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殿,便有一股香气扑鼻。不过太后并不在大殿,她在侧殿里的美人榻上坐着。听说她与紫英真人差不多的岁数,看起来则要小很多,脸如满月,无斑无纹,墨发如云,神色祥和。
紫英真人手捏三清诀行礼,她坐着捏着三清诀还了半礼,示意宫女引紫英真人坐下。然后一双妙目转到阮碧身上,问:“这就是你新收的弟子?”
阮碧连忙上关磕头,说“阮碧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吧。”
阮碧起身,退后三步,肃立在紫英真人身后,垂首敛眸。
“抬起头来。”
阮碧抬头,太后仔细看了一眼,微微颔首,说:“不错,神清气朗,模样儿也秀气,有阮文孝公的气派。听说你如今方才十三岁,于道法却颇有心得、”
“不敢说什么心得,只是略懂一二。”阮碧信口胡诌。
太后说:“倒是挺谦逊的,若真是只懂一二,又如何能得紫英青眼呢?定是有过人之处”
话未说完,外面太监传:“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求见。”
太后斜靠着美人榻,懒懒地说了一个字:“准。”
脚步声经过大殿往侧殿而来,一会儿,两个满头珠翠、衣着华贵的女子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看起来年岁相仿,都是二十五六上下。阮碧一眼就认出了谢贵妃,因为她跟谢明珠长得十分相似,只是比谢明珠要精致许多,黛眉远山,一双妙目顾盼如秋水。至于赵皇后,相比之下略显逊色,倒不是五官不好,身材不婀娜,就是不够神采飞扬,略显沉闷。
紫英真人起身捏三清诀行礼,赵皇后、谢贵妃还了半礼。礼毕,三人坐下。阮碧知道该自己登场,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双手着地,行大礼。“小女子阮碧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贵妃娘娘。”
“起来吧。”赵皇后的声音清清亮亮,有点象未出阁的小姑娘。
阮碧从地上爬起,颇有点腰酸背疼,这一天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呀。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阮碧抬起头,心想,如果日日抬头低头这么频繁,指定三十岁不到就颈纹纵横。可知这宫廷当真是折磨人,除非是做太后。可是有不经妃嫔直接当太后的吗?显然没有。
赵皇后上下打量她,从脚到头,又从头到脚。见她一点也不紧张,似乎还微微走神,有点诧异。不过,话还是照原来商定的说:“气度从容,怪不得真人喜欢,我瞅着也是喜欢的很,若是早些认识,便要跟真人抢上一抢。”
太后失笑,问“你又不收徒,抢来做什么?”
赵皇后带点天真地口气说:抢来做妹妹,我从小就盼着有个妹妹,象小棉袄一样的暖心窝,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谢贵妃笑盈盈地说:“这有何难?只是真人的俗家弟子,姐姐再收她做妹妹就是了。只是这么一来,这位阮五姑娘怕是成为我们大周朝最有福气的女子了。“
这话用心真险恶,如果阮碧是大周朝最有福气的女子,那生下九五至尊的太后是什么?不过谢贵妃每回出手,都是把阮碧往宫廷外推远一步,所以她也乐意听着低眉顺眼,乖的不行,绝对不打扰大老板们的表演。
赵皇后淡淡地说:“贵妃妹妹此言差矣,要论福气,这天下还有比母后更有神气的吗?“
阮碧在心里“咦“了声,赵皇后也不笨,不知道谢贵妃如何应对?
谢贵妃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是我没有说全,庶民里面最有福气的,母后何许人也,跟庶民比,岂不是欺负她们?“
果然是个厉害人物,阮碧深心先许。
一旁的太后也乐了,说:“明珂这张小嘴说起话来比外面的黄鹂还动听。“
“母后,我可不完全叶,你岂可拿我比扁毛畜生?“
太后笑着说:“好了好了,是我错了。“
阮碧偷偷看赵皇后,只见她神色不变,但是眼神略显无奈。看来这样的遭遇战,她们打过多回了,多半都是她吃瘪。
“阮五姑娘,年初便听说了你,如今是真正见上了。“谢贵妃笑盈盈地说:“真真是画儿一样的妙人儿,看来是我家明月瞎了眼。”说罢,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看着阮碧。太后与皇后也听说过阮碧的“绯闻”,目露好奇地看着她。
“说笑了。”阮碧说,“说起这事,小女子十分汗颜。年初,去延平侯府赏梅,梅林太大了,小女子又是第一回去,竟然迷了路。后来遇到谢二少爷,方才脱身,不想传到外头,便成了我为。”
谢贵妃拿过茶杯浅啜一口,目光里透出一点冷意。“如此说来,是我了?”
这个问题可难回答了,若是说她无中生有,那是犯上。若是说她没有,便是自打耳光,欺上之罪。阮碧虽然不想显露峥嵘,但是她如此步步紧逼,就不能不应战了。职场多年,她懂得以妥协求团结则团结亡,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于是说:“确实——”
一干人等脸色都变了,待立一旁的大太监低喝一声:“大胆!”
“———《道德经》有曰:有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又曰:有无相生。可见这有无便是一回事。我不曾有为谢二少爷伫立雪中之心,但落在他人眼里却有为谢二少爷伫立雪中之行。我有中生无,贵妃娘娘无中生有,原属一回事。”
她巧词夺理把大家都说愣了。
一会儿,太后回过味来,笑着对紫英真人说:“你这弟子果然有十分的灵性,一番有无同源让她说的别有趣味。”
紫英真人看了阮碧一眼,说:“太后别夸她了,她年岁小,还是应该以修身养性为主,别白白浪费这份聪明,一个劲地信世智聪辩上走了。”
太后冲阮碧招招手,说:“过来,让我仔细龌龊。”
阮碧走到她面前,她拉着她,细细地打量一会儿,问今年多大?几月生日?可读过些什么书?
阮碧一一回答,十二分的乖巧模样。
赵皇后俏笑着说:“真人,你看看,这下子太后也要跟你抢了。“
太后笑着说:“我又不收弟子,抢来何用?”
谢贵妃笑着说:“太后不是还差一个儿媳吗?“
太后眸光闪烁,松开拉着阮碧的手。
阮碧忍不住看了谢贵妃一眼,心道,与你无怨无恨,你怎么总跟我过不去呢?她的一番乖巧,经谢贵妃口里就变志了别有所图。谢贵妃与她眼光接触,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转开了视线。
好好好,你既然不想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阮碧暗暗下定决心。
这以后,太后兴趣缺缺。
紫英真人识趣地拉着阮碧告退。出了西华门,听到外面大街上的人马喧哗声,阮碧竖起耳朵去听,这才是真实的生活,鲜活泼辣的。紫英真人见她听到俗世的声音却一脸双喜,不由地冷笑,说:“你便这么一点出息?“
第2章婚事不成
阮碧冲她粲然一笑,说:“真人怎么好端端地生起气了?”
紫英真人不理她,闭上眼睛假寐。跟她交手多次,早就见识过她的厚脸皮与能言善辩。脸皮没有她厚,辩又辩不过她,真是无可奈何。
“真人,你看外面。”阮碧推着她,指着车窗外。
大周商业发达,沿街都是商铺和挑担的商贩,有男有女。名门世家讲究女子娴雅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而出来也要戴个帷帽,绝不能抛头露面。普通百姓要讨生活,自然没有这么多规矩了,夫妻一起出来做生意的并不少。便是一起逛街购物的也不少,只是不象后世手牵着手并肩走着,丈夫多半走在前面,妻子则落后半步。
紫英真人顺着阮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对卖糖人儿的挑贩夫妻,大概二十出头,相貌平常,身着褐色粗布。汉子专心致志地吹糖人儿,媳妇卖糖人儿,若是没有人买,便温柔地看着自家的丈夫吹糖人儿。天气太热,汉子的额头一片晶莹的汗珠,媳妇心疼地掏出手绢,踮起脚尖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额头。汉子转睛看着她,目光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紫英真人微微动容。
马车咕噜噜地向前,把这对平反的夫妻仍在后面。紫英真人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阮碧。“姑娘想和我说什么?”
“我想说的,真人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就这样子简简单单地活着,也不错吧。”
紫英真人嘲讽地说:“姑娘说要简单,天下人怕都要笑了。”
阮碧苦笑一声,说:“我何尝想步步机心、营营碌碌?只是不想成为他人的鱼肉,真人莫要怪我就好了。”
紫英真人一时无语,她确实没有理由怪她,一直都是他想利用阮碧。收她为俗家弟子,也是考虑到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入宫。“罢了,罢了,你既然无益于荣华富贵,我也不强求了。”
谁不爱荣华富贵?可是人生若只有荣华富贵,那是何其苍凉。这话只在阮碧肚子里嘀咕了一下。“谢谢真人。”
紫英真人嘴角一撇说:“到如今,你还要叫我真人?”
阮碧又粲然一笑,说:“多谢师傅。”
紫英真人眉心微蹙,说:“听着别扭。罢了,没有人的时候,还是叫我真人吧。”
阮碧呵呵地乐了,眉眼舒展,不带一点机心,和普通十三岁的少女一样。
紫英真人看着她笑靥如花,心情也跟着亮丽起来。虽然脸皮厚不过她,心思转不过她,辩论也赢不了她,但是内心还是十分欣赏她。倘若换一种方式相见,没有各自的立场与私心,恐怕能成为忘年之交。
只是,赵皇后……
想到赵皇后的处境,紫英真人的好心情便又荡然无存。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如何能看着她在皇宫里步步维艰?要不是当年自己赞她一句“面相贵不可言”,先帝和太后也不会选她为太子妃,她的性情原是不适合皇宫的,说起来还是自己害了她。
“五姑娘,如今该是你兑现条件了吧?”
阮碧说:“不急,太后圣寿那天,自然会兑现的。”
紫英真人皱眉。
阮碧柔声说:“欲速则不达,太后的圣寿也就是一个半月后,真人且安心等着吧。再说,我不是跟真人说过吗?倘若我的方法不奏效,我任凭真人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了,紫英真人只得点点头说:“好,我等着。”
说话间,马车离开嘈杂的大街,拐进槐树巷,停在阮府门口。
阮碧和紫英真人下马车,先到熙和院见大夫人。又在大夫人陪同下,到老夫人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说了会儿话。然后紫英真人说不放心玉虚观里事务,得赶回去了。大夫人和老夫人再三挽留,见她去意已决,只得作罢。
大夫人和阮碧把紫英真人亲自送到大门口,又依依不舍地说了几句话。紫英真人这才带着玉虚观的几名知事道长乘上马车。看着三辆车拖着斜长的影子远去,阮碧油然升起尘埃落定的安心感觉。
“还伫着做什么?”走出几步的大夫人回过头,不悦地看着她。认识紫英真人十多年,一直想让她为二姑娘说句好话,却不得,没想到最后便宜了阮碧。一想起这事,她就心里憋屈得很。而且这回与大外甥的亲事也不成了,大哥到现在连封信都没有回,指定是恼得不行了。还有,绮儿的婚事也变卦了,都是因为她……大夫人越想越气,太阳|岤突突地跳个不停。
阮碧赶紧走过去,低眉顺眼地跟着她进熙和院的偏厅。
大夫人坐下,宝丽见她不叫阮碧坐下,猜测要训话,于是只上了一杯茶。大夫人端起茶杯,右手揭开茶盖,慢慢地拨弄着茶叶,特别特别地专心致志,转眼间半柱香过去了。
阮碧知道她在变相地给自己立规矩,只好敛手肃立着,一动不动。
大夫人便拨弄着茶叶边想,就算你变成紫英真人的弟子又如何,那也不过是在外头博个好名声。在这阮府里,就休想逃出我的手掌。一炷香后,她浅啜一口茶,抬起头,很诧异地说:“怎么你还在?”
阮碧一脸平静地说:“女儿在等母亲发话。”
大夫人仔细看她的脸,一丝不耐烦都没有,究竟何时她变得如此沉得住气了?绮儿说她性格大变,不可小觑,原来是真的,是自己疏忽了,倒让她爬到自己头上来撒欢。冷笑一声,说:“如今你是紫英真人的高徒,我哪里还敢发话?”
这话是个大大的套子,无论怎么接话都不好。阮碧正犹豫,忽然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急冲冲地过来,小丫鬟的声音在外面急急地叫起来:“夫人,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一把扯开帘子进来,眼睛微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阮碧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阮碧本想伸手阻拦,忽然想起大夫人还在场,赶紧把脸一偏。这个巴掌贴着脸皮而过,她后退一步,假装惊慌失措地说:“二姐姐,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打我?”
二姑娘不甘心,又上前一步挥起手。
阮碧赶紧又后退一步,旁边侍立的宝丽却忽然横出一脚,嚷嚷着:“哎哟,五姑娘,后面有椅子,小心绊倒。”
阮碧被绊个正着,摔倒地上,抬头飞快地睃宝丽一眼。
宝丽只觉得好像一道寒光射入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心一缩。
“胡闹。”大夫人见闹得差不多了,重重地把茶杯一放:“春云,还不拉住二姑娘?”
春云拉住二姑娘,说:“姑娘,姑娘,消消气,别让不想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二姑娘甩开春云的手,指着阮碧的鼻子,说:“都是你,都是你。”
阮碧站起来,拍拍衣袖上的灰,沉声问:“什么都是我?请姐姐明示。”
二姑娘哪好意思说是因为婚姻不成,只是愤怒地瞪着她。
大夫人见二姑娘只顾着生气,皱眉说:“行了,五丫头,今儿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等阮碧退下,大夫人又屏退左右,瞪着二姑娘说:“瞧瞧你自己,成何体统?”
“娘,我心里好恨。”
“不要说你恨,我也恨,原本好好一桩婚事,让五丫头给搅黄了。”
“那娘还护着她?”
“娘哪里是护她?娘是护你,傻丫头,要是传出去,说你因为婚事不成,对自己的妹妹大打出手?还有哪一家敢来聘你?”
二姑娘泪如雨下,身子摇摇晃晃。
大夫人心如刀割,拉她到怀里,掏出手绢抹去她的眼泪说:“别哭了,谢明月不成,还有其他人呀?东平侯府的潘舜美、定国公家的顾小白、还有官家不也正替晋王选妃吗?”
二姑娘哽咽不已:“娘,我就是不服气……”
“娘知道,娘知道,乖女儿,娘指定给你找个最好的。”大夫人柔声说着,拍着她的背,见她慢慢地安静下来,这才叫宝丽和春云进来,扶她去里面榻上躺着,又叮嘱一定要守着她,别让她乱跑。
看看漏钟,到晚上请安的时间了,带着宝珍到老夫人的屋子里。
远远地就听到欢声笑语,进里屋,其他人都到场了,个个嘴角含笑地看着阮碧。大夫人笑着问:“哟,这么热闹,在说什么呢?”
老夫人说:“五丫头在说进宫的事情,咦,二丫头怎么没有来?”
“她有点不舒服,在床上睡着。”
老夫人心知是因为婚事不成,微微颔首,不再问了。
二夫人好奇地问:“晌午见她跟谢二姑娘在花园里逛着,怎么一晃眼就病了,可要紧不?”
大夫人耐着性子说:“就是在花园逛久了,有点中暑,不碍事,睡一会儿就好。”
二夫人说:“前两日,我也有点中暑,大夫给我开的药还在,等一会儿,我叫人送过去给二丫头。”
“那就谢谢弟妹了。”大夫人怕她再纠缠下去,赶紧跟老夫人说,“母亲,今日筵席,还有点尾事没处理完,我去跟账房核一下数,先走一步了。”
老夫人点点头说:“行,都散了吧,五丫头留下。”
其他人纷纷退出去,片刻,只余下阮碧一个人。
老夫人拍拍榻沿说:“五丫头,你过来坐吧。”
阮碧依言走过去坐下,老夫人审视她良久,眼神像刀片一般,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实话告诉我,今日你去宫里,太后皇后谢贵妃都是什么态度?”
什么意思?阮碧心里一惊,含含糊糊地说:“许是因为紫英真人的关系,她们待我都很亲切,特别是太后,真的很祥和。”
老夫人不悦地纠正:“什么紫英真人?是师傅。”
“从前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口。”
“以后要注意一点。”老夫人又问,“你说谢贵妃也待你亲切?她可曾提起从前那桩事?”
阮碧犹豫一下,说:“是说了。”
“怎么说的?”
阮碧便把谢贵妃提起旧事,以及自己的应答都说了出来。
老夫人听得冷汗泠泠,说:“你当真大胆,居然敢反驳于她。好在这回太后喜欢你的回答,若是她不喜欢,你怕是麻烦了。以后断不能再如此鲁莽,知道不?”
阮碧不以为然,但还是说:“是。”
老夫人沉吟片刻,说:“五丫头,有桩事……与你有点瓜葛,你且听听。”
阮碧恭敬地说:“祖母请说。”
“咱们阮府与延平侯谢家一向关系不错,因此也有结成儿女亲家的打算,虽然一直没有挑明,却也有默契,便是二丫头和谢明月。但是今日东平侯夫人过来说……”老夫人顿了顿,把中午东平侯夫人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阮老夫人,真是惭愧,有负所托。前些日子,我已经见过延平侯夫人了。她说,她一向喜欢阮二姑娘,也想着要定给谢二少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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