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一抖,“就知道一丁点……一丁点!”
“哦?”他一点头,“那我自不必多说了吧?宋先生是聪明人。”
老宋赶紧磕了个头:“我也就是个粗人,运气好赚取了小小的名声,教主与左使大人肯给口饭吃,这恩情一定不敢忘了的。”
谢源一抬下巴,细细咀嚼“教主与左使大人”,甚觉微妙:“都说了不过是小事,不必惊慌——坐。”
老宋哪里敢坐,大气不出地站在一边,谢源也不理他,呷了口茶,“此行来教主的确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只是不好在盗坛主一个外人眼前说。”
见他面色不变,眼中却精光大作,谢源微微一笑,“日后若是谢某请宋先生做些不合常理之事,还请宋先生不要多问——我于宋先生无图谋,也不必存坏心,同是侍奉教主大人的左臂右膀。谢某所为,自然,也都是为了教主大人。”
老宋想怪不得前些日子那么安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幸亏表忠心表得快:“宋某人还是那句话!”
“好。”谢源一拍折扇,“只是我身份特殊,于此地留步月余,尚不为奇。若是长住,恐生祸端。”
老宋何等精明,自然知道言下之意是:这位大爷迟早是要回总坛继续去做他的大爷的。“左使有用之处必效犬马之劳!”
“谢某人日后回得总坛,必于教主面前为宋先生美言。”谢源目不转睛地看着背脊抽得僵直的中年男人,“只是宋先生可要想清楚,这一步走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谢某落得如此田地,教主的密令不过是之一……”
在渐轻的声音中,他把杯盏重重一搁,老宋只觉浑身一僵。
“日后,不论宋先生怎么想,旁人看你都只是谢某的人,即使是死,也是我的鬼。”
老宋在那厢铿锵有力地“嗯”一声,依旧是坚毅果决的模样,其实腿肚子直打架。他可以和强横去搏斗,可以向商户去欺压,甚至遇到江湖中所称的侠士也敢放手一搏,但他天生很害怕那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他精明是精明,但是也就是赚赚钱,算计人他不太敢。
他想过为何左使要被外放,也知道背后当有隐情,只是亲耳听到毕竟不一样。他这庙实在太小,总坛波诡云谲的明争暗斗不要说凑不上一腿,每年能听到的,也就是正月里与教主寿辰时候,统共数起来的一两次贺挚。素来听说“悬”部、“盈”部与在其之上“破”部长老有隙,没想到已经危及到了教主的地位,把左使大人都外放了!不过那个……不是说左使大人是站在长老会一边的嘛?
他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不过那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人,跟眼前这位比起来……
再说,左使大人即使是做错了,对家也是个青梅竹马、艳情满满的教主大人嘛。
等他终于神游一圈,发现自己不答应也得答应时,正对上似笑非笑的酒红色眸子。谢源清咳了一声,转头向着窗外,“也不过是提点宋先生一下,若有冒犯的地方,失礼了。”
“左使大人有什么吩咐?”
“先从简单的来吧。教中新血众多,成日埋头修炼武学,足不出户,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这样不成。将来真成了气候,闯起江湖来什么规矩都不懂,恐要被人耻笑。有人的地方即是江湖,你就先编些简单的年鉴上来,把江湖上有名望的派别、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写个遍,仔细写。把坛中诸事也记下来,不必有什么忌讳,话说偏了我帮你润。”
老宋一愣,“这不是听风楼的事么?十两银钱就可以买到最新的消息了……”
谢源本来也只是下马威,顺道利用权限不露声色地弄来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倒忘了这江湖上情报最卖钱了。被这么一噎,颇有些气急败坏,刚说个事儿就被顶了回去,这领导多没面子?在老宋看来,就是那张颇好看的脸嗖地一沉。他后悔地想扇自己俩耳光,多什么嘴?瞥了眼他腰间缠着的绯瑞云,又飞快转开眼。
谢源静了一会儿,缓缓道:“……宋先生有所不知,外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教泽族中子弟?!”
老宋话也多,不自觉就结结巴巴接上一句:“为……为什么?大家都买听风楼的消息……”
十三、终于可以搞点情报了(下)
“我就光问一句,听风楼怎么称呼教主,怎么写我们?”他看老宋哈巴狗似的模样,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道,“教中子弟尚且年幼,成日魔教魔教地叫,自然不辨明白,这对他们势必是一种摧残啊老宋。我们明明与中原武林殊途同归,都是精炼武学,赚点银钱,怎么我们就是魔教,他们就是正道——宋先生,你觉得你不是人是魔头么?”
老宋想想他自报家门绝对会说“千绝宫青莲坛坛主”而不会报“魔教青莲坛坛主”,赶紧殷勤道,“对对对,宋某人行走江湖讲的是忠义!”
谢源以折扇一击手心,绯瑞云也兴奋地仰头,被他按了下去。他一指窗外,老宋顺眼看到忙忙碌碌的力夫与账房先生,“那宋先生难道觉得他们也是魔道妖人?”
老宋摇摇头:“对对对!”
“刀剑加诸身不过是一时之痛,中原武林众口铄金,污吾辈之声名,真真可恶!而教众居然都觉得这十分正常,个个争先恐后地往敌人下的套里头跳,教主与我都不禁痛心疾首。中原武林污蔑我堂堂正正的大门大派……真是混账东西!”
老宋看他冷峻着面色漂亮地骂了句娘,一时绝倒。但想想又觉得却是有道理,好像一个人被骗了几十年终于被点醒了,当即生气起来。
谢源站起来甚是理解地拍拍他的肩,“江湖武林这几十年来都在用这种不见血的办法慢慢地恶化我派、孤立我派。所以宋先生你肩担大任,不要让教主与我失望啊——对了,听风楼也买一份吧。”
老宋轻飘飘走了出去,心说总坛果然是藏龙卧虎之辈,教主与左使连这般飘渺的事体都能考虑周全。
谢源装完老江湖,背地里嘘了一口气。
现在他孤身一人在外,能够依仗的,也只是精明瘦小的老宋。但是老宋这个人,他也不敢居无保留地用。
他在总坛呆的时间虽然不长,却看得清楚,总坛是有派别的,但是他没有这具身体的记忆,所以他连自己原来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都不清楚。
他现在只见过四个人:教主,盗曳,火眉毛右使,帅大叔。他把自己看出来的整理了一遍:
人高马大的火眉毛和气度翩翩的帅大叔不是一边的,他看得出来;
帅大叔貌似跟他挺要好,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帮他解围;
火烧眉毛的右使对他就没这么友善了,不是瞪眼,就是瞪白眼;
盗曳提过好像对长老会很不满,管他们叫“死老头”,谢源觉得帅大叔既然是坐着的,那便是长老,那盗曳就应该和帅大叔不是一伙。
盗曳言谈间又很尊崇教主……
他发现这样推的话,教主是无解,如果以教主和帅大叔都向着自己来判定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很愚蠢的,因为教主和谢左使有私。他自己站在哪一边,也看不出来,盗曳对他挺好,教主不发神经的时候对他挺好,连长老们也替他说话。谢源苦笑:只是私底下没有人敢跟他说话而已。
无解总是很烦恼的。
后来转念一想,教主既然是个流氓头子,自然两边都要摆平。他自己则无所谓,谅老宋一个发配“边疆”苦寒之地的苦逼坛主,也不敢对传闻中牛逼的左使有所怀疑。
他今次之所以会说这么重的话,是因为他既然要收老宋,就要把话说清楚,断他的后路——在我身边行走又想不粘马蚤,没那么容易。
他再看看这四角庭院,终于有了一种归属感,话一说开,这地儿就真跟着他姓了谢。他摸摸腰间缓缓移动的绯瑞云,闭上眼睛,感觉太阳晒在眼皮上,红彤彤暖洋洋的一片。抬手弹了弹绯瑞云:“谢谢你。”
他清楚得很,他如今说什么话都管用,都能给以老宋以威慑,一是因为谢左使这个身份。但这个身份是会变的,是教主给的,除了谢左使还可以有李左使张左使。不过还有另一个缘故,却是因为谢源本身的强悍与强力,而这种强悍的体现,是绯瑞云。绯瑞云几乎代表了他武学的实体。没有绯瑞云,他都不知道该怎么瞒下去。
绯瑞云动得更欢,大有往他的胸口爬进去的趋势。谢源想起当大老板干的事就头皮发麻,把它缠在床头柱上打了个结,“混账东西,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老宋的效率非常高,没过几天,就辑了一册卷宗呈给他。
“嗯,我看看。”
老宋垂头屏息半响不见动静,偷偷抬眼,却看见谢源随手就放在一边,继续看书。
“谢左使……没有别的吩咐?”
谢源微微一笑,如层层冰凌遇春而化,“费心了。”
老宋摸着光头嘿嘿笑着:“哎呦……都说大人不用这么客气!”
他以为当日谢源那么说是要正式接手的意思,这几日都躲到隔壁的酒楼里,痛苦地掻着笔头回忆当年闯江湖时候的见闻。于是这几日过往歇脚的行脚商都忐忐忑忑,连喝碗酒都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坐在床边的魔教坛主,他一抓狂就势必抓住最近的那一个,唠唠叨叨询问江湖事宜。
可是每日晚上回来的时候,谢源还是窝在第三进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偷偷问问账房先生,却是连左使的面都没见着。他糊涂了,连烧火丫头那儿都去问过,那丫头哼着歌切菜烧火,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灰,却是理他不理。
说出去也让别人耻笑,他堂堂一坛之主——虽然说坛子不靠谱了点儿——对着这烧火丫头,完全没有办法。看她年纪小,欺负人家好像不太好,偏偏这丫头喜欢蹬鼻子上脸,不知道是胆子太肥还是脑子太瘦,愣是不把这一个个大老爷们当回事。幸亏手脚麻利,除了喜欢哼哼歌,话也少,否则以被她的冷淡态度呛过的人数来算,估计早投胎去了。
他本来还可以骗骗自己,这是自己宽宏大量,但是现在看看屋里的那个,老宋开始怀疑是这个分坛风水不好的缘故。
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又偷摸溜回来主事,他不在,底下人一个个都犯懒,懒骨头总得有人抽啊!
这一切,谢源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等老宋走了之后,一边吃着茶点一边慢慢翻看那卷宗。
第一章就是大大的“千绝宫”三个字。他“啧”一声,“跟鸡爪爬出来的一样……”移了移身子,把书面转到一个不被房檐遮掩住光的地方,翻了一页。
教主的名字叫姬叔夜,他不禁感叹这名字取得颇有古风,不过寥寥几句话就带过了,倒有很长的篇幅给他歌功颂德。谢源看着满章的韵文就忍不住要笑,老宋人虽然粗俗,但好歹粗中有细,知道请人装装门面。这老宋写谢源居然抄诗经啊,什么谢源他妈踩了巨人脚感怀而生……谢源觉得这怎么着也得是个开国皇帝,不知道摆在这儿什么意思。比起后面的内容,这实在是太无用了。
让谢源松了口气的是,老宋没把他和教主摆一块儿写个龙凤呈祥。大概外人都不知道吧。
不过讲述教中组织的篇章倒是很有条理,谢源本来就是学政治的,看到这种朴素的政制架构忍不多看了几眼。
简单来说,魔教由下到上分为“悬”“盈”“破”三部,最低级的个体称为“刀”。“刀”会被指派一些低级的任务,但是暴力血腥指数很高,基本上武侠时代以杀止杀的思想极其严重,对子弟的训练都是真刀真枪优胜劣汰。通过近乎屠戮般的挑拣之后升任“悬”部,拨给分坛历练或者留在总坛的都有,但是后者极少。
念到这里的时候谢源就直觉要出事情。立教祭坛百年,到现在“刀”要留在总坛的机会都很少,可想而知积聚的怨气。一个没有足够途径让新血晋升的体质,势必会有上位者与低位者的冲突。
他继续往下念:“刀”会认领一个“盈”部的作为自己的守灯人。而“破”一部则负责考评刀的能力,委以相当的职位,以及在教中子弟触犯教规时审判。“破”字部长老的席位由一些大家族执掌。
那么“破”部其实是掌握魔教最直接的权力机构。
他翻来覆去看着那鸡爬字,几乎不用再猜测就已经知道他预想的教中冲突来源于何处:大姓与新血。他庆幸自己幸亏没有傻逼地留在总坛。
魔教有总坛分坛,所谓分坛其实也就是分家做地头龙的,一季清点一次账目,总坛有令时分坛就得交钱,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像叫得出名头来的分坛,本身在江湖上就有一定的地位,比如盗曳的坛子。而分坛坛主之间存在竞争,为了回到总坛进入“破”部。
对于江湖其他门派的叙述就十分简洁,谢源略略一翻,看到波若寺、巫山派、锦帆寨、清风剑派、崆峒派就有点狐疑,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呢?跑哪里去了!以至于那些或霸气或风月的名字都没有看进脑子里。
一遍翻下来没记住个大概,倒是有点困,刚刚有些迷蒙之意,就被眼前越来越响的翻书声吵醒了。谢源半眯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到一把扫帚柄倚着花花绿绿的袄子,再往上,平胸,再再往上,则是一张很普通很平凡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瞌睡的缘故,总觉得她的面容有些云山雾罩,看不太清。
脸的主人看他醒来,无甚表示,嘴里还嚼着什么,敷衍地笑了下,然后继续低头看着老宋写的《武林年鉴》,很感兴趣的样子。西晒太阳照在丫头身上,特别静馨的感觉。
十四、人瑞一来来一双
谢源呆了一会儿,终于醒全了,得到了跟老宋一样的结论:这孩子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
他谁啊?千绝宫绯云使谢源!你就这么大喇喇凑上来翻我的书你你你……我情何以堪!谢源怨念地转头看了一眼很想冲过来、却在床头柱上打结的绯瑞云。
“不错,”丫头连头也不抬地说,“很好。”
谢源一挑眉,“哦?想闯江湖?”
她微不可闻地哼哼,不知是不屑还是什么意思,随手抄上卷宗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摇了摇手里的书,敷衍的笑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老宋字太丑,我为谢左使誊抄一份。”
谢源当场就被雷劈了一样,心里想着难道谢左使就这个威权,就这个把式,就这么被人从手中夺书?这人谁?她谁啊!看她大喇喇走进了倒座间拖出一把柴,忙忙碌碌,大张着嘴不说也不是,说也太晚。
他回头对着绯瑞云,又看看那人,再看看绯瑞云,“她是看出来了么?她是看出来么!”绯瑞云终于脱离桎梏,开心地飞扑了过来,又盘成一圈缩在了他的怀里。
谢源从那时开始就非常忐忑,总是忍不住朝庭中张望,每当那丫头出现就绷紧了身体,半阖着一双血色剔透的眼,脑筋飞快地转着。但那丫头却是该干嘛干嘛,做饭、提水、刷碗,近晚还跑到前院去收男人们的衣服。谢源听到男人们的调笑和怒骂,大概是从隔壁勾栏里找了相好正在行好事,但丫头的声音却是一次都没有响起过,还有些担心。
一刻钟之后,丫头挽着个木盆回来了,坐在井边用力搓搓搓。谢源看看时辰,从薄暮到月中天,竟就没有停过。青莲坛里就丫头一个女子,在他来了之后,除了给人家加负没有任何帮助,想想也有点心软,不过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他慌什么,打了个哈欠洗洗就睡了。不多久,隔壁耳房中也传来了关门声。
第二天一早,谢源起了兴致,打算在外头用早膳。但是丫头却起得比往常晚些,他左等右等没有饭吃,索性就回房取了紫毫沾了水,在石桌上练字。等丫头哈欠连天地端上几碟小菜和一碗水泡饭,外头的汉子们都快吵翻了,周围虽然都是客栈酒肆,但都是宰客来的,汉子们每日都赖在坛中用食。
她哼着连谢源都听到耳朵起茧的调子,嘴里嘤嘤嘤嘤个不停,转过身之后突然折了回来,从怀中掏出昨天的卷宗搁在他身边,心不在焉地说“喏”。
谢源筷子一搁,把纸哗哗一翻:“回来,你的字也好不到哪里去嘛。哟,还是昨天那本?”
那丫头大喇喇往他前头一戳,个头不高,但谢源是坐着的,不意外就被他遮了兜头兜脸的阴影,面色再是威严也看不清了。女孩子玩着扫帚颇为不耐道,“诶,你看不出来么?”
谢源被噎得笑起来:“莫非我昨日听错了?有人可是说帮我重新誊抄一份的。”
“你觉得我没有抄?”丫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起那么晚?”
谢源点点头:“哦,原来抄了。那东西呢?”
“自然是放房中了,”丫头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着他,“难道你要?”
绯瑞云盘在他腰上,感觉到主人被轻慢了,像蛇一样立起身,在半空中虚虚晃着。谢源把它按下:“原来给我誊抄一份是这意思的,受教了。不耽误你干活,去吧。”
丫头还没顾得上走,就被一头扎进来的老宋叫住:“一大早就犯懒!干什么去了!”说话间抽出剑柄往她腿上死磕。剑柄冷硬,一下两下还好,多抽几下谢源看着都心惊肉跳,那丫头却竟是躲也不躲。老宋一路跑进来,没抽几下就喘得呼哧呼哧,丫头却站得笔笔直直连个摆子也不打,面上还很是淡漠,这叫一个高下立现。谢源在一旁笑着一击掌,“胜负已分。”
丫头冷眼瞥老宋一眼,收拾起桌上碰都没碰过的碗筷,施施然便走。谢源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殃及池鱼啊。老宋,你收的烧火丫头好大的脾气。”
“嗨,这鬼地方,除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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