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作者:未知
明朝生活面面观(完结)第60部分阅读
头穿了棉袄,外面又罩的皮坎肩,还有自己给他缝的棉手套儿,捂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儿,只露出一个小脸蛋儿来。她只对他“嘘”了声,让他过一会儿送糖果子给那两个小童。
接着屋里走出一个至少四十五岁模样中年妇人,看着比陈嫂还大似的——后来才晓得,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儿。原来是赵三的娘子,她面容憔悴,身形矮小瘦弱,穿的上衫是好几个补丁,灰色的布都洗得发白。
她出门后,仓促间,一边走一边又伸手耙了两把头发,摸了下用布巾扎裹的发髻,生怕见客识礼。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放不开手脚来,在一众客人的目光下,她虽是笑着,可是更多的便是羞怯,直着眼睛看过来,见得屋外的驴车和人,只稍微打量一眼,便立马低头。走过来,仍是低头半哈着腰儿小声说话。
只是她同小黑子说的话因为腔调不同,文箐也好些不懂,连蒙带猜,才明白是人家盛情留客,急着请他们去屋里坐。
这时那两个小孩也从屋里慢慢挪出来,见到文箐兄弟,马上也和他们娘一样,畏畏缩缩的,只站在屋檐下,远远的躲着看客人。显然,平日里他们是很少见到有人来,因为认得小黑子,所以对着小黑子看过去是带了热情,可是对了文箐兄弟与车夫却是好奇加防备的眼神。
文简走过去,掏了糖递给他们,二人皆不要,只把手缩到背后去藏起来。直到他们娘开了口,方才怯怯伸出手来接了过去,却飞快地缩回去,也不说话,又站远了。
文简反而被他们的反应闹迷糊了,本来是笑着的小脸,此时却是满脸紧张地带着疑问看向姐姐。
文箐哄道:“他们害臊,头次见得咱们,认生,同你一样。”
文简再看看那兄妹俩,点点头,也不再多话,只紧紧牵了姐姐的手。
待把礼物放到屋里,这妇人的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
看样子,小黑子他们的到来是真的完全出乎赵家人的意外,既惊喜又疑惑。
赵家娘子小声说着话,大意就是:没想到当日救了的这个少年郎,如今还来报恩看望,也是感动不已。过了会儿,才想起失态,晾着客人干站着。便一边张罗着让两个小的去烧水待客,一边赶紧清理刚才收拾到了一半的屋子里杂七杂八的物事,搬出简易木凳来,又见不干净,用袖子抹完后,又扯了衣裾擦拭。说着说着便抹泪,道是今春多变故,自家男人如何不幸——赵三的“顺手”(即右手)残了,便是在送小黑子出山林归家的途中遇到野兽。
说的话要是慢一些,渐渐文箐也能听懂绝大部分了,同湖广江西一带甚是相近,只是腔调各处皆有不同,比如“睡觉”都叫“困觉”、“困着”,“晚饭”叫“夜饭”,“你的”便叫“你个”,右手则皆称为“顺手”等。几个地方对比起来,有些地方发音长,有些地方发音重,初时是无法适应,加上语速快,所以常常听得晕乎乎的。再有,赵娘子说的“渠”文箐自是晓得是古言里的“他”;而说“你”字则为“尔”。其他不一而足……
小黑子听了,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赵三,神情黯然,愧疚感狠狠地撕扯着他。
文箐有心无力,想着便是以钱回报于赵家,只怕亦是看轻了人家,另外手里这点钱财全付于他家,只怕也无法抵偿赵三对于小黑子的救命之恩与护送之情。而对于赵三此人,虽还没见面,却已是好感渐深,颇有些佩服其仗义施救。
到得傍晚,赵三带了大儿子回来。他家大儿子至少也有十五六岁了,现在正的长身子骨的年龄,故此显得瘦麻杆似的;而赵三从身形上看,倒是一个原本魁悟的汉子,只是右胳膊至小手臂以下都没了,腿亦有点瘸,经历了长时间的伤病折磨,如今却瘦得好似只剩一个大骨架了。
赵三见了小黑子,却是极惊喜,扔下手中物事,推着小黑子进屋道:“进屋进屋,外头凉甚……小郎,果然是尔前几天还作梦来着。”
文箐一见这人,便想了陆三叔与陆大伯他们,同样都是个性直率的汉子,淳朴热情便是他们的写照。只是陆家境况比赵家好得多了。不知陆家如今可安好?
她这头想心事,自是没顾上那二人叙旧。等清醒时,却是赵三同自己打招呼,应付过后,在屋子里找了两个简易的条凳坐下来。
赵三大声吩咐女人快去再烧点热的泡个茶来,责怪完自家女人没眼力见后,转身十分关切地问小黑子:“这年节将至,怎个还出远门到我介儿了?莫不是带了兄弟来山里尝鲜?”
小黑子听得却是难过,自己哪里找得到家啊?颇有些左顾言它,只道:“我这是想三叔一家了,便由兄弟陪着前来看望一下。”
赵三也不客套了,直言道:“不是我仗着年岁大,多说尔几句……小郎,尔也需长些记心,以前我见尔亦是孤身一人,出了事无人照应……尔也不让家里大人陪着?”
赵三这汉子,说得极是恳切关心。文箐便是有些话还没听明白,却也明白他的心意——真是好人一个。
小黑子讷讷地道:“我……我还未曾找到家……此来,便是……”
赵三听得,十分吃惊,立起身来,满脸疑惑道:“难不成是渠人诳我不成?先时我家大儿可是听到外头人道,今春有人来打听过寻过人,后来我亦找人问过,确有此事,我以为那是尔家人,还以为尔早归家了。怎个你却……”
小黑子惊喜万分,眼里希望迸射,一下子立起身,不停地问道:“是我家人来找了么?是谁来找我了?他们是何样的人?可有曾说过我为何便流落到此处了?再有可否留下音讯?……”他自是恨不得将满肚疑问一下子掏出来,得到解答。
赵三见他这般急切模样,显然同自己原来所预想完全相反。安抚了小黑子坐下,方才一点一点地说与他听。
原来今春大雪过后,到了六月,赵三家的大儿子去镇上替父亲应旧年的杂役,才闻听年初有人在寻人,说的同当日自家所搭救少年很相似,一时便在了意。回家时还欣喜地同自家爹说及此事。一家人自是以为当日遇险少年郎安然归家了。
赵三叹口气,很是遗憾地道:“要说,这事我也是彼时才晓得,在大雪后我要是晓得了,定会亲自去找那寻人个打听明白。我后来也跟村里人问过,渠人亦说有人来打听过,只是说得不分明。我左右对照来,倒真是同尔个样子有几分相似。可又说找到了。我那时便以为尔定是安然到家了,也松了口气。如今想来,难不成不是尔家?”
小黑子听到这里,由原来的欣喜又转为失落。
文箐却皱眉,想了会儿,问道:“三叔,不知那寻人的又是哪里人氏?”
赵三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摸了一下头,道:“我问得村里人,记不太清了。侧首同自家大儿子说了几句话,方道,“听渠说,好似说得什么杭州钱塘人士。”
文箐对小黑子道:“小黑哥,这样正好。咱们便一同去,到了杭州,到时多找几个人打听一下,去年谁家走丢过儿郎便是了。”
小黑子灰心地道:“不是说人家都找到了嘛。那想来不是我家了。”
赵三这时一脸歉意地道:“小郎,实在不好意思。当送我个那玉坠子,因年前受伤,急着用钱,便……若不然,有那个玉坠也是个认记,兴许也能凭借着打听出来……都怨我……”
小黑子一摆手道:“既是送于赵三叔了,自是任您处置。再说,有没有那样小物事,我都这么大了,难不成我家父母还不认得?”
玉这佩饰,不是谁想戴就能戴得了的。看来小黑子可能还真是某家少爷了。文箐却有心,详细向赵三家大儿子打听典质在何处,寻思着去给小黑子赎回来。只是后来,等她去问了,才发现当日赵三典质为死当,早就没在了。
赵三家娘子此时趁间隙,便端了茶水来。只是她家没有茶杯,在她意识里,自是以瓷为贵,端上来水便是粗瓷碗盛的。下午时,文箐就将随身带的茶叶给了她,此时给文箐他们三人倒的茶自是文箐从带来的,可是倒在赵三同儿子面前的茶水竟然是红色的。看来,是生怕用多了客人的茶叶,过日子谨慎得很。
文箐看着这碗便感觉是用得时间太长了,赵三大儿子的那个碗口处颇多缺口,自己面前的这个倒还好些,只是上面又生了一层釉,不知情的定是以为那是没有洗干净。下午是渴得慌,当时也没管。此时正要端起来喝,却听赵三对着转身要走的自家女人喝斥。
正文68赵三其人其性
赵三发脾气时,语速甚快,文箐听得很不明白,这时亦放下碗来,看向小黑子。只见他指了指碗,然后猛喝上一口,道:“三叔,这个便好,我连污雪都吃过,如今这碗里水比那雪水可是强多了,何必费事。三婶你只管忙去。让小弟同小妹亦一起过来坐坐吧。”
文箐后来才听明白,赵三骂他娘子懒且不懂礼之类的,他以前去过镇上卖过皮毛,晓得喝茶要用杯子,此时赵娘子用的是吃饭的碗,颇有些“跌古”了(即丢脸了)。
赵三却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只道家贫,而赵家娘子唯唯喏喏,半点儿不多说话。他家小儿子听得,很快便取了四只简易的竹杯来——说是竹杯,其实便是将竹子一截罢了。可是杯子多,又无柄,刚要放在小桌上,也不知为何,手一抖,那男孩手里的三只便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外头早就裂开的细缝这下子受力,一下子直贯内部。一倒水,这水便从缝里流出来。
赵三一见,这会儿不仅是家什又少了,更是觉得面上无光,孩子办事不力让自己跌古得很,脾气一来,立马瞪眼,独臂拧起小儿子便到屋外,又是大声喝骂又是打了一通。
小黑子忙要去拉扯,却被文箐拉住,呶了呶嘴,只见赵三大儿子早就出去拉爹去了。文箐劝道:“三叔家事,你我也不好干涉。”
其实,此时她亦颇为坐立不安——都是自己不妥,早端起来喝也许没事了。也没想到赵三性子这般暴躁,难怪这几个都这么胆小怕事,这家小孩能长得这般大,只怕吃了不少委屈了……又见他家没几样家什,想来这一场病,伤筋动骨之外,钱财都花没了。如今家里连喝水仅有的几个竹杯也被摔裂了,也难保不心疼。
这样一个粗汉子,虽然心善而救人,可是对着婆娘与儿子却是不怎么讲道理,呼来喝去的,不合意则打骂一通,这便是典型的家暴。要是自己生在这种家庭,那可是比现在还苦得紧。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却是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就算赵三没理,可那也是小黑子的恩人,自己一个小童,焉能多嘴多舌话人是非?
文箐见到赵娘子怯生生地将那几个裂了的竹杯拿走,又想到自己那儿还有两套盘盏没卖,可是要给他们,这要换成钱,岂不够他们吃喝几年的了?要是他识货,不敢拿出来用,这便等于是让他们供在家里了,磕了还要心疼半天;要是不识货的,会不会等同于“牛嚼牡丹”?还是给钱周济于他们妥当些。
文简低声问:“哥,怎的他要打人呢?”
文箐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倒是小黑子满脸通红,好象自己犯错了一般,见着文简一脸担心害怕状,道:“赵三叔这人不坏,就是这暴脾气……当初亦是把我吓着了……”
文简却直言道:“我爹就没打过我。哥,我想爹了……”
文箐看着弟弟,心痛。虽说自己同周大人不亲,可是文简是有记忆的,还是记得他,只是平时不说罢了。如今见得这阵仗,晓得自家爹有多好,却是再也没了。周大人如果在世,自然他们没有这些苦头吃。兴许,一切都好着呢。可是,那都是假设……
文箐牵着文简的手,哄道:“爹肯定也想你。咱们只要好好的,爹他们都会喜欢的。”
只是文简的话却也同时让小黑子没了声音。不论是爹打过骂过或者没打过骂过,他都不记得了……
文箐听着外头孩子的哭声,赵娘子小声的哀求声,以及赵家大儿子的劝解声,还有赵三的喝骂声……最终好象快要收场了,是赵三严厉地责问孩子“是否知错”。文箐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实在不认可赵三这个性,或者说是先时的好感与敬佩慢慢由不断涌出来的反感所取代,不过却也不表达出来,只看一下门外——天已经变黑,便有些顾虑地对小黑子道道:“咱们明日便走吧。如今冬季正是他们打猎时节,若在这里多呆上几天,只怕耽搁人家正事。要是小黑哥挂念,且给他们留点钱过年便是了。”
小黑子听了,挠了挠后脑勺,小声道:“庆兄弟作主便是了。此时我脑子里亦是颇为乱……只是,这么一来,又得让庆兄弟破费了。来日……”
赵三被大儿子劝开,终于想着有客人来了,而自己脾气一时没克住,显然更是跌古了。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进来,见他们耳语,便问是何为难之事。
小黑子一时情急,答不上来。
文箐端着竹杯,看向他碗里道:“这个,是我好奇赵叔家的茶为何是红色的,难不成是有别的制法?可否一尝?”
赵三那黑瘦的脸庞上立马有些窘,文箐发现他耳朵处都红了。只听他道:“小郎,我家贫寒。介个,介个实在是茶叶买不起,女人偷懒……”说得其他几句,文箐也半懂不懂,却见他起身,到了灶壁间去了,隐约又听得几声训斥。
赵家儿子才哄了弟弟进来,一见此状,也十分歉意地冲客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去劝架了。
文箐没想到这家里吵架打斗频率也太大了,实在是让自己难以接受这样的家庭。好似自己这话问了,又凭白让赵家娘子受一回气,颇有些不安,望向小黑子,小声道:“我是不是问错话了?”其实她以为是这时有红茶了,只是数量少,所以才询问,哪里想到让赵家娘子吃自家男人的排头了?
小黑子摇摇头,道:“赵三叔就是那个性子,好面子得很。庆兄弟勿要见怪。这茶,我却是晓得,他们家没茶叶,只能用茶籽泡出来。徽人爱茶,贫民也吃不起,便用这个来代替了。”
文箐此时自愧孤陋寡闻,第一次晓得茶籽亦可以泡茶。过了会儿,赵家大儿子又提了个大陶缸来,道是用的大茶叶泡出来的。文箐反复问了两次,才晓得是大茶树上采摘的。
赵三这时亦返回来,满脸歉意,同小黑子说开来。原来他家只有一棵野茶树,还是只结果,不是专采茶的那种。
文箐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问道:“这左近,这种野茶树多吗?”
赵三说旁边那山头上有一大片,都挺大的一棵树,也少有人问津。自己家的还是移过来的,长了有近十年了。买不起茶叶,便用这茶籽煮了来喝,也解得几分茶味。
文箐没见到他说的这棵树的茶籽何样,便是她本人对油茶籽并不陌重,此时也无法判断。倒是赵家儿子道了声:“旧年春日里那茶果,有人还专门去采了到镇上卖呢。”
文箐初始不明白茶果是何,问道:“也是用来煮水喝么?”
赵家大儿子道:“茶果倒不是用来煮茶喝,便是介个,当果子吃。”他指着赵家娘子端来的干果类的物事。至于茶籽,似乎旧年亦有人采过,不过也是穷人家泡个茶喝。只是山路艰辛,今年则是无人来了。
文箐这回心里更生有几分肯定,只是没有十成把握,也不敢就马上下结论,有心想再多打听茶树一事,可是赵家对这个亦是不太清楚。最后赵三道了句:“庆郎若是对介个茶树有兴,不如待明日天光后到屋边去瞧上一眼。”
文箐想想也是,这事急不来,只继续打听:“三叔一家,除了打猎,可还有别的营生?我瞧百里之外,全是茶园,猎户亦可以成为茶农,这样也就免去服役了。”
赵三摇摇头,叹口气道了几句,原来猎户每年只要交足定额的皮毛,余下的,方能买卖。至于要是去做茶农,就意味着要搬家。毕竟舍不得这三间房子,就是想卖于人,此处也无人买。到了山下去,或者移居别地,也无安身之所,更是没有钱财傍身,迁不得也。再说这里亦是长辈先时战乱来的,如今都在这里过世,自己要一走,便是无法拜祭了,大为不孝……
文箐听到这里,孝道是一回事,只怕穷人也不是不想搬迁,谁不想过好日子?更不能怨他们没有打算,不会经营。胆小怕事,做事瞻前顾后又是一回事,“安于现状”,怕改变后反而不如从前——现在的日子虽然不能说好,可真要离乡背井,那就有可能意味着家散了。
文箐叹一口气。突然见到墙上挂的皮子,发现不如李诚在归州收的,想来更是卖不了几个钱。也许,祈五郎给的制皮方子,能帮上这一家人。她同小黑子说得几句,让他把方子一一教于赵三,只道是毛皮商处得来的。。
到了次日,却没走成。因为赵三执意挽留,道是去逮只狍子来,让他们三人尝尝野味再走。而且最主要是当晚开始落了些雪,生怕他们在路上再遇到大雪,困于途中,且等一日看看情形再出山。
天还未亮,文箐便听得院子里赵三的呼喝声,以为又吵架了,揉揉惺松的眼,把弟弟哄好,睁着眼着看着半黑不明的窗外,怎么也睡不着。轻手轻脚起来,打开漏风的门,隐约见小黑子也起来了,正站在檐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