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作者:未知
当时错第21部分阅读
霜此时正背对着他二人,听了孟良胤之话,不禁低低一笑,微微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幽幽然道:“我想不想好,有什么要紧?总之,他怪不到您头上就是了!”言罢,复又回转过头去看着那暮霭柳色。
霍纲来之前,孟良胤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他,他自然很清楚此行是为了什么。一时间三人皆无语,他隔了两步,站在他二人的身后,便大着胆子微抬起头看她。时正夕阳西下,一道余晖铺在水中,她整个人沐在池塘的波面鉴出的华彩光芒里,杏色的春衫,纤袅婀娜,长长的裙裾迤逦在身后,粼粼波光轻缀其上,仿若天人。
他离她是那般近,近得只在丈余处,轻轻盈盈只隔了一道柳条帘子,仿佛他一伸手,掀开了那道帘子,便可触到她。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他便是单单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想见,她的眉,是蹙着的。不知不觉间,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背,何时竟直了起来,没有那样虔诚地卑躬屈膝,没有那样诚惶诚恐地压低了头,连看她一眼也不敢。他此刻竟有一种疯狂的执念,恍惚间,她缓缓地回过身来,轻抬素手,拨开了珠帘,对着他笑。
“只是,先生就这般信任于我,不怕我到时候倒戈相向?”极轻极轻的一句,依稀还杂着笑意,泠霜背对着二人,忽然出声道。
她说得格外地轻,可是却分分明明入到了孟良胤与霍纲耳里。
霍纲猛地一震,却不是因她的话。其实,他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只是那缥缈的思绪骤然间天塌地陷,他瞬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直挺挺地立着,猛然间后背冒出一股寒气。幸亏他们二人都是背着身子,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霍纲忙垂首躬身,不着痕迹地擦去了额角的冷汗。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她心里的爱恨因着的是谁,他不知道。私下里那些关于她的捕风捉影之说本就不少,再加上这些年段潇鸣从未放松过对于她故去私事的追查,他是全权负责这些的人,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的那个兄长,还有那个被人称作‘天下贤王’的顾皓熵,昔年的纠葛,到了今朝,又该是怎样一番情况?
这些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所以,他很能明白段潇鸣坚决不让她去的原因,可是,孟良胤却不会明白。
但有一点,他却至始至终地明白,那便是那个‘谁’永远不会是自己。
夕阳越沉越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拖在地上。
泠霜的影子恰好投射在了霍纲的身上。他不禁动容,伸手紧紧地揪住那落了她影子的衣襟,就仿佛,他真正地触到了她一般。
惜花长怕花开早
孟良胤也是望着泠霜的背影久久无语。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因无话可答。
而泠霜,也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孟良胤心中的想法:她走,对段潇鸣,对滞留在长江天险的段军,是百利而无一害!即使她真的倒戈相向,帮助袁家来对付段军,但是她从来也不参与军政之事,又怎知段军内部细况?只要她离了段潇鸣,那他就再没有了牵绊顾忌,可以长驱直入,不再因情误了大事。
他孟良胤一番如意算盘,打得是何其精明?他这一辈子,倒真正得比得上一个姜尚,不钓则已,一钓,便是一个三百年的大周!
只是,若是他知道她袁泠霜懂的,可不止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有看得懂行军布阵的舆图和沙盘,他段军内部的情况她全都一早牢记在心,可还会这么放心地让她去?
想到此处,泠霜不免觉得异常讽刺,不禁转过身来,看着孟良胤。在世诸葛,神算先生,为全大业,不择手段,如此面不改色,淡定从容地叫一个女子去窃取敌情,而这个‘敌国’,还是这女子的故国,她倒真是看不出来,他孟良胤‘至情至性’在哪里?
“老夫有何不妥吗?”孟良胤看着她这样直直地盯着自己看,忽然觉得如芒刺在背。
“没有。”泠霜轻浅一笑,道:“只是,我突然想起古人的一个错处来。”
“古人的错处?”
泠霜一边点头,一边道:“李贺曾被称为‘鬼才’,他有首泄愤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前两句,无错。‘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这后两句,说得可是大大的不对!”泠霜不禁抿唇偏首,笑看着孟良胤,道:“眼前,不是有个。”
对着她这般讥讽,霍纲都觉得有些难堪。
可是孟良胤却只是一派从容地站着,他大半生宦海沉浮,若是被个小女子三两句话就激起怒气来,那,才真是要‘无地自容’!
“少夫人深明大义,此番建得不世功勋,青史与后人,都不会忘记您!”
“是么?”泠霜一笑,自嘲道:“这一番,竟是为了博个青史留名……呵!”
孟良胤正待要说什么,恰逢春儿沏茶而来,便又收了声。
“主子,茶来了。”春儿端着漆盘,对着泠霜一礼道。
泠霜点了点头,对春儿道:“放下吧。请先生和霍大人到花厅说话,我去去就来。”
“是。先生,霍大人,请!”春儿躬身在前边引路,孟良胤与霍纲互看一眼,跟了上去。
“先生,霍大人请用茶。”春儿向二人各奉了一盏茶后,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等候泠霜。今日之事,十分蹊跷,令她频频不解其意。段潇鸣暗中有命,任何人来见过泠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一一向他汇报。特别是这趟临去前,段潇鸣更是郑重叮嘱她,要是孟良胤来见泠霜,一定要仔细留心他们说什么。
虽说她不明白,但是,主子有命,她自然不敢不遵从。照方才泠霜将她支开来看,今日孟霍二人来,必定是有事的。
春儿正暗自琢磨着,垂首立在角落里,连泠霜进来也未曾发觉。直到孟良胤与霍纲唤了一声‘少夫人’,她才醒过神来。
但见泠霜钗环尽去,一头长发只用一根丝带系成一束,垂在背后。藕色的一身单衫,素面朝天地走进来。
春儿不禁大吃一惊,更不知道他们三人意欲何为。外臣进内院来拜见内眷本就添人话柄,更何况段潇鸣如今还在外。内眷接见外臣,当重礼章服,即使不是,也起码应该妆容整齐,哪里是这般?
春儿正枉自吃惊,望向另二人,却见他们皆神色如常,淡定不迫,更是不解其中深意。
“春儿,你去门外守着,没有我的传唤,不许任何人进来。”泠霜也不管她惊疑,径自吩咐道。
“是!”春儿不能违逆,勉勉强强应了声‘是’,只得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好了,开始吧。”泠霜轻轻撂下一句,转进里间,在春凳上趴下,闭上了眼睛。
霍纲从袖中掏出紧紧绞好的一根皮鞭,解开了绞扣,丈许长的一根细鞭子,散开在他手里。他双脚如被灌铅,沉得半步也提不动,只是抬头,无助地望向孟良胤。
孟良胤深深地看了一眼趴到的泠霜,对着霍纲沉沉一点头,道:“开始吧!”言毕,狠狠闭上了眼,不再去看,负手背过身去。
春儿一直心焦如焚,守在门外,半步也不敢离开。
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她也越来越沉不住气,正打算踮起脚往里张望,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不料,门忽然间就被拉开了。
春儿身子收势不住,猛地前倾,直直地撞进了霍纲怀里。
春儿难堪地立在当场,又惊又惧,竟连告罪也忘了,就这么僵在了霍纲怀里。
孟良胤随在霍纲身后,面色阴沉走出来,重重干咳一声,春儿如遭雷击,连忙跪下来重重一磕头,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孟良胤低喝一声叫停,春儿便只能突兀地跪在那里,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
“拿着这个。”孟良胤从衣襟暗袋里摸出一只绿色小瓷瓶给她,道:“记住,一日三次,外敷。”
春儿茫然地伸手接过,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句,明白吗?”孟良胤略看了她一眼,又道。
“是!奴婢明白。”春儿恭声应道。
孟良胤神色凝重不减,低着头,袖手而去。
“好好侍候主子!有什么事,即可前来通知我!”丢下最后一句话,也跟在孟良胤身后离去了。
春儿心有余悸地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两个影子完全看不见了,才猛然间想起来,摸爬着冲进了内室。
“主子!”甫进内室,一片昏暗里,春儿便看见泠霜整个人趴在春凳上,满身是血,吓得整个人失了魂一般,当下便惊叫着扑跪了过去。
“主子,您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主子……呜呜呜呜……”春儿年方十五岁,还只是个孩子,看到泠霜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打得残破不堪,一条一条的血印子纵横交错,布满了整个背部,血肉模糊,她想伸手去碰,可是,却不知道该碰她哪里,这光洁无瑕的整个后背,竟连一寸完好的肌肤都寻不出来。
春儿连唤了五六声,泠霜才醒过神来,慢慢地抬起一点脸来,虚软无力地唤了一声:“春儿……”
“奴婢在,奴婢在这儿!主子,您怎么样,您撑着点,春儿立刻去叫人来!”春儿已哭得乱了方寸,急急忙忙就要起身向外跑。
“不要!”泠霜一听她要去叫人,慌得想一把抓住她,可是终究是没有力气,只绵绵地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又重复了一声:“不要去……不能让人知道……”
“可是……您……”春儿已哭得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拿袖子抹眼泪。
“好春儿,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谁也不要告诉,什么也不要问,万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春儿自知此事匪浅,看着泠霜说话都这么吃力,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含泪答应。
“好了,你也好好回去休息吧。”孟良胤与霍纲二人一同出城回了军营。辕门前,孟良胤便与霍纲分了手,各回自己的营帐。
“是!”霍纲今日一天都浑浑噩噩,此时亦是再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了。向孟良胤一揖,便步回了自己营帐。
一灯如豆。即使已经打到了长江边上,每日攻城略地,总有不少战利品。段潇鸣素来赏罚分明,恩赐手下将领,从不吝啬分毫。以往得来的东西,自己几乎一点不留,后来有了袁泠霜,也只是偶尔挑一两件小玩意儿给她。
霍纲是段潇鸣的左膀右臂,在段氏军中,地位极高,每回得的赏赐也是在众人之上。可是,他的帐中却依旧朴素之极,就连案上那一盏羊油灯,还是从关外带来的。凭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想要一盏好一点的油灯,是连吹灰之力也用不着的,可是,他偏偏就还是用着那故去用惯了的那一盏。
春寒料峭,夜风从帐帘的缝隙里一个劲地往里钻,将桌上那灯盏里薄弱的一点光源,吹得一抖一抖。他整个人站在书案前,影子被映得无比巨大,投在帐篷的内壁上,也跟着跳跃的烛火一道,一跳一跳的。
他已经这样站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了。他知道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等着他去决定。可是,他就是不想动,也一步都动不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个计划,孟良胤直到今天午后,段潇鸣离开了军营才告诉他。事前,除了孟良胤与袁泠霜自己,谁也不知道。他知道他们将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因为他们信任他,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人来执行!
呵!要不轻不重,伤皮见血,却又不伤及内里。这样的打法,只有惯谙此道的人,才拿捏得准。袁泠霜身体自然不能与那些受刑的犯人相比。孟良胤垂垂老矣,也没有那个力气执鞭,要是随便叫个旁人来打,打出个好歹来,段潇鸣岂能善罢甘休?!所以,选来选去,还是霍纲最为合适。
“嗬!”霍纲忽然出声一笑,羊油盏里,长长的灯芯烧了老大一截,终是断了下来,灰白的芯草灰烬落在书桌上,就像他此刻的心。
说到底,表面再风光,他也不过是段家的一个奴才罢了。他也本不指望怎样,只希望她过得好,于愿足矣!段潇鸣待她,有目共睹,实实在在的捧在手里怕凉,含在嘴里怕化。他也总是为她高兴。可是今日,她就躺在那里,安安静静,自己将手帕叠了咬到嘴里,镇定地连气息都不曾紊乱。
他真是乱了,乱得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两个人,无法理解这一份感情。他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匹夫,也不懂那些吟诗作画的风花雪月之士嘴里说的爱情。但是,他今天亲手握着这根鞭子,一下一下抽到她身上的时候,他脑中忽然迸出了一个解释这,大概便是世人所称的‘爱’吧……
只是,他没想到,段军上下没有想到,天下人更没有想到,她的爱,竟可以大到这般地步……
大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她自己去成全,成全一个男人,成全这天下!成全一个男人制御六合的雄心,成全这玉宇澄清,乾坤归宁的盛世太平!大爱无言,仁慈之心不是游说六国的口舌之能,而是真真真正的心怀天下。
她知道天下只有一统,才能换来真正太平,这亿兆黎民,才能不再颠沛流离。她从未如凡人一般,整日将安定天下,胸怀百姓挂在嘴上,可是,她的心中,却没有一刻不在想。
这乱世之中,竟是一个女子,真正的不偏不倚,不以一家之利弊度天下之安危!光就这一点,他,段潇鸣,孟良胤,以及这外面千千万万的七尺男儿,全都比不上她!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坚强如斯,挨了这么多鞭子,一声都没有吭。
他的执鞭的手在抖,真的在抖,他早已不知道该拿捏多少力道,只记得自己一记一记地打下去,她的背上是淌出的血,是疼出的汗,她疼得连牙关都咬出血来了,可是,却还是挺着不肯叫停。
那样痛,那样委屈,她却从来不肯喊一声出来,她不为名不为利,那,到底又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霍纲死死地将那根皮鞭攥在手里,攥着那鞭子上,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酸辛悲苦。他全身的力气全都集中在手上,用力之大,竟显得身形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段潇鸣苦,是为了建不世之功,做一代千古明君;
他孟良胤苦,是为了展一身才华,做当时诸葛卧龙;
而那些拼死拼活,豁出命去的将领们,如陈宗敬之流苦,或为名,或为利,总是为着一样;
那你呢?你这般苦,又是为了什么?为的什么呀?!
霍纲的嘴虚张在那里,兀自对着空气发问,一滴泪强忍了几次,终于没能忍住,流了下来。
试看春残花渐落
段潇鸣也不知道是发现事有蹊跷还是怎的,竟提早回来了。
他刚到军营,见过了孟良胤,就快马进城来了。所以,还没等得及通报给泠霜知道,段潇鸣已是怒火冲天,直朝后边而来。
春儿刚煎好了药,正端着盘子站在床边,要叫泠霜起来喝药,谁知门‘砰’地一声就被一脚踹开,春儿心下一惊,正要大叫,却看见是段潇鸣转过屏风进来,当下一颗悬到半空的心又重新安回了心窝里。脸上一喜,刚想行礼,却不防段潇鸣一个箭步上来,看到她手中端着的药碗,还没等她说话,劈手夺过,狠命往地上一砸,瞬间药汁与碎瓷四溅开来,吓得春儿愣在当场,动也不敢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还从没见过段潇鸣这么大发雷霆的样子,完全吓呆了。
“滚!”段潇鸣冷冷睇她一眼,咬出了一个字。
春儿大骇,吓得脸上都没了血色,看了看泠霜,依旧沉静地阖着目,仿佛还在安睡,恬然祥和。她看了看地上一片狼藉,却连收拾的勇气也没有,头也步回地径直跑了出去。
段潇鸣这次的火动得着实大,方才一回到军营,连孟良胤的面子都驳了,当场翻了脸,又马不停蹄冲到这里,想来是怒上加怒,咬着牙冲泠霜吼道:“我走之前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
泠霜仍旧闭目躺着,不动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