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浅笑:“不必动怒,我并未侮辱你爹,正是你爹让我来寻你,走吧,我与你一道回去。”说罢自顾迈步而去。
常欢这次真的呆了,看着那男子正朝自家方向走去,满心疑惑不解,爹让他来寻自己,莫非是朋友?爹还有这么年轻的朋友?
那男子果然认识常家,三转五拐,就先到了家门前,小常欢推个板车哼哧哼哧半晌才到。路上她就想出了端倪,心中气愤更甚,见他立于门前等候,一使力推着车紧跑了几步,气喘吁吁质问道:“你方才说不是侮辱我爹,那就是侮辱我了?你说我厚颜?没教养?”
蓝衣男不答,伸手推开院门,破落小院儿现于眼前,柴火一堆,杂物一堆,院中还晾着些未干的衣物。他转身看向常欢,歪了歪脑袋。
常欢皱着眉气哼哼将车子顶进了院门,叫道:“爹!我回来啦!”
“咳咳咳!”屋中传来一阵剧烈咳嗽,苍老男声嘶哑道:“欢儿,回来了。咳咳,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
常欢顺溜张口便答:“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音。”
屋中又道:“海阔天空云路长,难叫鸿鹊不飞扬。”
常欢手下不停,将车推到院边放定,拾起粗布覆上,嘴中仍快速答道:“任他暗向榆枋笑,听我乘嗟日月傍。”
蓝衣男惊奇听着这父女俩诗句的一对一答,熟稔流利的程度仿佛已形成习惯多年一般,想到常欢方才质问教养之语,不禁哑然失笑。
“唔,咳咳,欢儿,兮…蓝公子可同你一道回来?”
常欢收拾好板车,冲着男子一招手:“我爹叫你呢。”
进得屋内,光线暗了许多,陈设简陋,墙皮班班驳驳,窗纸脱落了一半,一盏黑漆麻乌的油灯搁在灯架上,架下一方小床,叠铺得倒很整齐利索。正中方桌上摊着纸笔,一身穿粗布衣裳的垂须老者扶站在桌边,不住低头咳嗽。常欢进屋便惊叫着扑上:“爹!你怎么下床了?你不能受风!”
老者摆手:“无妨,今日觉得好了许多,这位是蓝兮蓝公子,请他坐下,去倒茶。”
常欢当着老爹的面不敢无礼,作了一福道:“蓝公子请坐。”
蓝兮点点头,轻坐了下来。老者坐于他身边,看着常欢将茶水送上,捂嘴又猛咳一阵,喘道:“今日如何?”
常欢忙将荷包解下,散碎纹银倒了满桌,笑道:“年节前后生意就是好。”
老者微笑点头:“都收起来吧,去把药煎了,我与蓝公子有几句话说。”
“哎!”常欢嘻笑着收了银子蹦达出门。老者看着她雀跃的背影,长叹一声:“多好的孩子,聪明伶俐,我真是舍不下她。”说着抬手抹起了眼睛。
蓝兮静静看着老者,不发一言。老者伤感一阵看向他:“兮儿,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两件事,你可能答应?”
蓝兮思忖半晌,道:“画像自是可以,不过……”
老者突然握住蓝兮的手,紧皱双眉,颤声道:“若不是听得千山画仙名号再现,纵使我费尽力气也无处寻你,寻到你,并不是求你能谅解前尘旧事,只想在我临死前给欢儿找个依靠,她三岁起就跟着我四处漂泊,吃了八年的苦,贸然托付他人我不会放心,她…还是个孩子啊。”
蓝兮淡然一笑:“哦?孩子?”
老者突然颓丧地松开了手,喃喃自语:“是…我有何资格要求你…咳咳…亲生儿子都能抛弃的人,有何资格…”
蓝兮看着老者满眼伤痛,心下略有不忍,默了半晌道:“你也不必介怀了,娘亲逝前已不再记恨于你。”
老者热泪纵横,激动难抑:“兮儿,非我要抛弃你们母子,若非我当年装疯休妻,只怕你们要跟着我一起受牵连。”
蓝兮摆手:“你也道那只是前尘旧事,我不想听了。”
老者咳嗽一阵,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蓝兮不再多言,从腰间摸出一四方小盒,打开摊在桌上,尽是七色粉末。他拈壶提笔道:“说吧。”
老者垂下脑袋,手抚额头,缓声道:“身高六尺有余,体瘦,紫衫,散发,左颈骨处有一月形红斑,削尖下颔,薄唇钩鼻,细眉长眼,瞳光阴霾。”
略微顿了一会儿,看着蓝兮手法极快的捏粉入杯,调和蘸色,落笔纸上,接着又道:“另一人,十余岁少年模样,黑衣,发束天河,宽额窄腮,点漆目,悬胆鼻,他…杀气甚重。”
随着老者的叙述,蓝兮几乎未作停顿,一气呵成两张画像,径直放笔道:“看看有无出入?”
老者定睛细瞧,不禁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激动道:“你娘书画双绝,凭述可绘人像,当年人称千山画仙,想不到你也继承了她的衣钵,我死亦能瞑目了。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老者的咳嗽再也停不下来,一声高过一声,一阵紧过一阵,俯在桌上眼看就要咳背过气去。蓝兮忍耐着听了一会,终还是站起身,轻拍老者后背:“进屋休息吧。”
老者摇头,用力按压胸口,喘息道:“不,不,我差些忘了,你要在这黑衣少年的图上加他的名字,他叫…季凌云!”
蓝兮提笔加了三字,叹口气道:“何苦为此事这样耿介?”
老者苦涩一笑:“我当年既决心养下欢儿,就不能再做第二次负人之事…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咳咳…你可知道,她与你小时候一样…那么聪明,那么懂事…我自知时日无多,所以,还是要求你…”
“不要讲了。”蓝兮打断他的话,将那两张图卷起,磕在桌上良久,又开口道:“过罢年再说。”
老者不再说话,胸口起伏不定,压抑的低咳传入蓝兮耳中,让他一时只觉心烦意乱。
“爹!药煎好了,快喝吧。”常欢捧着药碗走进,浓郁的草药味儿在屋内弥散开来。
老者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欢儿,蓝公子留在家中与我们一起过年,你这几日去多买些荤品回来腌上。”
常欢小嘴一嘟,微声道:“就那么点银子,还要给您抓药呢,年前我去城外河中叉几条鱼,赵四那处割两斤猪头肉就过得年了,还买什么荤品啊。”
“嗯?”老者面色一沉。常欢眼色极好,忙又道:“行行行,您别生气,我知道了。”转身翻了蓝兮一眼,磨出门去,嘴中嘟囔道:“明日要左右双开多写几幅联子才行,肉那么贵,真是!”
蓝兮看着老者回房休息,便也出了院子,见常欢正蹲在地上筛米,嘴里抱怨不止,小脸上满是不甘,一副抠门精的劲头。他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物递到她眼前:“这些够不够你买荤品呢?”
常欢抬眼一瞧,“哇!”的一声蹦将起来,双手捧过,两眼红心大闪,喜道:“银元宝?”
蓝兮见她眼笑眉飞的模样,不禁莞尔,道:“明日卖联,我与你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
在那巍巍的太行山上~~有一只迷路的小鸟~~它扑腾着翅膀,想找到家的方向~~
收藏我!!嘎嘎。
正文年夜拜师
年夜拜师
翌日,常欢比平时起得更早,头脸来不及梳洗就先给老爹做饭煎药,看着爹爹吃好喝好,打出置办年货的旗号,名正言顺的休息一日不做生意,一溜烟跑去了福归酒楼。路上还买了热呼呼的豆花油饼,央小二去客房知会一声,兴高采烈地等在楼下。
片刻功夫,蓝兮便从梯上步下,看见常欢,眉毛微微一挑,问道:“这么早?”
常欢赶忙递上豆花:“是啊蓝公子,我给你买的早点,趁热吃吧。”神情带着些些狗腿的味道。
蓝兮看着捧到面前的小手,看着她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态度,忍不住微笑:“真是谢谢你了,摊子已摆好了?”
常欢眼睛弯成了月牙:“今日休息,奉爹爹之命,去采买些荤品呀。”
蓝兮接过早点,颔首道:“既是如此,那便一起吃吧,吃完我同你一道去采办。”
常欢摇头:“在家喝过粥了,蓝公子快用吧。”
蓝兮慢条斯理地吃着,常欢目不转睛地看着。双手托腮,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住蓝兮的嘴巴盯得专注极了。任蓝兮性格沉实,心思稳健,也耐不住这种眼皮不眨的盯法。打破一向食不言的习惯,他开口找起话来:“唔,你要再吃一点么?”
常欢仍是摇摇头,接话道:“蓝公子,你是做生意的么?怎么和我爹认识的?为何我从没见过你呢?”
听着连珠炮似的问题,蓝兮笑道:“很早便认识你爹了,不过不常来往,我不做生意,作画。”
常欢放下手臂,惊讶道:“作画?卖画么?卖画也能赚大钱?”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郁闷道:“爹一直让我背诗练字,看来早先应该学画画才对,字不值钱啊。”
蓝兮叹笑,掏出帕子擦擦嘴角,站起身道:“走吧。”
一大一小两人走出酒楼,寒阳东升,街上人潮慢慢多了起来,常欢左瞟右瞄,寻找目标,蓝兮慢悠悠的踱步向前。边走边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一字千金者大有人在,我看了你题的联子,虽显青涩,但资质不浅,现而你年纪尚幼,已被人认可,将来必定能更上一层楼。”
常欢眼中迸出星光:“真的?一字可卖千金?”说着叹了口气:“那我得练多少年的字才能卖到那么高的价钱呀。”
听常欢三句不离“钱”字,蓝兮微微蹙眉,偏首看向她:“字画本是雅物,原该用作赏心,沾染了黄白之气便会失却精髓架骨,你既有此资质就应心无旁骛的专心磨练,得成指日可待。若总想着赚取银两,又如何能写出好字来?”
常欢奇道:“你不也在卖画?若你的画不好,怎能赚到银元宝的?”
蓝兮道:“我赖以谋生的作画与真正的作画不同。”
常欢一脸懵懂:“有何不同?”
“一类用以谋生,一类用以自赏。”
“自赏的便是不拿出去卖,自己收着欣赏的?”
“不错。”
“那你觉得哪类画更好?”
“当然是用以自赏的。”
常欢呵呵笑了:“蓝公子,你这话说的不对哦,只有好东西才能让人掏银子买,你留在家中无人沽价的画作,又以何由断其优劣?又以何由辨其不如售出之作?既是没人买,那便是一文不值,我看…”她低头捂嘴闷笑一声,“这就是爹爹说的‘孤芳自赏’吧。”
蓝兮望着掉进了钱眼里的常欢,无奈叹息:“你小小年纪,怎生如此爱钱,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堕落其中只会让人心生污秽,迷失本性,我见你写字时口手并用,花招甚多,其实根本无需如此,墨一落纸便成定局,人在欣赏留于后世的佳作时,看的是字本身,而不是写字者玩的花样,为银子抑或为炫耀技巧而写出的字,永难登进大雅之堂,这个道理你明不明白?”
听着蓝兮隐带训教的话,常欢小脸阴了下来,半晌没有言声,此时刚巧到了目的地。常欢踏上台阶,下巴左右活动两下,恢复了笑脸,冲老板喊道:“四哥,照顾你生意来啦。”
那正是一间猪肉店,店面宽不过十尺,一截肉案横将店堂堵了个严严实实,案子上方挂着各色肉品,一黑皮红脸大汉穿着粗布棉衣,手持一柄菜刀站在案后,见常欢进门,乐呵呵地将刀往案上一扣,招呼道:“哟,是小常老板!难得见你光顾小店,怎么今日舍得买肉啦?”
常欢皱皱鼻子,脆声道:“嘿嘿,过年了当然要包饺子,总不能啃着窝头守夜吧。我不但要买,还要多买,吃不完的腌上!”
红脸大汉哈哈一笑,指着吊钩上的肉品道:“那敢情是照顾我生意了,想要哪里,我给你割最好的。”
常欢抚着案边抬头来回睃了两趟,点头道:“后臀!”
“砰!”一大墩后臀肉甩上了案子,“要多少?”
常欢回头看看蓝兮,摸摸胸前那锭沉甸甸的元宝,一咬牙:“豁出去了,给我割…”
大汉眼睛一亮,刀口放上敦肉正中,拉开架势准备割个十斤八斤的。
“斤半!”
大汉一愣:“四斤半还是五斤半?”
常欢咯咯直乐:“四哥别逗了,就我和我爹俩人,哪能吃掉那么多,一斤半!”
“噗!”前后各响起一声喷笑。
蓝兮看着这个抠门的丫头,无语的背转了身子。
大汉笑道:“哎呀常老板,就要一斤半啊,不是我逗,是你太逗了。”说着割下薄薄一小溜,绳子麻利系上,“喏,拿好。”
常欢翻他一眼:“还要呢!”
大汉眼睛二度亮起:“还要?好咧!”
“头肉一斤半,前夹一斤半,尾巴两根,舌头一条,没了,就这么多吧,大过年的我也不跟你还价了,把零头砍了就成。”
大汉一边割肉一边赞叹:“西城再找不出比常老板更精明的女儿家了,又会赚钱,又能省钱,以后谁娶了你做媳妇,可就掉进福坑里了。今年有十二了吧?我家大毛过年十五了,不如我上门去提个亲?”
常欢终于红了脸,羞气道:“别逗我,我喊你四哥,你家大毛得喊我声小姑才对!”
大汉哈哈大笑:“是是,又让你这丫头占了便宜去。”
荷包里掏出碎银子付了帐,蓝兮帮忙拎着猪肉,两人又一道回转家去。出了店门,常欢脸色又晴转多云,一路默默无话。快到家门时,蓝兮忍不住开口问道:“那银锭子在身,为何不多买些?”
常欢抬抬手中肉品:“这些还不够吃吗?去年过年,我和爹吃的鱼肉饺子,今年有猪肉饺子吃,很好了。”
蓝兮跟着她的脚步进了家门,又道:“见你生意甚好,怎么平日都不买肉吃呢?”
常欢将肉品在院中一一挂起,从小厨房拎了盆出来,压了些水,猪尾巴口条泡进水里,甩甩手上的水珠,看向蓝兮,认真道:“蓝公子,你是有钱人,自然不明白我们穷人的苦,你说我耍花招写字,可是不耍点噱头,又哪有人来买的我字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爹重病在身已两年了,一年下来,做小生意赚的钱尚不够抓药,又怎能奢在吃食上。”
蓝兮瞠目,她那故作老成持重的表情,俨然当家人的口吻不但没让蓝兮觉得好笑,反让他心思一动,老爹确实病重,这一老一小的穷困之家,全仗着常欢在外做生意赚些碎银,一年的风来雨去,寒霜酷暑,想想也知那是怎样的艰难,想到这,蓝兮微笑了,这个丫头倒是吃得起苦,心中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年节前常欢出去做了几日生意,蓝兮跟去看过几次,无一例外的还是靠那些技巧型的花样抓人眼球掏人腰包。但这丫头的字倒确是写的刚劲有力,落笔见锋。有人拟好联子的便照着写一遍,没有拟好的,喜庆佳对也是张口便来:“燕舞春风花织锦,人歌盛世喜盈天。”又或是“岁通盛世家家富,人遇年华个个欢。”无论怎样,总能让得联之人满意而归。
看着她伶俐的招呼,潇洒的题字,灵动双眸漾着精明聪慧的光彩,蓝兮隐约记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自己的幼年时光,槐花飘香的宽敞院子,手掌落过的戒尺,一位满腹经纶、才高八斗的倜傥男子,似乎…他曾是自己的爹。
除夕之夜,院外此起彼伏鞭炮不断,孩子们的欢乐叫声不时掠过门前。小常欢独自在厨房忙活了一个下午,老爹兴致颇高,不顾手指哆嗦,亲自提笔写就一副门联儿“天上月明千里共,喜看万山展欢颜。”
蓝兮凑了他的兴致,也捉笔画了门神灶君图,送于常欢贴上。常欢搓搓被冰水冻得通红的小手,拿住看了许久,郁闷道:“这图,能值一锭银元宝?”蓝兮不语,面上笑意吟吟。
年夜饭摆上,三人共围一桌,常欢叽喳不停,兴奋的将肉食不断推向老爹面前。
“爹,您多吃点,这盘红烧肉没用盐码过,原汁的。”
“爹,猪尾巴啃不动就别啃了,口条软呼着呢。”
“爹,这雪青兰上午从冻土里刨出来的,新鲜,您尝尝。”
“爹,您要吃饺子吗?我现在给您下去?”
老爹捋着胡子,一边咳嗽一边微笑,看看蓝兮,又看看常欢,自斟了一杯酒,举起道:“这个年过得甚有滋味啊。”
常欢忙拦:“您不能喝酒,喝了夜里又要睡不好觉了。”
老爹摆摆手,自顾举着,示意蓝兮。蓝兮只好举杯与他碰了一碰,听得他又道:“晚来得福者有三,一为富,二为安,富贵和平安却都比不上第三样,那就是儿女绕膝不孤单
绘蓝颜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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