良久,睿王目光灼灼之色减弱,最后化为淡淡失望,将我放开:“你是这么认为的!”
我心底一声苦笑。
两人一时僵在原地,睿王的目光透过烛光透着浅浅失落。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伸手将绷带末端掖好,兀自起身穿好衣衫。
就在我以为他就要这么走了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不错,你是没有选择的权力。可延克图有!你是不是以为凭自己那点小聪明就能救你自己了?”
我别过头不肯看他,虽知今日是我太过莽撞,但就是不愿向他认错。
“看着我!”睿王伸手制住我下颌,眸中火花隐隐:“若非我及时赶到,你早被延克图抢入帐中,落在那伙蛮人手中,你早失清白之身......你如此莽撞,你怎就不爱惜自己”
言至此,他随即收声,似不愿流露过多心绪。一瞬过后他便将情绪隐去,眸中回复平静无波,让我觉得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微微叹了一口,松开抓住我下颌的手,转身离去,行至门口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话。
待他掀帘离去,走远,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话是:“好好休息!”
车窗外已渐渐不见了青碧无垠的瀚海之景,树木繁多起来,长长的队伍不见头尾,如一条长龙般蜿蜒在蓝天白云下。我在心底暗暗计算着路程,走了这些时日,我们应该已经进入了景国国境。
又再次沿着故道行向故地,不若当初进京的希冀和不安,琼莲带走了我回去的希望。如今的我不安中多了几分迷茫。
车外嗒嗒马蹄急速奔过,传令兵在穿令扎营休息了。
帐外纷沓的脚步声匆匆而过,我并未觉察到有人靠近,直到背对帐门的我发觉一个高大的背影映照在身侧地上。
我淡然一笑,睿王今日来得倒有些早。
良久那个背影并依旧伫立不动,我觉出不对,霎时回头便登时呆住,缓缓站起,脸上已是一片湿热。
“爹!”我终于迈开脚步,疾步奔上扑入那人怀里。
那人一言不发,目中已泛出泪花,单臂将我紧紧搂住,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
我扑在他怀里尽情大哭,将连日来的委屈和不安化为泪水倾泻出来,竟是抑制不住自己停下。
他大大的手掌轻拍着我的后背,抚慰着我,依旧一言不发。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泣不成声道:“爹......你,我......我以为你......太好了,你还在!”眼睛这才瞟到他空荡荡的右臂袖管,心痛霎时涌上,哽咽着惊道:“爹!你的手......”
莫褚颤抖着干裂的双唇,大手抚上我脸颊,安慰我道:“傻丫头,爹怎么会扔下你不管!”
我埋头到他怀里,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痛哭。
待我们二人都稳住了情绪,莫褚老爹才将会盟以来的事情细细说与我听。
那日乌月离大军中了白月离和景国人的包围,汗王率军抵御东面的白月离军队,让伦格尔额率另一部分人马从西面景军包围圈突围出去,西北面有一薄弱之处,莫褚与伦格尔额从那里突出重围,乌月离汗王留下来狙击追兵,被苏哈纳刺死。
景军随即从后封锁住包围圈,情况危急,莫褚拼死将伦格尔额送离,伦格尔额不走,直至莫褚一番说理和以死相逼,伦格尔额才含泪离去。莫褚掩护伦格尔额离去后自己便被景国人俘虏了。连日来,景国南路军宇文氏的军队负责看押乌月离俘虏,前几日才与睿王大军在景国边境汇合。
莫褚老爹说今早来了一个军士寻找他,他站出来承认后那人却又走了,只是当时很仔细地观察了他的样貌。直到方才来了那个军士又出现并将他押走,说是要单独审讯关押,然后他跟着那人便一起来到了这里。
掀开帐帘的那一瞬间,他也几乎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抑或是在梦中,直到完好无缺的我扑到他怀里,他才确信这是真的。
我听他说来,又喜又悲,又惊又痛,一颗心百转千回间犹如随他们一起经历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让我喜不自禁的是伦格尔额还活着!虽然眼下情形如何不知。让我心疼的是莫褚老爹失去的一只臂膀,他憔悴病瘦的模样比一个月前苍老了十岁不止。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把莫褚老爹找出来带到我身边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有这个权力,有那番心思愿意揣摩我所想。是了,他其实早已猜透我那日逃跑的原因,也知道我所寻之人是谁。
他......我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莫褚老爹伤势颇为严重,拖了这些时日右臂已化脓感染,入夜时分竟有军医赶到为他诊治,莫褚严辞拒绝。我知道被俘对他来说是多大的侮辱,支撑他活下来的最大力量便是找到我,然后再等候时机待伦格尔额归来。他并不是不愿诊治而是不愿意景国人帮他诊治。
我再三恳求劝慰他,只要活下去便有希望。
莫褚终于默许了那军医的诊治,左拳却紧紧攥起,但身为俘虏的我们为今只能忍。
诊治完毕后,莫褚即刻被带回了俘虏营,临别时他坚毅的目光默默传递着鼓励,我也回应他一个坚强的微笑。
一连多日,睿王都没未再来看过我,大军已经在边境重新集结驻扎,白月离王和王子随睿王大军进京面圣,作为协助攻占乌月离的功臣,他们此次进京应该也会正式呈表归顺之意,将白月离归顺臣服景国一事告知天下,到时自有一番封爵赏赐。
而乌月离的皇族女眷和俘虏,是否也要成为景国贵族和白月离人的赏赐品?答案毋庸置疑。莫褚老爹那日告诉我千万要支撑下去,伺机逃走,逃回草原等待伦格尔额。
说来好笑,自到这个时空以来,我总是在不停地逃,从一个牢笼逃出,又掉入另一个牢笼。如今不知我的下一个牢笼会是何处?
对睿王我有太多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实在给了我太多的情绪,仇恨、感动、厌恶、不解,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景国京城高大的暗青城墙耸立在远方,城楼岗哨的灯火将偌大一个城市围绕,将城内繁华掩住,也将那个威严的天阙坚守。空气中传来隐隐的松油火把的香气,放眼望去行辕大营一片雪白帐篷,蔚为壮观。
曾几何时,我也如此刻这般遥望着京城高大威武的城墙,仰望着满天繁星。彼时等候嫁期的我身在城外离宫,一颗不安的心期待着找到琼莲。那时,睿王同样身处京畿郊外,只是不知当时身处军营的他作何感想。
而此时,我与他都身在京郊行辕大营,只不过一个是凯旋荣归的将军,另一个变为了任人宰割的战俘。世事如此神奇,仅仅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将我从一个待嫁成为深宫嫔妃的闺阁女子变为异族之阶下囚。
自那日之后,睿王再也没来看过我。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候圣旨,不知外头的情形到底如何,何时睿王和白月离王会入宫面圣,更不知道我们到底何时归于何处。
上午,一个侍卫稍带客气地将我带出,一大早外头便闹哄哄一片,哭嚷声、怒喝声不绝于耳。及至正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颇为面生的侍卫,看他所着服色却并非普通士兵。
我茫然地随他走出。匍一出营帐,眼睛霎时被白晃晃的正午日光刺得紧闭,再睁开便见眼前一片忙乱凄离,一群群乌月离女子被带离各个营帐,分别塞进不同的马车。
彼此抱头痛哭的不肯分开的便被景国士兵强硬拉开,而更多的是分开后还从马车里探出头凄声呼唤对方名字的,母亲与女儿、姐妹之间一朝离别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
一辆辆马车将人装满便急急驶离,留下一道道黄尘弥漫在车辙之后。
我心下明了,分封令终于下来了。那些马车便是驶向不同的府邸门庭,那些女子也将从此就奔往不同的人生道路,也许受宠她们的一生会过的安稳些,也许只能沦为那些达官贵人的玩物。剩余的更悲惨,兴许会被充为官妓和军妓,但是她们却没有能力自己选择。
我一阵心悸,闭眼不忍再看。
“姑娘,请吧!”那个侍卫在我身侧提醒催促道。
掀开银青色的马车帘子,一个熟悉的面庞赫然出现在眼前。
“哈戴!”
“忽兰朵姑娘!”
她将我一把拉上车内,我们二人惊喜地紧紧搂在一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彼此。
“你怎么也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我欣喜地上下打量她,见她并无伤病之状才放下心来。
“我也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哈戴说着泪水已汹涌而出。
片刻后马车缓缓行进,我和哈戴不禁惊诧此车居然只有我们二人,比起其它塞得满满的马车,我们这辆车显得尤其冷清。
哈戴那日被擒后便被抓入了女眷营帐内,连日来一直关于马车里颠簸,一些企图逃跑的女子被抓回后,即刻被充为了军妓,所有人每天都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
哈戴同我诉说着连日来的遭遇,以为我已经遭遇不测,不料有生之年还能再聚。我也颇有感慨,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何处,虽然心里已隐隐猜测了一个答案。
掀开帘子一角,车外熙熙攘攘的京城街头繁华依旧,商铺旗帜林立招摇,大小商贩沿街叫售,不时经过一队队骑马士兵,还有一些擦肩而过的华丽车驾。
街边行人渐渐稀少,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却是愈发宽阔平整,道旁皆是高墙大院。不一会儿,马车渐渐减速停下,一座墙高门阔的华丽大院出现在眼前,朱红门匾上书几个漆金大字——“敕造睿王府”。
我苦涩一笑,明明已经猜对,心跳却仍是骤然漏掉一拍。
朱门缓缓开启,我和哈戴跨过高大门槛,宽阔平整的前院汉白玉铺就,高大前厅碧瓦红柱,极尽奢华。这里就是我的下一个“牢笼”吗?
☆、恩怨
早有家奴候在门口将我们二人引入府内,我和哈戴随两个侍婢在府里穿院过池,绕□步回廊行至一个颇为偏僻静谧的小院落。
院中一树怒放的嫣红海棠如红云紫雾般缥缈,时风吹过洒下阵阵香蕊。
小院分东西两屋,皆宽敞亮堂,家具摆设齐全,哈戴不喜阳面便居于西屋,我则居东面。
路途颠簸多日,脚下犹自感觉仍在马车上。睿王给指派的两个侍女都被我遣走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日常起居习惯自己料理。
暖暖的水温将我浸得昏昏欲睡,这浴桶不知是何材料,隐隐散着淡淡香气,安神定气。这府邸应是还未被人住过,梁柱漆新,处处洁净。记起去年睿王入京犒军之际,受封藩王,这宅子应当今圣上与那时所赐。
沐浴完毕,打开衣柜看了一眼我便笑了。窄袖短襦长裙,分明都是些侍婢衣饰。我坦然挑选了一件浅紫碎花里衣外搭配月白短襦,懒懒穿好衣裙,便披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坐到窗户下,任月华顺着青丝流泻而下。
举头望去,皓月皎洁,这个时空的月与21世纪的月并无分别,望着月下那一树烟锁雾笼般海棠,心思也飘飘渺渺地想了很多。这个窄窄的院子便是我日后的天地?虽然想到未来我有一阵从未有过的迷茫,但我不甘心,也不会屈服。
在小院住了几日,几乎同外界隔绝般,我和哈戴未踏出这院门一步,也没有其他人来看过我们。我们的身份定位是什么也无人告知,侍妾还是侍婢?
但我不想想太多,只想清空脑袋偷得几日闲,每日放任自己睡到日上三竿,再坐到花树下数数落花,晚上看看星星。哈戴倒颇为安静,想必从前她在乌月离王宫做侍女时也时常这般寂寞无聊吧。
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见到睿王,他没有任何明确指示,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和哈戴出不了这个院子,院外可都有侍卫守着呢。
事实上,睿王的心思我能猜到几分。睿王妃华阴公主是见过宇文韵玦的,不管是曾经的那个还是现在如缀假扮的这个,若是发现睿王封赏的女子与“宇文韵玦”万分神似,闹不好又有一番吵闹,他们夫妻琴瑟和谐,又岂能被我这个无关痛痒的人坏了关系?
转眼已过去几日,睿王还是没来找我。我渐渐沉不住气了,他不来见我可以,可是莫褚老爹和那些乌月离俘兵的情形不能没有人告诉我,景国究竟如何处置乌月离百姓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日光照得一树海棠泛出些许粉白,院角碧叶交叠的娇嫩芍药吐蕊纳芳,一院芳菲。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似是有人硬要闯入被侍卫拦下。
“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
“你......”外头一个阴阳怪调的声音气结无语。
不得已那人只得隔着院墙提嗓宣道:“王妃有旨,宣忽兰朵、哈戴二女至翩然居!”
王妃?我不禁笑出声来,我们这个小院外有侍卫守候,外人无法进入,对我和哈戴则无异于软禁,这王妃宣旨我们又如何能出得去?
我摇头笑着,望向那不高不矮的院墙,一个主意突然从脑中弹出。
“好,我扶稳了,你可慢些!”哈戴扶着凳腿,小心提醒我。
我趴在墙头四下张望,屋后果然没有守卫,睿王一定料我会躲避睿王妃但他万万没有料到我竟敢私自出了这个院子。
趁外头无人,我急忙顺着绳子滑下墙去。刚落地收好绳索便见一列侍婢沿着回廊娉婷而来。
我扯出一个灿烂笑容,盈盈福身施礼:“见过各位姐姐,奴婢是这院子里头那两位姑娘的侍女,现下要代她们给王爷回话,敢问王爷起居之所怎么走?”
这几位姑娘清一色的粉裙蓝襦留仙裙装扮,听我说话便都围了上来,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我今日一件海棠红窄袖宫装,与她们打扮颇不相同。
那群女子中一个圆脸姑娘鄙夷地望着我:“你是那些女子带入府来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们要寻王爷做什么?”
我笑道:“姐姐眼尖,什么都瞒不住您,奴婢确是新入府的,日后还望各位多多照看。奴婢的主子身子欠安,奴婢这才敢惊动王爷。去还劳烦各位姐姐告知,王爷日常所居在何方向?”
另一女子颇为不屑地轻哼一声,斜睨我道:“身子欠安?还能病死不成?不愧是草原来的狐媚子,你们又想使什么花招迷惑人?难道王爷还对你那主子不够好?”
我脸上笑意一时堆不住,愕然道:“姐姐此话怎讲?奴婢主子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皇上金殿赏赐,王爷不要公主美女,单单要了你那两个主子是怎么回事?”另一桃心脸长相颇为秀丽的女子不服地反问。
“珑儿,不要胡说!”圆脸女子急忙出声制止,随即侧首冷冷看我:“王爷所居在北面怀远堂,过了花园往北直走便到。”
“多谢姐姐指点,日后在府里还要仰仗各位姐姐多关照!”我福身谢道。不待我说完那圆脸女子领头便转身走了。
待她们窈窕漫步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另一端,我面上笑容才渐渐松下,睿王金殿求赏居然只要了我和哈戴,他是马踏瀚海的功臣,却只要了两个普通的乌月离女子做分赏......
怀远堂是主人寝居,在王府布局的中轴线上,不是很难找,只是我要随机应对好那些随时可能出现的人和事就行。好在从前在宫中也知晓了那些个礼仪,倒也能应对从容。
高大墙外植有青松低矮灌木,我在灌木丛旁找了个隐蔽位置躲下,天色渐暗,除非睿王不回来,否则我一定能等到他!
天边嫣红拢橘色的晚霞渐渐褪去,徒留一片青碧天色幽幽暗下。
我早已饥肠辘辘,动了动早已麻木的胳膊和腿,依旧窝在灌木丛中候着。
远远有人声传来,我探出头去,暗夜中几个身影向怀远堂大步行来。为首一人玄黑广袖朝服阔步行来,龙行虎步。
虽二十余日未见,我仍是一眼便将他认出。
“后日骑射比试王爷可需有所准备?”
“不必,此事本王自有分寸。”
那几个身影越来越近,眼看已在在十步之遥外,我纵身从花间一跃而出,伸臂拦在门口。
“刺客!”侍卫反应极快,纷纷抽剑指来。
“住手!”睿王赫然制止,负手身后,如墨般乌黑的双眸沉沉打量着我。
屏退所有人,偌大一个怀远堂只余我和睿王二人。
明堂燃高烛,光影浮动。
他负手看我:“你好大胆子!居然敢私自出了院子,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违令的下场!”睿王虽面色严肃,眼底却无丝毫怒意。
我坦然道:“此处你是主人!你说了算。但是在惩罚我之前,我想知道两件事,一是我爹和那些乌月离俘虏的下落,二是你们景国如何安置乌月离百姓?你告诉这两样我便无憾了,由你处置!”
“你来找我便是为的这两件事?”
“不错!请王爷告知!”我恳切道。
“哼!三番五次不知好歹到处乱闯!还敢跟本王提要求?”睿王沉下面色已有薄怒。
我迎上他目光,纠正道:“不,王爷说错了,我乱闯是实,但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之人,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明确目的!”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好一句豪言壮语!芳华园、琼华殿、瀚海大漠,还有何处是你不敢去的?敢问你的明确目的是什么?”睿王骇然轻笑。
“曾经我为了自由冒险,现在我为了亲?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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