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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纯粹的话语,纯粹的表达,没有悲喜,没有温度,什么也不是,它仅仅是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为何,从哪里凭空来的一股酸涩,从眼耳口鼻一齐蹿入,顺着肝脾肺,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渗到心里面去,渗进去,渗到四肢百骸,无声无息,入骨入髓。

他的手一直在那里,掌心的热源,绵绵不断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一刻,她体会到温暖。原来,不止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不止火光烤在身上是暖的,还有身体,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温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毕竟是长久不得的。正如,太阳有东升西落,火光也有燃尽熄灭的时候,人的身体,也有冷却的时候……

“额吉娜要来了。”他的手仍旧放在那里,没有挪开。

“什么时候?”她宁愿永远这样背身向着他,背身向着天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所受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就像刚才,她没有转身,没有去捉那道飘渺的惊喜,所以,也不必有喜极而悲的狼狈。

“就这几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问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我要她来的。”段潇鸣似乎为她冷如冰霜的态度不满。

“你我都知道她来干什么,那,何须多此一问?至于,是你叫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

“我们夫妻?呵呵,”段潇鸣森然冷笑一声,蓦地用力把她整个人扳过来对着自己:“我们难道就不是夫妻了?”

月色从西窗照进来,泼洒了他一脸一身,冰冷的颜色,就像此刻已落了霜的蒿草,苍黄上面的一抹白,冰到骨子里,将那草茎叶片,里的外的,脉络骨肉,都冻死,一点一点,冻死掉。今天冻不死,明天再冻,明天冻不死,后天再冻,便有着千万般的耐心,去将那薄弱的一点生计蚕食鲸吞。总也是迟早之间的事!

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是嘲笑,暗的是狰狞。

“呵呵,”泠霜盯着他看,笑了起来,媚眼如丝:“我们是吗?”

夫妻,她对这个词有千般理解,却又始终陌生。

既是亲人,又是仇人,既是朋友,又是敌人,既是最亲密,又是最疏远,既是最火热,又是最冷漠……

那是一种有着千万张面目的关系。可以为它去生,也可以要它去死!

有的时候,它可以改变一切;

有的时候,它可以摧毁一切。

它可以带来和平,它亦可以带来战争!它可以在这一刻坚不可摧,它亦可以在下一刻土崩瓦解。

笑的时候,却不是真的在笑。哭的时候,却也不是真的在哭。

夫妻,这是她始终没能理解的一个词汇。

当草原上的草皮全部成了黄|色,跟这望不断边的沙漠一个色调的时候,额吉娜,段潇鸣的发妻,从遥远的塔拉达斡都城,抵达了拉沃。

段潇鸣和她,都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来的目的。

可是,泠霜却并不认为,她的到来可以改变些什么。

来威胁他?

不!他们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的筹码了。

来取悦他?

呵呵,额吉娜比段潇鸣尚要年长几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可以说,已经是垂暮之年了,风韵犹存,那仅仅是安慰罢了。又有几个女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真正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如花美眷,美眷,永远开在花一般的年纪,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承认。

如果,那些鄂蒙人真想取悦他,那,就该挑一批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用女人的身躯,去埋葬他的野心!可是,似乎,这比天方夜谭更为荒诞无稽!

她老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老了。老了的一张脸,段潇鸣,可还会再看她一眼?

那么,额吉娜还剩下些什么?一个名分!或者说,是夫妻十数载的情分!泠霜当然知道,段潇鸣,绝不是个会讲夫妻情分的人,更遑论,他们之间,那点微薄到几乎为零的夫妻情分。

可是,她却不能不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后大大小小的鄂蒙各部可汗,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寄希望于天命的最后一次垂青,她,还是来了。

她到的那天,城里搞了很隆重的接待仪式,段潇鸣养着的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都去迎接这位‘当家主母’了。在她们的眼中,袁泠霜,从来只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架子,在这个国家,没有半点实权,等到有一日失去了段潇鸣的恩宠,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所以,没有人看得起她。现在,真正的女主人来了,多少人都在背地里笑着,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段潇鸣对这位发妻,还是相当看重的,亲自出城去迎接她。这样,额吉娜的士气,自然是高涨无比。

是啊,即使,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终究,还有那个名分!还有她势力庞大的‘娘家’!段潇鸣,也不敢不敬她!骄奢的女人,永远高估自己,让她们失去原本的直觉,甚至智慧!

霍纲亲自来转达段潇鸣的意思,袁妃身体抱恙,不必出席。

泠霜轻轻嗤笑一声,不置一词。

天色,已经全暗了。

泠霜只留了一盏灯烛,其他的全叫小惠撤了下去。

绛紫色的花苞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健全,隐隐露出里面皎洁的白色。辛勤的浇灌呵护,这株琼花,就快开了。

每天,她都要守着它到很晚很晚,唯恐哪一天睡去了,错过了。

她不想像吟月那样,总是一次一次地错过。

吟月说,这是世上最美艳的花儿,可惜,她没有见过。

外面篝火晚会,热闹地就像那堆远远可以望见的映红了拉沃半边天空的火,热情而奔放,就像这个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品质。

此刻,他们载歌载舞,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用她陌生的旋律。

小惠轻轻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新灯,来将烛台上的残烛换下。

“汉妃,时辰不早了,您先歇了吧。大汗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小惠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泠霜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她,忽然笑了。

小惠吃了一大惊,惶惑地看着她。

“你下去睡吧。”泠霜丢下一句话,又忽然转回去看着花苞。

快开了,就快开了!

小惠说得没有错,当夜,众女引颈以盼,段潇鸣宿在了额吉娜房里。嫡长的名分,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誓死必争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连着好几天,都不见日头。天边的云如贴似胶,大片大片地拢在一处,青灰青灰的,看得人心里仿佛真的压着铅块,沉甸甸的。

风也越来越大,窗户上新糊的棉纸,总觉得漏着一条缝,寒风咝咝地往里头闯,似要破纸而入。晚上,纸片簌簌的声音总吵得她没法安睡。

这日,好不容易见了太阳,泠霜叫下人们搬了暖椅出来,窝在背风的墙角里晒太阳。身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只盖了条薄薄的羊绒毯,鼻头竟冒了星星点点的汗气出来。

小惠忙前忙后地指挥人赶工,敲敲打打地,又是糊窗纸,又是钉窗板,好不热闹。

只因昨晚段潇鸣来,发现她晚上又被风声吵得睡不着觉,所以,今早出城前特别下令,将西北面朝向的窗全体封了,到明年开春再拆,东南面的留着透气,可是窗纸换了更结实厚重的棉纸,一贴就是三层,特意交代了请专门的工匠来贴,务必保证晚上不许再有响动。

就这么一句话,上上下下的都忙活了起来。

泠霜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蜷了起来。

一旁的老嬷嬷见了,忙急急道:“哎呀!我的好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心硌着小主子!”大呼小叫地把泠霜的坐姿矫正过来。

泠霜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照着她的话去做。

还没到三个月,连形都未成,就早早的硌着了?

唉!

不过也难怪她如此,段潇鸣可是说了,要是孩子有半点不测,就要拿老妇人全家的命来抵。

轻轻地覆上平坦的小腹,算算日子,该是额吉娜到拉沃前有的,那时候,她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

这么巧,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有的。泠霜心底又是一声冷笑。

全城的女人个个红着眼睛看她。怎么就她这么好的命,眼看着正牌大夫人来了,大汗不再去她房里了,可巧儿的,就在这当口有了,才冷下去的,这不!又如珠如宝地捧着供着!

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都没人能怀上,偏偏她才来了多久,就能怀上了?!保不准是个孽根祸胎!

便真是个健全的,就非是儿子了?到时候生个女儿,还不是跟没生一样!空欢喜一场!

不管什么样的流言都有,从小惠嘴里,一一传进泠霜耳里。

她还真想感激这个‘忠心为主’的丫头,如此卖力!

她听着,却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比起这些来,她更愿意去看段潇鸣的表情。

似乎整个人都精神了,也温和了,真的像个久久盼了多年,终于盼来了孩子的父亲。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了,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那种高兴,欣喜,激动,她总是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从眉到眼,细细地看着,一丝不肯错过。

几乎,她真的恍惚间觉得,他变得像一个真正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那样热切地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

连她的生活起居,他都开始过问。他知道她不喜欢鄂蒙人,所以特别挑了几个精干的汉族老妇来侍候照料她。

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真真地千依百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不一样呢?

每次,他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温声细语地说着,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是欢喜的,都欢喜。

她看得出来,他掌心贴在小腹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比眷恋的表情,是真的,不是作假的,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说,哪里缺了点什么。

究竟是哪里,她极力地想找出来,可是,总是差那么一点。

泠霜正被日头熏得昏昏欲睡,正当她即将入梦的那刻,耳边忽然响起小惠的声音:“汉妃,大妃来了!”

为谁零落为谁开

大妃,额吉娜专属的称谓,代表了她在段式土地上,将近二十载的名分。

女人,为了守护名分,可以拼却性命。

就如今日,她前来,不管她要干什么,归根结底,都是来守护她身为段潇鸣发妻的名分!

泠霜怠惰地缓缓睁开眼皮,搭着老妇的手,懒懒地站起身来。

额吉娜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碰面。两个女人,新欢?旧爱?谁也不了解谁。

额吉娜穿了一身大红缎面的狍子皮对襟长袍,狍子皮轻便保暖,素来用作上衣帽子和手套。脖子上是一串米珠珊瑚链子,颗颗殷红,粒粒圆润。中间一颗硕大的珍珠。头发悉数盘起,团在一尊冠饰内。

这是一顶足金头冠,面首作鹿面状,足金打造出的鹿角,枝枝杈杈,大大小小的分支全往后面延展。每一个大分叉上分出许多小分叉,每一个小分叉上又悬挂着一片金叶子。金叶子制作精细,连叶脉纹路,都清晰可辨。鹿头的额心部分,镶着一枚鹌鹑蛋大的红宝石。质地纯净,是上品,可惜雕琢地不好,无甚光彩。

走起路来,所有的金叶子随身荡摆,叮当作响。

泠霜曾在地物志上看到过,关外民族自突厥以来,后又有东胡,鲜卑,辽,金,等等。其上层妇女一直流行一种头冠,饰以金银珠玉,谓之‘步摇冠’。想来,此时,她头上的,便是至今的步摇冠样式了。

看着站定在自己面前的额吉娜,泠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或者,她还真有那么一点惋惜。在今天以前,她还真是对这一刻怀着小小期待,段潇鸣的发妻,鄂蒙最强大的哲那耶部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曾经被称作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据说,她有着草原上满月之夜那般皎洁美丽的容颜,所以,被关外百姓乎作‘月光公主’。

可是,她今日所见,却让人扼腕!她没有看到月光的泽被,却看到一张油头粉面的刻板的脸。也不知道她在来之前,上了多少层的脂粉,去掩盖那眼角额头细密的皱痕。血红的双唇,刺鼻的脂粉,她用着最卑劣微弱的方式,试图去掩盖她心虚的本质!她老了,怯懦了!害怕了!对袁泠霜这样一个年轻富有斗争力的对手,她已经失去了起码的底气。

她似乎是在宣誓,抑或是在疯狂地报复,她故意穿上最正统高贵的服饰,金冠大红袍,来到这里挑衅。只有正室,才有穿大红的资格!但是,她知道,袁泠霜从未在人前穿过大红色。

泠霜,失望了。对于对手用这样拙劣无力的挑战方式,彻彻底底失望了。

额吉娜一直扬着高傲的头颅,居高临下地冷睇着泠霜。她的身材属于草原最普通的妇女,高大而健壮,泠霜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两个主子都不说话,下人们自然不敢吱声。就这样,廊子下面,庭院之中,陷入了沉默,诡异的沉默,而似乎,她们俩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这片沉默。

泠霜忽然扬起的微笑,让额吉娜微愣了一下,她似乎很吃惊,可是,又迅速回复了严肃的表情。她眼里,从没有承认过任何女人‘平妻’的身份,所以,段潇鸣的正室夫人,永远都只有她一个!

“外头风大,请大妃和汉妃进屋里坐吧,别让寒气伤了二位主子!”小惠忽然站出来,讨巧地打破僵局,一句话说得八面玲珑。

泠霜不是没有瞧见她一直对自己使眼色。她知道小惠在担心什么。额吉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段潇鸣出城的日子来,可见,她的来意不善。在这里,额吉娜的威望和实权自然是要比她高得多,所以,要是她真想对自己不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吃亏的必定是她!

可是,泠霜却知道,她不敢动自己,以前不敢,现在,更不敢。对于这一点,她自己也很诧异。她不知道,段潇鸣究竟说过什么,或者是做过什么,可以让额吉娜如此安静,至今都没有来找她麻烦。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一点,古来如此。

“来人!”泠霜忽然高声厉喝,所有人都齐刷刷向她看来,以为她要率先发难。泠霜却看都不看一眼,闲闲地,似乎还沉浸在阳光的安详恬静的氛围里,慵懒地轻声道:“奉茶。”二字说得极轻极软,仿佛是轻盈的天鹅绒毛,缓缓,缓缓地因为自重而落在铺展的丝绸之上,酥软到人心底里去。

“是!”小惠机灵地赶忙福身应着。

然后,泠霜又是极其疏懒地偏过头去,一点一点转过脸来,与额吉娜对视,缓缓绽开一抹明艳娇俏的笑容,柔声纤纤:“姐姐,请屋里坐吧。”

先礼后兵,岂可失了我泱泱大国公主的身份。唤她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她要早进门这么多年,便是论先来后到,这一声‘姐姐’,她也是当之无愧的!这也不损了规矩体统。

先是敬她三分,如此礼让,若是她还要发难,那,袁泠霜再怎么还击也不为过分了。

泠霜知道现在对于段潇鸣是很关键的时期,她虽不能助他什么,可是,也不想在现在坏他的事,令他为难。

袁泠霜的这一声‘姐姐’,似像一道符咒,令在场的人全体松了一口气。恍惚之间,她都能听见这群人重重地吁气声。

额吉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淡淡地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走在了泠霜的前面。

泠霜的院子因是段潇鸣当年特意为她建的,所以,全是按照汉人的习惯风俗。土生土长的额吉娜似乎对于汉家堂屋的摆设很陌生,愣愣地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泠霜暗自一叹。果然是来得匆忙,竟连一点功课都来不及做。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难道段潇鸣暗令过她不能来?要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小惠,请姐姐上座。”泠霜唤道,让小惠引她入座。

“是。”小惠应了一声,上前引座。

“妹妹。”额吉娜终于出声了。泠霜一直知道,关外各族,甚至连西域各国,自汉唐以来,上层贵族便有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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