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道了声:“请,小郎请自便。”
文箐小心打开盖来,一见这里头砚,心头大动——完了,这下子只怕是自己成了咬钩子鱼了。
且说文箐打开盖后,看得两眼,心跳加剧,又急忙盖上,道:“店家,这个我是不要再赏了……”
店家狐疑地道:“怎么,这个还入不了小郎的眼?”
文箐一摆手,道:“非也。便是我这眼力太拙,亦晓得这砚绝不是凡品,真正是佳品绝作。实在是我囊中羞涩。有多少钱,能买什么货,我心里有数。既然珍品佳作,我难免不动心,见到了,却买不成,空余憾事……”
店家闻言,颇有些动容,道:“小郎果然不一般。小小年纪,却能懂得这般道理。你就当作赏砚便是了。买与不买,亦不紧要。请小郎认真把玩,且评几句,如何?”
小黑子光是看这盖上的图样,便觉得同楼也砚不一样了,明显有高低之别。听得庆兄弟说,看过后却无钱,也难受。想想要是自己现下就能有钱,多好啊?这时,他方才将目光从匣上移开,道:“店家,你这不是让我们只能看,不能摸吗?看完心痒难受,又买不成,日日惦记,这般景况的话,我们岂不是自讨苦吃。”
文箐觉得这是赤o裸的诱惑,可是谁叫自己就是喜欢雕件呢?
她苦笑一下,还是打开来,仔细观摩带石眼的这件砚,仔细看,旁边有铭文,写的是“老僧观月参禅”——先是看其纹理;后是用指腹细细估会手感,摸得润泽如小儿之肌;再是敲音闻响,铮铮如金石之鸣。
末了,叹一声,道:“店家,这果然是一方好砚先不说,这石眼难求。便是整件看来,也只两个词:巧夺天工、浑然天成。雕工精致,立意深远,构思亦是巧妙至极。尤其是老僧这姿态,可以说是独具匠心。我连粗通文墨都算不上,更不会甚么赞誉,店家这物事,还得找名家品评才是。我这是班门弄斧,店家,见笑了。”
店家收了笑,正色道:“小郎出语亦惊人。请再看旁边两件如何?”他一边说,一边探身便要打开旁边两个匣子。
小黑子见了,亦伸长脖子细瞧,道:“这匣子是紫檀木做的?”
店家又放松身子,端起桌上茶杯,气定神闲地道:“正是。”
文箐看了眼旁边是两个漆盒,却不多瞧,只是让小黑子帮忙盖上,然后摇头,道:“想来那两砚更是珍品,石质非凡,我是再不赏了。若是再看下去,有冰纹出现,我怕定力不够,便起图谋之意,贪欲勃发……掠美过甚,便如吃独食,君子不雅也。再者,也是钱财有限,再无力购得这般珍品砚台。”
店家坐直了身子,手亦不再抚杯,道:“小郎,眼力不错,便是心境亦超然,晓得不贪为宝,今日也令某长了见识。后生可畏啊……”末了,又再次打开那个老僧参禅的盖来,道:“小郎不觉得这和尚琢得过瘦,月为砚池而过肥,毫无意境么?”
文箐想,这是出考题了。看来适才自己说得笼而统之,虽是赞誉,可是人家并不满意。自己也心里谱,这一点水,早就淌干了。幸而店家问的是这构思,否则的话,真是词穷。
她又瞧上一会儿那砚,方才摇头道:“店家,恕小子无礼。适才你说的意境,便在这砚中尽显。小子妄言几句,还请店家指点。”说得这句,略一拱手,站了起来,沉思片刻,缓缓道:“说起月来,此乃天地混蒙之始,亘古便有,与天同寿,以此为博;人寿却有尽,短短不过百年,以此为浅;禅意悠远,端看人心可达之境地。再观大师乃知天命之年,面庞、衣裾皆是沿纹理顺势而琢,参禅凝神之处,正是研砚之处。而砚池之形圆月状,内里石眼回纹,中心更似月影,全局便又似风吹水面映月影于其中,漾起无数水晕光环,圈圈层层,风动水动影动,究竟哪处为真月哪处又为影?为虚为幻为实,世人无察。我曾记得先母时时念得《金刚经》,内里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店家起身,此时格外诚挚道:“还请三位小郎不吝告知贵姓大名?”
文箐亦再次回礼,道:“小子免贵姓周,祖籍苏州。素来狂妄无知,适才无礼,在楼下失言无方,还请见谅。右侧我小弟年幼不知事。旁边是我兄长,性格颇为直爽,只是怕我一路无节制,多花钱钞,故而着意阻拦,并无恶意。”
小黑子亦起身,略略回礼,再不多言语。文简亦有样学样作礼。
店家见他仍是不说全名,也不见怪。人家言谈举止,无不展示为书香门第之教养,既是不说,必是有因,也不再盘问。只是又问道:“适才见周郎看这砚,莫不是右下侧有何不妥?”
文箐没想到对方观察自己这么细致,忙道:“非也。说来惭愧,我只是识得几个字,适才见得制者留有铭文,怕认错字了,遂十分仔细。再一个,我年幼,对砚实是无经验,只见这砚好,起了心思。想着今日买不了,且记下这铭文,以便日后好问于人,或者再来寻觅。”
店家唤了小二过来,令其又重新在上面加了锦套,方才又放入一锦盒内,装妥这件砚后,将桌上其他两个匣子抱走。文箐虽是好奇另两个究竟是何款式,可也如上面所言,担心真是看中了,图留遗憾,他日难过。
此时,店家一脸肃穆状,声音亦有几分低沉:“没想到,今日这砚还是小郎所识。也不负我伯父当年一片雕琢之苦。”
文箐客气道:“惭愧。这个,我也是胡言。原来这砚乃是贵府长辈所琢,难怪店家不轻易示人。适才我还有些奇怪,如此,倒是我有些小人之心了。”
店家却摆手,道:“某不是此意。这砚并非是刻意藏之不售,只是,此前这砚亦有人要买,只是一直赏评略有不妥,故不曾出售。后又被人评判和尚太瘦,月亮太肥,毫无意境。放得久了,一直无人说出其意来。如此,索性锁了起来,只等有缘之人。”
文箐没想到,这上好的砚原来还要找一个识货的,人家才卖于人。也真是古怪也。
只听店家继续道:“此乃先伯父遗作。当日他得此石后,坐于水边沉思数日,呕心沥血方才制得此砚。不久后,便离世。曾有遗言一再交待于晚辈,道是他日售此砚,需问及客人心中之意,如若合者,则可售出;若是过得十年仍是未售出,则若有人赏识,只管赠人便是。如今已然近十四年有余,一直被封藏,没想到今日小郎一语中的。如此,我家伯父在九泉下要是晓得今日有人终于识得他心思,便也欣慰无比。故此,还请小郎收下。”说完,将砚轻推至文箐面前。
文箐听完,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愣了。
小黑子听了却是大喜,见庆兄失神,也不是知喜的还是愕的,便轻推了他一下。
文箐方才醒过来,仍是十分疑惑地道:“店家,你,这言下之意,是说:这砚不要钱,白送于我?”
正文73对联与人情论
店家道:“正是。这砚,如今既是周郎所识,自是遵伯父遗命赠于周郎,还望笑纳。”
还有这样的事?难道说,古代艺术家卖东西还有这脾气?同自己意不合的顾客便不卖于他,一旦合了自己意的,便免费赠送?这,到自己头上,不正是天上掉馅饼嘛。文箐觉得这馅饼也太诱人,却又……
小黑子这是第一次见得庆弟如此失态,而他本人也由惊喜之后恢复过来,道:“店家,你这倒真是唱了一出‘宝剑赠英雄’,我弟怕是给吓着了。”
“这个,多谢店家。只是,我万万不能收。且听我慢慢道来:一则太过于贵重了。我虽外行看个热闹,可也知此乃佳品,必是价钱不菲,受之不起。二是无功不受禄。适才虽说的是我心中所感,可是同贵府长辈意合,纯属偶然,自是受之有愧。三是我身边钱财有限,要买下这砚,此时实是无能为力。故而,平白蒙厚赠,委实惶恐。”
店家却是执意赠送,道甚么既是遇到伯父的知音,便是完成了他的遗愿,周郎要是收下,便也成全了自己的孝道。否则,无颜拜祭先伯父。
文箐明白,孝道确实是融入到古人的骨血了,他这番说来,好象自己不要,便是陷他于不孝不义。可是,自己无以为报。
这时,小黑子在文箐耳边问道:“很贵?”文箐并不知价格,但相信不菲,帮而轻轻点了一个头。小黑子又盯两眼那匣子,眨巴着眼,摸摸后脑勺,一时也没个法子。
文箐经小黑子这一问,也在意上了,道:“店家,这赠礼贵重,光是这份情义便是钱贱所不能衡量。不过,如若受人恩惠,也当清楚轻重。还请明示,这个,到底先时有客人开价几何?”
店家却是不语,道:“能得有缘人慧眼相识,便是此物所归之处。周小弟既是此砚之主,何必拘于世俗再问钱两。”
文箐没想到还有强推过来的礼,自己还没答应接受呢,人家已经说自己就是物主了。
小黑子轻声道:“我看他也真心诚意,庆兄弟又是喜欢,便是收下又如何?日后,多照顾他生意便是了……”
这话说得,好似日后自己必有所成一般。唉,没奈何,她想自己只会广告,便道:“这般贵重相赠,实是不安。我也无能无才,眼下一时也没得回礼。只是适才见得贵店名‘翰墨’,我读书甚少,却想不出如此雅的一句,倒有另一拙句,请店家指点:翰林研翰林墨翰林砚翰林磨流芳万古。才拙,一时尚未得下联。曾记得有这到一句联:‘玉露磨来浓雾起,银笺染处淡云生。’若是这个,不知适否?”
店家听完,直赞“妙”,当即便开始走到案前研墨,动笔前,道:“不知周小弟可否留笔?”
文箐哪里敢再下手,她见识过周夫人与徐姨娘的字画后,发现自己同人家差得千万里,后来整理箱笼时终于见得周大人的题扇,才晓得“书画”一绝。此时,更是不愿意写,便红着脸道:“这个,我也是方才识字,便是连描红亦是不多,这字,实是写不来。还请店家见谅。”
小黑子亦称赞“庆兄弟果然好联”后,这时道:“店家不是要墨宝吗?兴许他日,我家庆弟便做得翰林,到时你要多少字便写多少字于你。再不济,他日给你找一位翰林,题上几字便是了。”
他说得这般轻松,好象便是上树摘桃似的。可是文箐心里苦笑,自己是不可能进翰林了,文简呢?那得多少年后?
这赠砚,文箐坚拒。且到了楼下,将原来说好的那两块砚也不好再讨价还价或挑剔了。只是,店家却主动将那两套换成文箐看中的另外两套价格稍高的,却只收得他们千贯钞。
立完契,店家让他们留下客栈名,道是到时给直接送过去便是。文箐已经知道古代服务到家,也没多想,便说于他听。
文箐出门后,道:“哎,难不成我这是否极泰来?上个月景德镇有人送钱美送物,今日人家又欲送我名砚,我怎么觉是跟作梦一般。这等好事会落到我头上?太不可思议了。小黑哥,麻烦你瞧瞧我头上或者背后是不是被人贴了什么?比如我是‘某某家的大少爷,快奉上财物来,否则,哼哼……’”
小黑子见庆兄弟这副中邪的样子,倒是笑了,道:“景德镇那还是咱们卖药你又替人家诊治得来的,算是医药钱,可不是白得的。这个砚嘛,那也是你识货。他人想买还买不到,哪里想到只有你同那石头有缘,你却偏偏还给拒了。我也算是见识一回,什么是君子之风。这种送上门的好事,要是我,现在肯定乐得合不拢嘴儿……”
文箐叹口气道:“我无缘无故,受他厚赠,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我要是想要,日后自己买便是了。欠人钱财,有数好偿还;可欠人情,不好还。承人厚情,无以为报,更是日夜难安。”
小黑子停步道:“庆弟,此事我却不以为这般。人生在世,难免不会是你帮我一点,明日我帮他一点。要是计较起来,那岂不是总有人觉得亏欠难安?要是你这般想,那赵三叔岂不是承你情太重?再有,你又给我治伤,又管我饭食舟车旅费,还陪我去打听我家下落……这一路上,我岂不是又欠你钱,又欠你不少人情。依你所言,如此,我便是此生难偿了……”
文箐被梗住了,语塞,词穷。没想到小黑子会联想到他自己身上去,这样说来,倒是自己好象在说他似的。只得道:“也不完全是这般。我对人付出,那是心甘情愿;可是于我本身来说,却是不想多欠人情。”
小黑子想了会儿,却认真道:“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般却是说不通。你可以对别人好,你是个善的,难不成就不兴别人也是个善的,也乐意将善施于你?还是说你就根本不必要他人相助?能独活于世?”
文箐听他这番话,却是头上如被人一棍敲醒了是啊,如果这样讲,自己乐于施舍好意与他人,而拒了他人好意与自己,要是接受他人相助,便计较着如何回报,岂不是让自己帮助的那些人觉得自己会某日挟恩图报了?或者说自己难道就真的不需要他人伸手相助了?那是不可能的,从穿越到现在,只要有人群在,她就一直在依赖一些人,比如说周家所有人,陆家村人,郑婶曾嫂,席员外一家,裘讼师,还有袁彬,以及小黑子……
这时她亦对小黑子弯腰作礼道:“黑子哥方才的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弟错了,小弟先时那番话,实是欠考虑,说得亦不中听,甚是容易让人觉得我在人情上锱铢必较。我晓得了,以后有人相助,我只需说多谢便是了。”
小黑子道:“这才是嘛。要是我也按你那般想,岂不是自己心里也难过得很。有些事,庆兄弟,你就是想得过细了,有些扭捏。咱们爷们,就是该糙就糙,那些细心思,是娘们的把戏。咱们可是侍候不来。是不是,简弟?”
文简不吭声,只抬头看着姐姐。
文箐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她本就是一个“娘们”。讪讪而笑,闷声应“是”。心情既然好,便是什么都好说。“小黑哥,过几日是腊八了,咱们可能在船上,也不知能否到达淳安,今日又高兴,不若在这里选间酒楼,好好吃上一顿?犒劳犒劳。”
上月一路山林崎岖,奔波颠簸,路上充饥也大多是干粮,有必要改善一下伙食了。守孝?这个反正在路上,除了三人,其他人谁又还晓得。再说,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天天以泪洗面哀思度日,茶不思饭不想,那还不病死在路上了?
小黑子一脸高兴,想说:“兄弟你真是我知己”可是一想到刚花去一千贯钞买砚了,再花销可就保不住又要囊中羞涩。便径直往前走,改成目不斜视状,憋着口水道:“算了,不若找个挑子,买得吃几个,过了嘴瘾便是了。或者咱们回客栈吃,便挺好。这酒楼,既是徽商所在地,想来都是有钱人家,自是贵,也不定好吃。一路吃了这么多,还没你做的炸鸭香呢。”
说完,接着又看一眼两旁,道:“要依我来说,如今既然是冬天,那药膏你就得多做一点。你老是说做起来耽误工夫,要依我,便在这里呆上几日,做好了药膏再走,一路还能将路费与饭费挣回来。再者,咱们不是说开眼界,多见识一下,好谋划营生嘛。我看这里甚好,店铺多,人亦多……”
文箐觉得小黑子太上道了,才与他说点儿这个赚钱的事,便能提足了十二分的认真来对待?br/
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第61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