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潇鸣气极,猛地将她身上的被褥一下全掀到了地上。
泠霜身上的伤口正在开始结痂,一穿了衣物,血肉便粘连到衣服上,穿的时候痛,脱的时候更痛,所以,只得干脆什么都不穿了。段潇鸣这一掀,猝然间就将这斑斑驳驳纵横交错的一下子全部明明白白地掀到了眼前。
看着眼前这模糊一片的身躯,纵使是盛怒之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谁动的手?!说!”段潇鸣右手紧攥成拳,狠命一下击在床板上,带得泠霜整个人跟着一震。
“说!”段潇鸣恨极,伸手狠狠扼着她的下颌骨,迫她睁开眼来看着自己。
泠霜终于逃避不得,缓缓睁开眼来看他,看着眼前这个双眼通红,发丝微乱,连战甲都未顾得上脱的男人,下巴上青青的一片胡渣,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你的眼泪起不了作用!”段潇鸣松手放开了她,冷声道。
泠霜仍旧是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看着他流眼泪。
段潇鸣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怒又痛,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怒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有办法了?!”言毕,抬脚就要往外走。
“盎,我疼……”
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她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甲胄寒光,一片铿锵声里,她的声音疲软虚弱,极轻极轻,险些完全要被这冷铁的嘈杂盖去。
她哽咽着声音,如泣如诉,低低的一句,仿若一声微微轻叹,可是,却偏偏足够他听见。
盎,我疼。
只有三个字,可是,这三字却如有千钧之力,骤然压到他心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来的一路,他已是下了千万般决心,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原谅。他已做了千万种假设,假设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可惜,却独独没有这一种……
她只说了一句,她疼。
她对他说她疼……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疼’这个字。
疼,多寻常的一个字,普通人一日都要说上好几回,可是,她嫁给他三年了,第一次,喊‘疼’。
多轻巧的一个字,本是极简单极简单,随口便能说来的,可是,今天,他头一回听她念这个字,才真正了解了这个字。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疼’!
真的,可以这样疼……
“你这是何必……何必!”段潇鸣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无用,这般无助!他连转回身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伫立在那里,然后一点一点蹲下去,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如抽丝剥茧一般瞬间离了去,而他自己也像是蚕茧里那只无力挽回狂澜的睡眠中的蚕。
方才临去前,他与孟良胤撕破了脸,赤红相抗,最终,还是他噎了声。
孟良胤最后的那句话一直不断地萦绕在他耳畔心头,已成了魔音,挥之不去。孟良胤说,没有她,全军不可能安然过江,若是强渡,胜算几乎只有两三成,他,败不起!因为如今已经势成骑虎,他若在长江防线大败,即使袁军不来反击追杀,顾皓昶也会来赶尽杀绝,到时候,他连退路都没有。
他知道孟良胤说的对,他知道,不管他让不让她去,她都会去。她不会让他身陷险境。可是,她又有没有想过,难道,他就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一身犯险?
他知道江山是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他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知道能舍常人之所不能舍,方能得常人之所不能得……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叫他怎么忍心!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只要是旁人,无论是谁……无论是谁……”段潇鸣跪在地上,双手握拳不住地捶打着地面,声音一阵阵哽咽。
“春天到了,西湖边儿上的杨柳都发芽了,你不是才说要陪我去游西湖吗?我如今先到那里等着你,也好防着你赖账不带我去……”泠霜看着他颓废的背影,眼泪簌簌而下,脸上却强自笑着,似娇还嗔地道。
到了四月里,泠霜身上的伤痕都好的差不多了,结痂处的死皮都纷纷脱落,露出里面新长的粉色嫩肉。孟良胤也不知哪里寻来的秘方,专为她配了几种膏药,每日不同的伤痕用不同的膏药抹,结出的疤痕颜色不一,有的已然变白,像是三两年的旧伤,有的就是新嫩的粉色,一看便知是才伤的。
这样的机关算尽,无非也是为了泠霜此去能够胜算大一点。
孟良胤这盘棋,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他派了一大批的人分散到各地去造谣,说袁泠霜自嫁给段潇鸣以后,日夜受尽折磨,其实早已不堪承受而疯了。
凉州城的时候,泠霜发髻散乱,身着嫁衣在城门楼下呆立凝望袁昊天首级的事情,也被作为有力证据之一,传得绘声绘色。再加上那时候本身就有许多百姓围观,更多了无数‘目击者’的见证。毕竟,老百姓谁也没有见过袁泠霜,忽然间就看见她这幅样子,认为她疯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天下局势不明,袁泠霜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再加上孟良胤的‘苦心经营’,街头巷议的捕风捉影,没多久,大江南北就盛传袁泠霜受段潇鸣残忍虐待而致疯的消息,甚至不少人议论她早已经被迫害致死,如今随军跟在段潇鸣身边的那个其实不过是他们找来的替身,之所以如此,只为了在攻城时多一张‘筹码’在手。
总之,袁泠霜生死之谜已经完全占据了民众的视线,成为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风声很快便传到了临安。故去的临安百姓,因着那些宫闱里或有或无的几件往事,对袁泠霜没有什么好感。而今,听闻她‘客死异乡’了。倒不免感伤起来,为这位袁氏王朝唯一的金枝玉叶的的公主而惋惜。
汪重是临安皇宫里的大总管,他本是晋惠帝手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识文断字,深得器重。自古宦官们都爱结交大臣,那些位高权重的,尤甚。所以,在泠霜之父还是太尉的时候,汪重便投靠到了袁氏门下。后来袁氏得了三分天下,从朱雀大街的太尉府搬进了皇宫,那汪重便因‘护驾有功’,一路扶摇直上,坐上了内廷大总管的位置。
汪重是个极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的小人,当上了总管之后,一直忙着拉帮结派,排除异己,这些都让当权者极为不满。
后来,汪重见自己日益遭到天子嫌弃,害怕自己迟早一日要地位不保,便急着寻找靠山。当时的袁家一共有三个孩子,皇长子袁泠启,皇次子袁泠傲及皇长女袁泠霜。
两位皇子皆是先皇后嫡出,而且皇帝对次子极为偏私,奈何袁昊天与一班老臣誓死力荐立袁泠启为储君,以‘长幼有序,立长,立嫡乃是祖宗家法,不得轻易更改’为由,极力反对皇帝立次子为太子。
袁泠启当了太子以后,对皇叔袁昊天几乎言听计从,感恩戴德。袁昊天之流素来看不上汪重这等见风使舵的阉奴,所以连带着袁泠启也厌弃他。
此时汪重方感到不妙,他已经遭到了老皇帝不满,现在这个太子还没有继位就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待他日后继位为帝,那还了得?!还不活剐了他?!
于是,千思万想,算来算去,也只剩下一个被冷落在旁的皇次子。汪重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拉拢袁泠傲作为手上的王牌!
合作自然要拿出诚意来。为了取得袁泠傲的信任,汪重开始动用手上的人脉和物力,为袁泠傲造势。一经汪重的帮助,袁泠傲的羽翼便开始丰厚起来,在朝中渐渐植起了自己的党羽,与袁泠启分庭抗礼。
汪重更是借用了一切机会在皇帝面前诋毁太子和袁昊天,说太子留恋青楼,荒滛无度,不堪为国之储君,说袁昊天出入内廷频繁,有私通之嫌,拥兵自重,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经过多年的太子废立之争,最终以袁昊天一派失利,袁泠启被废而告终。
自袁泠傲继位以来,汪重仍旧当他的大总管,比之先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权势如日中天。
暖春四月,满城春色宫墙柳,宫里宫外,姹紫嫣红开遍,芳菲无尽。
昨夜急来一场春雨,打得一地落红,本是极好的颜色,不过一夜功夫,就瞬间萧条了下来,倒是院里的那几株芭蕉,淋了雨,越发绿的发亮。
半下午的时辰,皇帝与后妃们正在歇午觉,整个内廷都安安寂寂的,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各忙各的差事,秩序井然。整个御花园,仿佛沉睡了一般。
忽然,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从定华门进来,一溜烟小跑着穿过御花园,径直入了章顺门,直奔皇帝的寝宫。
今日皇帝没有歇午觉,所以汪重此刻正侍立在殿内,陪着皇帝逗鹦鹉。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到殿里,远远地立着,朝汪重递了个眼色。
汪重见了,见皇帝逗得高兴,便轻轻挪了出去。听小太监低语了两句,便叫他退下。
“什么事儿啊?”袁泠傲拈着一柄银质小勺,给鹦鹉笼的水槽里舀了几勺清水,意态悠闲地问道。
“回皇上,出事儿了。”汪重声音不轻不重,弓着身子,拂尘搭在臂弯里,觑了皇帝一眼,答道。
“说!”袁泠傲嘴角依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专心致志地逗着那鹦鹉,凉凉地丢了一个字出口。
“是!”汪重躬身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将拂尘一挥,侍立在殿内的宫女太监便齐齐躬身行礼,有条不紊地鱼贯退出去。汪重上前了两步,走到离皇帝丈余处驻步,不紧不徐地道:“外间盛传,长公主她,疯了!”
汪重看着皇帝的手略微一滞,而后又继续安闲地饲喂鹦鹉,心中思度了一下,便又继续道:“也有人说,长公主已遇不测!不过,这种说法并不可信,所以,请陛下放心。”
汪重说完,复又深深一拜,垂首立在那里。
“放心?”袁泠傲忽然反诘一笑:“三年里,你安插过去的人,要不就是败露了身份,要不就是音讯不明,就连琼素也是一年多没了消息,那么多人,竟连一个有用的都没有!你竟还有脸叫朕放心?!”袁泠傲霍地将手中的小银勺猛力掷向汪重,小银勺打在他身上,又反弹落到地上,尖利的金属声划破寝宫的宁静,嗡嗡地萦回在耳边。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那鹦鹉似乎也受了惊吓,扑腾着翅膀,接连叫道。
“奴才该死!请陛下责罚!”汪重微微颤颤地跪下来,连磕了两个头,道:“请陛下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奴才定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哼!你连半个人都没有插到她身边,现在连她真疯假疯都弄不清楚,你还要怎个将功折罪法?!”袁泠傲阴狠一笑,冷冷质问。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汪重跟在他身边这许多年,自然深知他的脾气,知道在此刻,万不能驳他的话,只能一个劲地磕头告罪。
“我看你确实老了,不中用了!”袁泠傲冷冷一拂袖,站着居高临下睇着他。
汪重只是默然跪着,大气也不敢出。
缓了片刻,袁泠傲叫他起来,忽然问道:“沈怀忠的家眷你都安顿好了?”
汪重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是不敢含糊,立刻答道:“按照陛下的意思,都安顿在沈府,等闲不得进出半步!”说到这里,汪重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奴才暗中派了人盯着,绝出不了差错!”
“嗯……”袁泠傲浅浅点了下头,道:“沈怀忠事母纯孝,谅他也不敢怎样!”言罢,草草在殿内踱了几步,道:“你去沈府颁道旨意,封沈老夫人为靖国夫人,再加赐些东西给他的妻室。”
汪重此时方才会过意来:沈怀忠昔年为袁泠霜近身侍卫,前日战报传来,道如今段军正准备渡江前去攻打金陵。当年沈怀忠对袁泠霜的忠心,有目共睹。正巧在这个时候传出袁泠霜疯癫的消息,虽不知段潇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若是他真的用袁泠霜性命要挟,沈怀忠怕不会坐视不管。且不论事实如何,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了确保金陵巩固,袁泠傲此时加封沈府内眷,不仅是给沈怀忠敲一记警钟,更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一种姿态,这些是明面上的,可是,袁泠傲素来心机深沉,这一举,怕也有试探袁泠霜真疯还是假疯的意思在里头。
雕栏玉砌应犹在
汪重素来对袁泠傲的心机之深暗中叹服。他大半辈子,身历三朝,从前晋惠帝到当今这位,见过的达官贵人何止千百,哪个不是谋算在胸,机关算尽,可是,却哪一个都及不上眼前这个不过年方而立的青年帝王!想到此处,背后不知不觉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袁泠傲冷冷回看他一眼,道。
“是!奴才告退。”汪重赶忙伏地一拜,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袁泠傲面色略略缓和,袖手站在原地,望着殿外明媚的日光,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只鹦鹉低头啜了几口水,兀自在架子上折腾起来,时不时地扑腾下翅膀。像是不甘受到冷落,那鹦鹉忽然昂起头,叫道:“二哥哥!二哥哥!”
袁泠傲果然回过头来,缓步踱到鹦鹉架旁,伸手轻抚过它身上五彩斑斓的羽毛,轻轻笑出声来,道:“你也想她了?是啊,她都离家这么久了呢……不过,别急,咱们的小霜儿呀,马上就要回来了!”
说完,独自对着鹦鹉微笑。
日子一天天过去,局势也越来越危急。
孟良胤在长江北岸四处招募船只,全力筹划大规模渡江。
五月间,段军攻占浦口,正式与金陵城隔江相望。
正当两军对峙于长江两岸,泠霜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段潇鸣事后冷静下来,却也不肯孟良胤对她下此毒手,孟良胤只是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是泠霜自己坚持的。
知晓真相后,段潇鸣越发心苦,只拥着她连声叹‘何苦’!
泠霜伸手轻揉他眉间皱痕,温婉微笑,道:“做戏总也该真些,不能太不像样子了,连自己都骗不过,怎去骗人?”
大军渡江之日,便是他二人离别之期,所以,自进驻浦口以来,段潇鸣即使再忙,也坚持每天陪着她几个时辰。每天离开寝帐,总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跟她说,可是,每天一回寝帐,又觉得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尽,道不明,总觉得只要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无以言喻的幸福。这种幸福,简单而不苍白,只是他每日回帐,那掀帘的一瞬,就可以看见她转过头来对他微笑,那微笑,温和恬柔,不需要说什么,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这样,看看她,就足够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吧……
纵使百般不情千般不愿,离别的这一日,也总是要到的。五月二十三日,子时,段军自长江北岸浦口,百艘战舰齐发,趁着夜幕做掩护,悄悄驶向了对岸。
根据孟良胤与段潇鸣一同制定的策略,将二十艘战舰分成五队,分四路一齐登陆,战舰后方各尾随二三十艘为数不等的民用小船,装载兵力。为了能尽快突围登陆,他们特意把战线拉得老长,就为了能将沿江守军的兵力分散开来。
先头营悉数精锐装备,铁甲钢盾,上岸之后做成|人墙,抵挡乱箭,确保后续船只上的兵勇安全登岸。这一战,段军足足投了十五万兵力对抗袁军在石头城的八万守军,下血本攻占石头城。
整整一夜激战,至破晓时分,袁军终于抵不住段军的连番强攻,退守到鼓楼。
金陵城中朱门大户得知外城已经被攻破,震惊之余,连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往南逃奔。临安城早已戒严,不让外来百姓入城,于是官宦富贾全数举家往苏州一带奔逃。寻常百姓见达官贵人们全都弃城逃了,知道金陵城守不住了,个个都人心惶惶,有能力的,都投亲奔戚逃命去了,实在没处可去的,也都忙着囤积粮食,以防大军围城。
金陵城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大军攻城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阖城上下,乱做一团。
沈怀忠在前线一夜激战,才回到军帐,连气也未及喘一口,又紧急召集所有将领部署下一道防线。正与诸将讨论,帐外响起了女子的哭喊声。沈怀忠心中本就憋着一股气,不由猛拍了一下桌子,大步往外走去。诸将都知道他此刻心情之恶劣,也都尾随着跟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敢在这节骨眼上火上浇油。
“怀忠!”今欢一见沈怀忠走出来,如蒙大赦,挣开了拖住她的两个卫兵,一下子扑到他面前跪下,喊了一声。
“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叫人送你回临安了吗!”沈怀忠一见是她,脸色更加难看,看着左右人尴尬的脸色,不禁更气上几分。
“我不回去!我知道公主也来了,就在城外,你别赶我走,求求你!求求你!”今欢的个性,素来倔强要强,等闲不肯哭得一声,可是,今日,却当着他的面,泣不成声,更跪下来对着自己连连叩头。
“欢儿!你起来!”沈怀忠看着她额下一方泥沙地被她磕出血迹来,心中一紧,连忙弯下身子一把扯了她起来,看着她磕破的额头潺潺流着血,甚是不忍心,遂放缓了声调,温声劝道:“听话,这里太危险,回临安去!公主不会有事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不!我不回去,让我留下吧,我知道公主她不好,很不好,既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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