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这样的衣服。
此刻,她能断定,这套尺寸合身的衣服,必是照着她昔年旧衣所裁。
泠霜沉沉地低着头,静静地看那玉璜上阴文篆刻的一个‘霜’字,良久,终是一叹,伸手
抖开那一件上襦,却见一张薄薄的素笺从中落出,飞旋着掉到了地上。泠霜弯腰拾起,见上
面龙飞凤舞地书着八个字‘霜白吾心,悲辛无尽’。看这笔迹勾连缠断,时而绵软时而苍劲
,多出几折其笔,乃见写字人当时心中定是积郁苦痛之极,乃至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这个笔迹,她自小熟识,怎会认不出来?
他的字向来沉稳健练,当年连先帝也曾亲口夸赞气势如虹,隐隐有王者之气。他素来勤于
笔法,兄妹三人,就数他练字最为勤勉,小时候还被大哥当众戏言说:“二弟日后天天去咱
家院子里的荷花池里洗砚台,相信不假多时,咱家也要有一个‘墨池’了。”她那个时候还
小,自然不知道那些典故轶事,还耷拉着脑袋问袁泠启:“什么是墨池呀?”天真一问引得
满座大笑。
袁泠傲一向严于律己,一手字体,写得神肖骨随,颇得‘二王’气度,‘颜柳’筋骨。博
采众家之长,自己已成一家之体。当时人们都只知道顾皓熵的字好,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
,顾皓熵的字本是学袁泠傲的字来的。
她自小自是见过不少他的书迹,或潇洒飘逸,或恃傲猖狂,或静秀工整,或气度雍容,却
独独没有见过这样的,下笔如泣如诉,似心中百折千曲,忧恨绵长。
这写字的素笺,右下角钤着一个兰花图案的水印,乃是当年风靡临安的‘君谦’纸,取兰
花之‘谦谦君子’之雅意。因为这种纸的制造工艺异常高超,费时又费力,所以出产很少。
当年曾引得豪门弟子争相竞购,到最后竟抬价到一两黄金换一张‘君谦’纸,时有好事者又
称‘君谦纸’做‘金纸’。
不知是何缘由,后来‘君谦纸’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生产君谦纸的作坊全部被查抄,从
此盛行京都的名纸便再不见于世。
这一张‘君谦纸’,想来竟也要有七八个年头了。
‘霜白吾心,悲辛无尽’这,就是当年她疏离误解他之后,他的心情吧?
深秋时节的临安,正是菊花满地,黄叶飘香。只这大好秋光还来不及欣赏,一夜西风,秋
雨疏狂,便将山道两旁栽种的各色品种菊花全部催杀殆尽,满地菊花残瓣。
泠霜踏着犹带了积水的石阶拾级而上,一步一步,从残蕊上踏过。
蒙蒙微雨,两旁高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正由绿转黄,萧萧条条地,落下一半来。
山路折曲,她撑着一柄紫竹伞,越过一个小坡,便看见他站在那里等她。
藏青色的旧衣,因着常年浆洗,已经退了颜色,隐隐有些发白。他此时正惬意地站在一株
参天古银杏下,仰着头望着树冠方向,丝毫不顾雨水淋湿了衣服。
忽然感觉到头顶多了什么东西遮盖,袁泠傲回头,只见她撑着伞举到他头顶上,一笑,伸
手将伞盖推回到她自己头顶,道:“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告诉我说,下小雨的时候这
样仰着头,让雨打在脸上,那种很温润的湿湿的感觉,很舒服,很喜欢?”说道此处,他复
又抬起头去,任雨点打在脸上,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噙笑意,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今
天忽然想起来,果真,是很舒服呢……”
泠霜重新将伞盖撑在他头上,看着他袍子上,肩头胸前明显的水渍,轻声叹道:“这样的
雨太大了,会淋病的……再说,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忘记了……”
袁泠傲这回没有再将伞推开,只是回过头来看着她,淡然道:“是么?可是,我却一直都
记得呢……”
两人一起站在伞下,看着四周围水汽弥漫,雾蒙蒙地一片,似梦似幻,心中万千感慨,却
寻不出一句可以说出口的话。
“这是我贺你生辰的礼物,喜欢吗?”沉默之后,袁泠傲率先开口,指着她身上合身的褥
裙,微笑着问她。
是的,今日是袁泠霜的生辰。她本以为这个世上,已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记得了。可
是,在汪重带来他的话与他的东西的时候,她便已知道,他还记得的……
可是,他却不知道,她并不喜欢过她的生辰。她甚至对此厌恶和害怕,总是尽力地想去忘
记这一天……
因为每到这一天,她总忍不住想起母亲,想起父亲,想起叔父,想起那些不光彩的肮脏的
过往,想起那些生死相许又无奈相负,天涯海角遥遥相望的大喜大悲,想起那些宫墙内院里
不可与外人道的隐秘,想起自己的卑微懦弱,想起自己无根飘摇的身世……想起很多很多。
她总是假装那一些都不存在,也不曾存在,她自己捏造的谎言,告诉自己,她的过去一片
空白,可是,在这一天,这个她出生的日子里,她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她痛恨这一天,真的。
对着他此般温蔼,她只得单手撑了伞,率先向上走去。
走出几步,她忽然猛一转身,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拼命地朝着下方的他身上掷去,撕心裂肺
地怒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他平静如初,不闪不避,看着那柄打开着的紫竹伞在石阶上弹了几下,骨碌碌转了一遭落
到他脚下。
他轻轻一抿唇,音色醇厚低沉,幽幽道:“我知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凭什么总要按着你自己的意愿来支配我?!把害我说成是
救我,把折磨我说成是关心我?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你到底在做那些事之前有没有考虑
过我?!你知不知道你在毁了我母亲的同时,更是将我千刀万剐?!我宁愿你把我拖出去车
裂了更痛快些!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呜呜呜……”泠霜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喊,将
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在这一刻统统喊了出来。
袁泠傲径直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满面的泪光里,柔弱中带着深深的伤痕。这个女子,
他爱了半生,却也伤害了她半生。
她此时的绝望,一如那冰冷的楼阁上,惨白的一弯新月,漫长的夜,凝结成一层薄霜。一
如她的名字,冷月,如霜。
在那些年少的记忆里,他曾经憧憬过无数次人生最美妙的画面,其中,便有那一幕秋雨阴
霾,晚来风急,已剥落了漆皮的朱红色的窗子上,轻轻弹着雨点,他自外晚归,一进院门,
便看到那窗纸上,幽黄的烛光,映出她薄薄的一剪侧影来。她,在等他。
他这一生,便如那金漆九龙盘螭的长案上那堆叠散乱的奏本章册,本已是书好了的,只一
不小心推开了窗户,北风携入,将那一生,都吹乱了……
这一场哗梦,终化成一缕线香上袅袅的幽蓝色香烟,随风飘散在远方,一如她的模样。流
年静静淌过,长夜未央,徒留这一落孤单。
他无声地迈步向上走,越过她身边,停下脚步,看着她道:“我背你……”
泠霜站在原地不动,眼泪随着面上一层薄薄的雨气淌了下来。
他摆布着将她背上背,剑伤未曾痊愈的他,背得十分吃力,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走。
泠霜伏在他背上,两个人骨头硌着骨头。头上银杏枝杈间落下一大滴水珠来,正落到她的
颈间,化开一阵冰冷。
袁泠傲只觉得背上一阵濡湿的温热,她的手指压在他分明凸起的脊梁骨上,眼泪映透了他
的衣袍……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铺垫,这里的情节内容到后面小霜和小段和好时候要用到,所以很重要,要仔细看哦~~~前后呼应啊前后呼应
《当时错》阿黎v莫向横塘问旧游v
“怎么,还有事?”段潇鸣从案上高高堆起的卷册里抬起头来,看着霍纲问道。
每天这个时辰,霍纲都会在这书房里向他禀报事务兼袁泠霜的情况,今日报完了,却见他搔首踟蹰,没有要走的意思。
“是。”霍纲躬身点了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对段潇鸣道:“方才夫人派人送沈氏母子三人出城,城门那边来人请示,要不要放行?”自从到了临安以来,霍纲就对泠霜改了称呼,从原来的‘汉妃’变到了‘夫人’,这里面,自然存在着对泠霜之敬重,毕竟,‘汉妃’这个称呼是外族人叫她的,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如今天下将定,袁泠霜将来是个什么身份,也犹未可知,所以他暂且就称作‘夫人’了。
段潇鸣愣愣一吃惊,道:“出城?不是今日才见着吗?”
“是,来人说,是春儿亲自带人送的,这会儿人正在那里逗留,所以还请您拿个主意。”霍纲复又一躬身一顿首答道。
段潇鸣搁下了笔,整个人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霍纲端正肃立,道:“沈怀忠夫妇倒没说几句话,几乎全是夫人在与沈老夫人说,谈话内大抵都是追忆昔年旧事,互道这些年的境况。”段潇鸣既然要他‘负责’袁泠霜的一切,自然这些都是在他职责范围以内的,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段潇鸣随时可能问起,他自然也事诸糜细地一一回答。
霍纲答得简单扼要,段潇鸣听后,略点了点头,目光落定在桌案角上那一盏烛灯上,看着那烛焰一跳一跳地,状似无心地多问一句道:“她今天,哭了还是笑了?”
他的声音低沉戚戚,在这暗夜里幽绵如缕,霍纲一听,不禁微微抬起头来看他,这个男人,无论何时,总是以睿智果敢,意气风发地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却难见到他这样举棋不定,疲乏钝怠的时候。想来,这些,也全都是因为她的干系吧……
霍纲心中默然一叹,答道:“抱着沈老夫人大哭一场,其余倒是没有了。”他答完一句,看着段潇鸣的神色,在旁不禁低低又补了一句,自喃一般,道:“这么久以来,倒是从没见过夫人像今天这般哭过……”
段潇鸣听了他这一句感叹,不禁转过脸来看着他。
霍纲一凛,低下头去,道:“属下多嘴了!”
段潇鸣只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他自然知道霍纲的意思,他冷落了她那么久了,这么一直冷战下去也不是办法,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和好了不是皆大欢喜?可是,他心里知道他跟袁泠霜的心结是没有这么容易解开的。
他要的是一个对他没有顾虑的她,而不是现在这样,处处谨小慎微,心中有什么,都不肯开诚布公地讲给他听。他要的是她将他作为依靠,安安心心地跟着他,陪着他一起看天地浩大,可是,她却不是。上次的事情,他气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心中那样执拗的想法,原来,她还是不肯将全部的信赖给他……他真的迷惘了,到底要他怎样做,才能去了她的心结?
段潇鸣单手撑在案上,闭着眼睛揉着太阳|岤。霍纲见他久久不应答,不禁轻声叫了他两声。
片刻之后,段潇鸣终于睁开眼来,道:“放行吧。”
霍纲听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没有了下文,不禁站住了,低低地道:“沈怀忠在军中多年,且以沈家的门第,怕如今还有不小的影响力,是不是派人跟着,以求稳妥些?”
段潇鸣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她既然让他走,那沈怀忠必是没有反心了的,不然,她也不会让他离开……”
霍纲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竟信任她至此地步?!他跟在段潇鸣身边这么久了,虽然他不是个多疑善疑的人,可是,却也没有见他对哪个人真正放心过,密探暗人也是布满了所有人的身边。沈怀忠也算是旧朝的一号人物,就这么草草率率就将人放走,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信任袁泠霜了?
“放心去办吧……”段潇鸣知道霍纲素来沉稳谨慎,这些年办事,没有他不放心的,看他还愣在这里不走,便知道他心中顾虑沈怀忠,怕是心中在怨怪他‘纵虎归山’的意思。故而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叫他安心便是。
“是。”段潇鸣话都说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话说?
霍纲点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一室烛光晕开的昏黄静谧里,段潇鸣信步踱到窗前,伸手一推,融融冷月当头,银辉漫洒,倾泻而来。他仰面望去,但见夜空苍紫,九天澄澈清明,半点云彩也没有,星光亦是幽沉晦暗,唯有那寂寥的上弦月光秃秃地挂着。
只剩下半个多月就是除夕了啊,他自懂事起,便从来没有过过一个完整的除夕夜。以前,总是父亲军务繁忙,出征在外不能回家来团聚,他每回都看着邻居家的孩子们被父母领着,开心地到市集去买炮仗,这时,他总忍不住跑到母亲那里,拉着她的衣角问她,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什么时候能背着他赶集去买炮仗,他都快要记不起父亲的长相了。甚至,有一年,他还问母亲说,是不是父亲已经忘记了他们了,就像他也已经记不起父亲了一样……
那个时候,家里清贫地很,全家人的生活都由母亲一个人负担,除了奉养公婆,还要抚育他。他所有的童年记忆里,都是母亲劳作的影像。直到母亲因为过度劳累昏倒继而辞世,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那一大早,他看到母亲被婶娘们围着,换了一身新衣裳,还以为是要过年了……
想来,母亲这么多年第一次穿新衣,竟是寿衣……
到后来,垂髫之年的他被亲戚送到父亲军中。当他终于能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却撒手人寰了。细细想来,他竟至今没有与父母双亲团聚过一次!
这些年在关外,几乎都要忘了一年之中,还有除夕这个大节了。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故乡,午夜梦回时,他也不是不曾到过,只是,那阡陌纵横,那竹篱茅舍,早已换了模样。故乡之所以让人想念,是因为那一方土地里,有珍贵的回忆。纵使剩下的,仅是少得可怜的丁点回忆,故乡,也仍旧是故乡。
这一刻,段潇鸣忽然从心底里冒出一个想法来,什么时候,能带着她一起,去看看故乡,去见见母亲。相信母亲,也一定很想看看她。
“主子,夜深了,北风吹了上头,明儿个又得犯头疼,还是早些睡了吧……”春儿将那件貂皮裘翻找了出来,披到她身上,轻轻劝了一句。
泠霜伸手一摸,绵软的毛皮,温暖如初。当年在拉沃的时候,漫长的冬天里,没有这样厚重的皮裘是断过不去的,而今在临安,冷虽冷,可是与塞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何况春儿还这般贴心,将里子在暖炉上烘暖了才拿来给她披,一上身,整个人蓦地被一股暖意包围,周身一畅。
“我再站一会就去睡,你先睡去吧……”泠霜对她浅浅一点头,温言道。
春儿一扁嘴,道:“主子都没休息,哪有奴婢先去睡的道理?!”
泠霜看着她这个样子,不禁一怔。春儿被她一惊,忙问怎么了。
泠霜却淡淡一笑,道:“你刚刚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春儿一听,也不惊讶,俏皮地眨眨眼睛,笑道:“主子说的,可是今日的那位沈夫人?”
泠霜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春儿捂嘴咯咯一笑,缓缓道出了缘由:“就在方才送几位出城的时候,沈夫人亲口对奴婢说的,说对奴婢一见如故,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
泠霜闻之,轻浅含笑,微侧过头来,戏谑道:“她可是谦虚了,当年的她,可比你现在要厉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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