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潇鸣只觉得自己的眼泪随着那纸上的每一个字,娟秀端丽,卫夫人的字体
,一笔一画,看似羸弱,却锋芒暗藏,一忍再忍,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地往外流
。最后,只能徒劳地仰望头上青天,扪心自问:
一个男人,一辈子,欠一个女人,能欠到什么地步?
一个男人,一辈子,爱一个女人,能爱到什么地步?
这个答案,随着那墨色,一起深深烙上他心底。
孟良胤至死都不知道袁泠霜的那一张‘燕子笺’上写了什么,纪安世把这个秘密带进了棺材,他用尽办法也没能从纪安世嘴里把这个秘密掏出来。
纪家的下人说,那天以后,纪安世回府,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不
吃不喝,呆呆地坐了一天一夜,之后,一封辞表递上了龙案,段潇鸣准了,曾
经在天和初年叱咤一时的纪安世,告老还乡,不受王命爵禄,坦坦荡荡地回老
家,终身不再出仕。
这个对于整个王朝来说都意义非凡的早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毕生难忘那
一幕:
他们的皇帝,怀忠抱着那个帝国身份最特殊的女人,他冠带微微地凌乱,湿
透的章服经过一夜的时间,风干地差不多了,那个传奇女子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万众瞩目中,他一步一步走向朝阳浸沐的朝乾宫,那东升的旭日悬在朝乾宫
殿顶,金黄|色的琉璃瓦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晨光镀在他们二人身上,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一般,千万人都匍匐在脚下。
当皇帝第一步踏上汉白玉蟠龙辇道的台阶,丞相孟良胤高呼一声:“吾皇万
岁!”
在场的众人仿佛受了指令,被某种庄严神圣的徽记所指引,一致山呼‘吾皇
万岁!’声音响彻重霄,连司马门外晨起的百姓,都被这如雷的呼声所震惊,
望向朝阳升起处的朝乾宫。
段潇鸣一级一级地迈在玉阶上,身后潮水般的祝祷声涌来,他不禁抬起头,
正望见整座朝乾宫都被照得发红,如同昨日,她嘴角淌下的那一条血痕。
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她的一生,都浸沐在血色里。大红色,在汉人
的文化里,是喜气的象征,可是在她身上,却是悲哀的象征,似乎她每一次身
穿红色,都是她最悲伤的时候。
第一次,她远嫁塞外,离家去国,到他身边来;
第二次,她又穿上嫁衣,凉州城下,千里皑皑白雪衬得她震天动地的悲痛;
第三次,她穿着长公主朝服,临安城里,在万人唾骂中,一把火烧毁了袁氏
宗庙,她父亲,母亲,兄长,所有祖宗的牌位,当他闻讯赶到的时候,她一个
人站在火海里,身边的帘幔都着火了,火苗子疯狂地蹿着,越蹿越高,只差一
点点,就燎到她的衣袖了,他吓得整颗心都在抖,冲进去一把把她拽了出来。
他至今依旧记得她的神情,苦到极处的笑容,缓缓地漾开来,紧紧地搂着他,
道:“我们走好不好?离开临安,不要在这里。”
他只是觉得心疼地都要碎了,孟良胤前日的话她定然在后面全听见了,‘不
毁前朝宗庙不以立国本’,她知道他顾忌她,所以,她宁愿自己来,自己来烧
毁家族的庙宇,孽与骂,她一人承担!
他当时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自己一出声,就
真的要流下泪来了。
一个月后,他们离开临安,这一个‘好’字,他曾答了她无数回,每答一回
,他就欠她一次,到如今,他早已忘记了,他当初为何一次次地说这一个‘好
’字,只记得她凝眸在他眼中,隔着浅浅的泪光,她的眼睛里照出他清明的影
来,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引,不知不觉间,他就又负了她一次。
这偌大的朝乾宫,金碧辉煌,象征着帝国最高的权威,映着朝阳的光辉,火
红火红地,仿佛是被盖了一层薄霜,鲜血染红的霜,森冷地让人从骨子里发寒
。
那一张‘燕子笺’,一直枕在他枕下,与那一双珩璜一道,陪葬帝陵。
史书载,天和四年夏,亲王査巴奇谋反,于京畿戍卫将军婚宴上欲图谋刺,
当场被擒,判凌迟处死,诛九族,褫夺封号爵位,削去本族番号,其族人充作
各部奴隶,辖下兵权,全部收归兵部整编;
其女,淑妃慕雅,同谋,废黜封号,赐自尽;
其族女,歆嫔娜塔茉,连坐,废黜封号,打入冷宫。
这一场轩然大波,受牵连的文武臣工,各方要人,强权贵戚,数不胜数。段
潇鸣借着这个口实,以极其霸道的姿态将所有危及朝纲的势力党羽剪除,将改
元建制以来所有的弊病隐患统统清理了一番,新朝,从这以后,才是真真正正
地崛起。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背景音乐是日本历史剧《笃姬》的插曲,吉俣良演奏的《良夜》
本章的背景音乐是电影英雄的背景音乐
还有,偶要声明,偶不是后妈,偶没有要虐,偶只是想上部这个基调没法改了,干脆就小小悲伤一下下,到下部是个爆笑剧,所以上部让大家流几滴眼泪,下部让大家笑喷,就这样,很单纯而cj的想法。
至于那张燕子笺上究竟写着什么,表急,日后自有分晓。
最后,偶不是要把小霜写死,而是如果她不死,这么一大堆人都没法虐,所以,这是一个因果关系,一定要她华丽丽地死了,才能让后面的虐可以开始,所以,小霜就只好牺牲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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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阿黎v从此无心爱良夜(下)v
天和十年的春天,显得格外地朝气蓬勃,仿佛那些花花草草都有了灵气,知
道这宫廷的主人的心思,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沉寂了五年的后宫,迎来了一位新主子贵妃慕容桑儿。
贵妃是四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身份尊贵,是为副后,当年,就连慕雅
也只是淑妃,未能走到她这一步。
慕容桑儿就像是赌市里的一匹黑马,在所有人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一下子
杀进了后宫。她在一夕之间成了阖宫上下议论的话题。
新进宫的才人们甚至偷偷地躲到她住的庆和宫去,窥视她的容颜。
宫里的女人,突如其来的得宠,不外乎是凭着一张倾城绝世的脸蛋,尤其是
像慕容桑儿这样,没有显赫的出身做依靠的人,不过是一个此等女官,在上苑
离宫当差,就能被皇帝看中,一夜之间从一个九品女官擢升到内命妇正一品的
贵妃,慕容桑儿的传奇,无疑是引起了天下所有女子的艳羡和惊叹。
五年的时间里,皇帝再也没有册封过一个妃嫔,何以慕容桑儿会有此荣幸?
每个人都充满疑问。
在没有亲眼见过她以前,霍纲也是如此。
天和八年,霍纲从京畿戍卫将军升迁兵部尚书,整顿全国军务,改善下层士
兵待遇,到了天和九年,段潇鸣终于把他提升到了太尉一职上,至此,三十七
岁的霍纲,位列三公,在九卿之上,成了举朝内外,权力中心最年轻的人物。
加官进爵,荣宠恩荫,都没有让霍纲有多少改变,满朝同僚的眼中,这位‘
黑面王’几乎还是跟当年一个样子,整日冷着脸,从来也不见他笑。要是换作
了旁人,如他这般平步青云,怕早要翘到天上去了,而他倒好,真真的宠辱不
惊。
那日有个堂官戏言了一句道:“怕不是装出来的吧?做官的人,哪个不是面
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
当时一屋子的老臣便异口同声地啐了一句,道:“装出来的?!哼!你倒是
装一个试试!要说装个一天半天的那倒也不奇怪,你要装个十年八年的,你成
吗?!”
总之,这满朝的文武臣工,对霍纲是又忌惮又敬畏,霍府门前,天天闭门谢
客,外省调任进京的官员,他提拔的,不是他提拔的,总之一概不见。
春儿怕他一味这样,做得有些太过,弄得人心向背,将来影响前程,暗地里
劝过他,该见的还是要见见,没想到他当场也不说话,只低头卷了铺盖便到书
房里去睡了一个月,从这以后,春儿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了。
霍纲和段潇鸣这一对君臣,可谓是你知我所想,我也知你所意,相互之间到
了只需意会,不用言传的地步,若不是这样,段潇鸣也不会放心把太尉这个职
衔交给霍纲。
孟良胤都快八十了,上了年纪,做起事情来也力不从心了。以前还有个纪安
世在,朝臣送了他一个绰号叫‘板斧’,意思是纪安世这个人,就是段潇鸣手
中的板斧,一旦认准了,下起手来,那真是阎王爷的面子也不会给。自从他走
后,朝中就再也没有这样耿直中正的人了。国策大计少了人商量,段潇鸣几个
人肩上的担子也越发沉重了,他也想过,从朝臣里提拔几个有为有才有识的进
内阁来,可终究是没一个底子干净的,私下里千丝万缕地扯着关系,所以几次
都作罢了。
好在段潇鸣自己勤勉异常,霍纲又这样周全,孟良胤老虽老,却不糊涂,朝
政这么撑着,一时之间也不至于乱了。
霍纲从早年起便有随时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便于向段潇鸣直接呈递前方的
紧要军情,这一特权至今保留。
那一日,天气极热,他只记得一路从内阁班房穿过宫门,到御花园里,几步
路走得背上都汗透了。御花园里的知了声叫得极为嘹亮,像是一个个都不要命
了似的,歇斯底里地吼着。
那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两旁花圃里,芍药开的如火如荼,好似那矮矮的竹篱笆
都挡不住那势头,直要盖过去,拂到人衣袍上来。
朝乾宫御前伺候的太监告诉他皇帝在这里陪贵妃纳凉,他便一路寻来了,路
上找了好多太监宫女问,才终于寻到了段潇鸣所在。
盛夏时节,御花园里开得最繁盛的就要属紫薇花了,浅粉深紫的,一团一团
,一簇一簇,隐在绿树里,像是那金丝种的翡翠,翠地滴出水来的种里,像藤
蔓一样牵牵绕绕缠在里面的紫色红色。
就在那一片红紫里,他终于见到了她,那个传说中的贵妃慕容桑儿。
他一直以为五年前那件事情以后,段潇鸣不会再看上这世间的女人,然后,
慕容桑儿的出现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像春儿一样,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
么,但是,他却不如春儿那般厌恶和抱怨,他觉得,段潇鸣不是那样的人,而
今天,他终于为自己的见解找到了支撑的理由。
几乎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世间怎可能真的存在这样相似的两张脸?!根本
没有一丝破绽,如果,慕容桑儿也能如她一般,看着他,露出那样带着点傲慢
与慧黠的笑容,那他就真的要相信,时光可以倒流,她,真的回来了……
一个拥有一张与袁泠霜一模一样的脸的女人,娇娇怯怯地倚在段潇鸣的怀里
,看到他乍然出现,显得有些震惊和害怕,将半张脸都埋进了他肩窝里。
“你来啦!”段潇鸣躺在藤榻上,感觉到怀忠人的异样,幽幽睁开眼来,看
到是霍纲,便如是道。
霍纲终于回过神来,语声僵硬地答了一声:“是!”
“你先下去吧……”段潇鸣坐起身来,侧脸对身旁的慕容桑儿道。
霍纲只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轻到极处地‘嗯’了一声,眼前一阵衣袂晃动
,没一会,她便走远了。
苏州织造新贡上来的云丝匹料,上个月才入的库,春儿是郡主,所有份例都
等同公主,内府按照品级颁赐下来一百匹,给她做夏季的衣裳。那天他下朝回
去,看见她一个人愣愣地坐在大堂里对着那堆着的一百匹云丝发呆,他走到她
身边还犹未所觉。他不禁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元神归窍,猛地抬起头来
,看到是他,顿时眼泪就流了下来。
“主子说,苏州织造局的云丝,质地比江宁织造的要好,就是总比不上杭州
织造局的花色新颖,有意境,江宁的云丝,又时常过于明艳了,夏天穿着太招
眼……”她哽着声音,噎得一时难以为继,隔了许久,方才缓过气来,接着道
:“所以,每一季新贡上来的匹料,总直接送回府库去,就是留下几匹,也是
给我和几个常使唤的宫女,自己从来不要的……”
他楞了一下,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五年了,一切,看似都变了,可是,霍纲,还是一如既往,一点都没变。
刚刚初见绿树浓荫底下,慕容桑儿在段潇鸣怀里的那一幕,让他恍然觉得时
光猛地停住,就像那一个巨大的轮轴,呼喇喇地一直倒转回十几年前,拉沃城
里,那个春天,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路进去一个人也没有,一进垂花门,就
看见那蜂蝶纷纷绕墙去,两个人躺在春凳上吻得如胶似漆。
依稀段潇鸣的脸还是红的,他自己的脸也微微发烫,眼神飘忽不定,不知道
该看哪里好,不知道要打扰他们,还是就此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同样的脸,几乎雷同的情景,可是,不知为何,他心中丝毫感觉不到旧梦重
温的感觉,只觉得一种深深的异样感从心底滋生出来。他无法找到一个或几个
确切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内心的心情,他只能用异样来形容,是的,异样,
深沉的,从内心激荡出来的异样感,看着这个女子娇柔地倚在他怀里,心中千
万般滋味,苦涩难言。
五年前,也差不多是在这样一个酷热的天气,她走了,仓促地,谁也来不及
挽留,就好像那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明明钦天监精心挑选的日子,本
是大晴天,万里无云,却偏偏来了这么一场急雨,没有人料到,也没有人止得
住……
没有人知道,袁泠霜的死,不仅意味着段潇鸣的心死,同时,也让他霍纲的这颗
心,死了……
他的命是她的,换言之,她便是他的命,她死了,自然,他的心他的魂,也
跟着殉葬了。
其实,他真的很羡慕纪安世,可以就那么走了,如果不是那天,纷扬的竹影
里,她侧低着头,低低地沉吟:“我把他交给你……请你保护他,辅佐他……
”这一句话,要了他一辈子,心死了,也依旧走不了,永永远远,……这是他
对她的承诺。
“什么事?”段潇鸣站起身来,幽幽地拂了拂衣袖,稍稍整理了下有点凌乱
的衣衫,语声清冷,并没有丝毫异样。
“启禀陛下,微臣拟了这一季度的军需开支大略,才与孟相商议妥帖了,所
以就立刻呈上来给您过目……”霍纲的神思已经回复过来,也是一本正经地答
道。
段潇鸣‘嗯’了一声,一边太监接过霍纲手里的奏本,递了上去。
段潇鸣细细地看完,不予置评,又将奏折由太监递了下去。
霍纲躬身接了,他明白,段潇鸣不说话,便是没有异议,就照章办事就可以
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退下。刚后退了两步,还未待转过身去,
便听见段潇鸣的声音轻缓无力,仿佛带了这盛夏的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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