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日子,你就留在云府做个差事。”
唐玉愣了,“啊?”了一声。
云尾巴狼又笑起来,却将话头挑得十分明白:“方唐两家的嫌隙已深。你们唐家充其量财多人面广,比起方家的势力,却着实差了一大截儿。怎么,得了今天的教训,你还相信方亦飞?”
听了这话,唐玉的脸色顷刻白了一白。
是了,南俊国民间有言,“临南富庶,穆东盛世”,意思就是唐家财富可比天下,但有了穆东的方家,才能有盛世的繁华。八字之间,高下已分。
再者说,两人这次出逃,原也是个商量好的计谋。按理入夏以后,方亦飞合该来舒家客栈接应唐玉。可唐玉等到夏末,等来的却是尾巴狼的一场厮杀。如今想来,他易容成汤归藏匿在舒家客栈,却像是……差点给方亦飞做了替死鬼。
云沉雅自眼风里瞄着唐玉的反应,见他思索完毕,又慢条斯理地道:“南俊国,瞧上去虽是其乐融融。可天下三分的局势,连我一个外人都瞧得清楚。”
“你唐家没野心,不代表别家没有。退一步说,凭着方家的势力,加之联兵符,方亦飞有朝一日想换个皇帝来当当,也是绰绰有余。”
尾巴狼说着,又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闲地合了合茶碗盖:“不过若换作是我谋权,打头一个目标,便是端了那临南的破落户,捞点金银做军饷也好。”
唐玉听到最后一句,手指一抖,茶水便溅出来。“你、你胡说!”他冲着云沉雅呵斥一句。
云尾巴狼倒也不介意,瞧了他这反映,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往桌上撂了,便开门逛了出去。
唐玉愣在屋里,忍了许久,才咬了咬牙,伸手去拆那封信。
书房里焚着沉水香,外面黄昏已经尽了。云沉雅惬意地将手中书卷又翻一页,眼神忽闪忽闪。外间有人叩门三声,来者是司空幸。
正要禀报,司空幸的眼神不慎落在桌案上,嘴角猛然抽了三抽。云尾巴狼面前摊开的,赫然是一副活色生香的图。
撞见自家主子看,司空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唤了一声:“大公子……”一时间顿在原地。云尾巴狼脸皮厚得可耻,瞧了他这反映,只抬手在上敲了敲,笑嘻嘻地道:“这册子不错,改明儿你也拿去看。”
司空幸告饶地将他望着。
云沉雅这才正经起来,问道:“看信了?”
司空幸点了点头,拱手道:“唐玉已经看信了。属下只怕……他不相信那信是方亦飞亲笔所书。”
“不用相信。”云沉雅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淡淡地笑了,“只要信上所言属实,唐玉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方亦飞。”
司空幸听了这话,皱起眉来,又道:“可属下以为,大公子伪造这封信来离间临南与穆东两家的关系,虽是明智之举,但却太过冒险。一旦、一旦两家发现这信出自大公子之手,他们势必联合起来对付大公子你,方唐两家联合,若再用上联兵符……”
“你所言不无道理。”云沉雅道,“不过,第一,方亦飞并未按约定去接应唐玉,这本身就是个嫌隙,我所做的,不过是将这嫌隙扩大。”
“第二,联兵符的保管之法,鲜少有人知道。而这一会儿,这法子却出现在了有方亦飞笔迹的信上,即便骗不了唐玉一世,却也能骗得了他一时。”
“第三,这世上,谋权者,乱兵者,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风险。单为冒险二字而畏手畏脚,不如娶个媳妇儿回家种地。”
司空幸听罢,深感愧疚。他撩了衣摆,单膝跪地:“属下汗颜。属下跟随大公子已久,却时时事事都不能为大公子多想一步,多分担一些。”
“啪”的一声,云沉雅抽出腰间折扇往桌上撂了,笑道:“你随我不过两年,若能时时事事都能比我多想一步,你的性命……怕也留不得了。”
司空幸听了这话,顿时心惊肉跳。可不等他平息下来,又听云尾巴狼道:“如此,你可晓得我为何要离间这两家的关系?”
司空幸深吸一口气,说:“倘若方唐两家起了纷争,大公子便可趁乱探得联兵符所在。”
“是了,趁乱探得联兵符所在。可如若不能,但凡方唐两家起纷争,南俊一国必定陷入水深火热。届时即便有联兵符,相信起码南俊一国的兵力,也不能给我大瑛朝造成威胁。”云沉雅说着,又笑了,“再者说,如今两家起了嫌隙,方家势大,唐家便要寻个靠山。光为这个,唐玉便会老老实实地呆在我云府,跑跑腿,做做事。”
司空幸虽不明白云沉雅何以要将唐玉留下,但也不好多问,只拱手应了句:“大公子所言极是。”
云尾巴狼却将司空幸的心思瞧得通透。他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司空幸旁,拍拍他的肩道:“这个倒也没什么。今儿个唐玉说了句令我忒不痛快的话,我得将他留着好生折腾折腾,得罪得罪。”言罢,他便理了理衣袖,慢腾腾地转悠了出去。
又说近日,客栈因没了尾巴狼和多喜姑娘的叨扰,舒家小棠便清静不少。她趁着这空闲,练了几日的短笛。等秋来时分,她便揣了些碎银子,买了块黄灿灿的布来做新衣裳。
新衣裳做好,刘媒婆的红帖子也送来了,照例一溜儿相亲对象排下来。舒棠翻一翻,脸上乐开了花儿。这回的人名了不得,连京华城第一俏公子阮凤都在上头。
舒棠对刘媒婆千恩万谢一番,回屋后,乐得坐不住,又将新衣裳翻出来,想要穿给她爹爹看。舒三易见着闺女儿这架势,先是一愣,再是一惊,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红妞子,你做啥这般想不开?”
舒棠“啊?”了一声。
舒三易对着她上下指了指,说:“你说你弄这一身儿黄灿灿,脑袋上要再顶一朵丝瓜花儿,整一个大金宝哇。”
舒金宝听了这话,倒也不气,只老实解释了句:“我觉着秋天也要到了,弄身黄色儿的衣裳,忒喜庆忒有收获感,指不定相亲时沾了这个味道,我就能遇着一个好相公。”
语罢,她又扯了扯衣角将衣衫拉直,喜滋滋地道:“正巧今日要去寻云官人还笛子,我将这身衣裳穿给他看,他铁定夸我。”说着,不等舒三易应声,她便溜着小跑兴高采烈地回了屋,去取云尾巴狼的玉笛子。
舒家老先生站在原地纳闷:“这个闺女儿,最近咋老是念着那云官人哇?该不会是瞧上那小子家的两条刁狗了吧。”他正思考着,又听得舒家小棠在屋里扯嗓子唤了声:“爹——,你去后院儿泥墙上,帮我扯朵丝瓜花儿——”(八度吧)
这日是阴天,太阳藏到了云层后。(更新快八度吧)天地间暖烘烘的,时而又刮几道凉爽风。空气湿腻得惹人烦,云尾巴狼在书房里,唤人将沉水香换成檀香。
未几,书房门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前者将香换了后便退下了,后者留下来,在屋里候着。云沉雅这会儿看书看得聚精会神,心道有人在近旁伺候也好,便也未将人赶走。
又是须臾,守在近旁的人稍觉聊赖,便往云尾巴狼近旁凑了凑,去瞅他桌案上的摊开的书。
是一本兵法布阵的书卷。卷旁,摊开的还有神州,南俊国,窝阔国的地图。此刻,云沉雅手中狼毫染了朱砂色,正往兵法书上勾勾画画。
以当前的形势来看,瑛朝三处的动荡,以北荒最为薄弱。若无莫将军的支援,北荒疆土便岌岌可危。可偏偏,在北荒带兵的又是景枫。二皇子英景枫素来是个不服输的个性,若遇着绝境,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
云沉雅思及此,不由皱了眉。近日他阅遍兵法阵法,除了拖延,他想不出第二条锦囊妙计来助大瑛朝摆脱目前的困境。
觉察到身旁的人凑近,云沉雅便抬手在茶盏旁点了点。那人倒也机灵,当下就端了茶盏跑出去,将普洱换成了竹叶芯泡水。换了水后,那人就老老实实站远了些。
云尾巴狼又翻了近一个时辰的书卷,一时烦乱,吐了口郁气往椅背上一靠,闭眼养神。少顷,书房里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云官人,你瞧完书了?”
话音刚落,云沉雅心中便是一滞。他睁眼往旁侧看去,不远不近站着的,正是舒家的小棠妹。
日光歇在窗棂,映衬着她一身黄灿灿格外夺目。
云尾巴狼先前还郁结在腑,瞧了她这副好笑的模样,先时的烦恼似是烟消云散。他笑起来,手肘撑着桌案,以手支颌,“新衣裳?”
舒家小棠赧然点头。
云尾巴狼抬手朝她招了招:“来凑近些,我瞧瞧。”
舒棠上前几步,在他眼前笨拙地转了个圈儿,便嘿然笑起来:“我早前就来了。王管家说云官人你近日在书房里瞧书册子,一瞧就是一整日,还不让人打扰。王管家本让我隔日再来,不过正好又撞上了司空官人。他领我来书房,让我劝你歇息歇息。”
云沉雅听了这话,只挑了眉,将她望着。
舒家小棠被这笑容狠狠晃了晃,不由舔了一下唇,又道:“不过我进来后,瞅见云官人瞧书瞧得认真,便没打扰你。”说着,她又往桌上的书卷指了指,讪讪地说,“那书册子我也看了几眼,没看懂。倒是云官人你认真的模样忒好看。”
云沉雅听得这最后一句,终是又笑起来。须臾,他将桌上书卷收了,起身与舒棠道:“屋里闷,我带你出去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云府下人不少,见着舒家小棠,都不由多看两眼。
舒棠被望得不自在,便又小声地问:“云官人,你觉着我今儿这身好看不?”
云沉雅听了这话,觉得好笑。若换作平日的他,此刻定要逗弄逗弄舒家的小棠棠,可方才一卷兵法阵法翻得他心思沉乏,便也只勾了唇,反问了句:“你自己觉得呢?”
舒棠又是讪讪的样子:“其实我原先选这衣料子,也是因秋天快到了,选个黄灿灿的颜色儿沾点喜气,好去相亲。不过衣裳做出来,我又觉得黄得忒亮堂了些,有点儿别扭,今儿早我爹也这么说。我本觉得等着别扭劲儿过去了就好了。可我来云府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
言语间,两人已来到了后院儿的后花园子。
云府的花园子其实颇大,曲折往复,曲径通幽,看起来别致,其实重重掩映,也是为了防备。池水畔蜿蜒一路倒也开阔。两只小獒犬在水畔晒太阳,瞧见狼主子和兔呆子,便摇着尾巴跑来承欢。
云沉雅听了舒棠的话,笑了一会儿,才反问:“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顶上一朵丝瓜花,所幸一身亮堂?”
舒棠刚蹲下身去逗弄莴笋白菜。听出他的意思,不觉有些失望。她埋着头低声回了句:“原来云官人也觉得不好看。”顿了顿,又说,“我原以为纵使旁的人不喜欢,云官人也会夸赞我几句。”
这话说出来,全无半点怪责之意,可仍是听得云沉雅心中一顿。他今日没了调侃的心思,凡事就直来直去一些。见舒家小棠有些颓丧,云尾巴狼便也蹲身在她一旁,笑道:“手伸来。”
舒棠一愣,将手伸到他面前。云沉雅抬手将袖口放在指尖摩挲一番,又道:“其实也无妨,这料子染得不好,遇水脱色,你回家将衣裳在清水里泡三日,一日将清水换三回。等染色褪一些,这衣裳便还不错。”
他的眸子里目色清浅含笑,笑中又带几丝烦忧。舒家小棠一时间看出了神,情不自禁地道:“云官人你这般好,哪家姑娘若能跟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说着,她忽觉得沮丧,闷闷地又问,“云官人日后娶了媳妇儿,还会对我好么?”
云沉雅怔然。花园里,翠竹如涛,小池水流淌。莴笋白菜似听懂了人话,屏息凝神。
隔了一会儿,云沉雅才轻声道:“你呢,你若嫁了人,还会对我好吗?”
“会!”舒棠不假思索地答,又道,“我早想好了,日后我,连同我的相公一起,都要对云官人好。”
云沉雅听了这话,心中杂杳杳的不是滋味。沉默了须臾,他将舒棠扶起来。两人复又沿着石径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云尾巴狼突然回头问:“你以后……想嫁什么人?”
舒棠想了想,又嘿嘿笑了:“我就想嫁个平凡人,卖肉杀猪的也成。因我自己是个老实人,所以也寻个老实人,踏踏实实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成。”
云沉雅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问:“那,别的人不成吗?”
“别的什么人?”
“比如将相权臣,比如……王侯皇孙?”
舒棠听了这话就笑了,“那不成。我统共没多少学问,嫁了那样的人家,肯定会给婆家丢人。而且我常听我爹说官家的事儿,规矩忒多,我若嫁了大户人家,一辈子就活遭罪了。”
言罢,她又瞧见莴笋白菜摇着尾巴,窜到池水旁的一处,朝她汪汪叫。鹅卵石圈出一方天地,埋了桃核的土胚子没半点动静。
舒棠好奇地蹲下身,指着土胚子问:“这是什么?”
云尾巴狼犹自愣着,晃了晃神,才答:“早前埋了个桃核。”
舒棠想了想,便径自从池里捧了一捧水,浇在土胚子上,对云沉雅道:“我瞧着这土胚子忒干,想来是缺水。桃核要喝饱了水,日后才能长成桃树,开出桃花。”
说着,她又欲捧水来浇土胚子。可手才探进池水,便被云沉雅一把抓住。“不用了。”他的脸上阴晴不定,“原本……就是随便埋的。”
原本就是随便埋的,原本就没想要开花结果。既然不报希望,又何必荒唐地期待一个干土胚子会在次年春来时,化作碧色枝叶,桃花灼灼。
“算了。”云沉雅道,“算了……”
舒棠见云尾巴狼面有郁色,便未在云府久留。走前,她将腰间玉短笛还给云沉雅,叮嘱了几句,又说隔几日再来瞧他。
当夜,云尾巴狼因心境不佳,索性带着两只小獒犬在府内四处游窜。
近些日子,唐玉因对方亦飞生了芥蒂,所幸便留在了云府。他问尾巴狼讨了穆东临南的各类卷册,日日翻读,想着若真出了事儿,回家后也好为兄长和叔父们分忧。因此,他与云沉雅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谁成想冤家路窄。云沉雅正逛在花园子里,便与出门乘凉的唐玉不期而遇。云尾巴狼本不欲搭理他,可唐玉却不依不饶,径自拦了云沉雅,问:“今日小棠是不是来了?”
云沉雅挑眉看他。
唐玉又自个儿揣摩:“也不知她对我消气儿了没。我好些日子没瞧见她,等再隔两三天,我去棠花巷子瞧瞧她去。”
此言出,云尾巴狼心底便是一顿。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唐玉一会儿,忽笑道:“等隔个两三日再去,她像是还没消气儿。”
顿了一下,他似又忆起什么事,端然肃起一张脸,又说:“正巧这两日,我听得东城郊有一姓叶的人,似是会易容术。你与方亦飞熟络,瞧瞧去吧。”
唐玉听了这话,先是起了疑心。可转念一想,云沉雅这么样,分明是给他一次探清事实的机会。倘若东城郊的那人是方亦飞,自己提前与他接头,便能占了先机,倘若那人不是,自己也并不会有甚亏损。思及此,唐玉便将这事儿应下了。
云沉雅听得他应下这事,心境稍霁。
夜更深些,尾巴狼带领两只走狗,窜到膳房门口探出个头,唤了声:“叶妈。”
应声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老妈子,瞧见云沉雅,受宠若惊。
云尾巴狼笑嘻嘻地问:“我听闻叶妈的儿子住在东城郊,愁着要出嫁?”
叶妈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窘迫,念了几句“家丑不可外扬”,便对云尾巴狼说:“不瞒大公子,我那儿子是患了疯病,从小就将自己当成个姑娘,日日穿裙子带环钗。小时候还好,可长大了这粗壮的模儿样哟……”
叹了几句,叶妈揪着衣摆有些讪讪地,“有桩事儿我早前就想跟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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