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前燃着火盆,腿上叠放着一摞纸,正一张张往火里丢。
烟气逆风飘散,铃音在一旁垂泪,伸手挡住她,说了些什么。
她摇了摇头。元清望着她的唇,辨别不出她的答话。只是望见她手上一松,火舌舔到纸上,便如蝶翼般张开,片刻间便烟随风散,什么也不留下。
吕明在一旁垂首道:“皇后娘娘烧的是自己素日里积下的手书与笔谈。”
元清攥着花枝,凝视着邵敏。他几次双唇开合,最终找到了什么一般,嗓音几不能破声:“‘何必徒留感伤’,原来是这六个字……”他待笑不笑,似怒非怒,百般情绪压抑着,只眼圈一点点泛起红来。
“原来她什么都不打算留给朕……”
吕明见他面如槁木,语气游魂一般。似乎不能理解,却也渐渐有些感悟,“小人去抢下来——”
元清伸手拦了他,道:“如果烧了能安心些,那就让她烧了吧。”
他是念旧的人,却只念人不惜物。若邵敏不在了,纵使满世界都留了她的痕迹又如何?
他只要她的人。她想把过去烧尽,他便由她。她想折磨他,他也任她揉搓。但她若想离开,便是杀了他,他也要让她魂牵梦绕。
邵敏将手里宣纸一张张烧尽了,最后只余一张,上写着“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她捧着那张纸,静静望着,沉默不语。
铃音见她似有所感,忙道:“这张不烧了吧。”
邵敏点了点头,待要收起来,一阵劲风,已把它卷入火中。邵敏略一怔愣,等铃音去抢,不大的一张纸便已经尽数燃尽了。
邵敏沉默了一会儿,拍尽手上烟尘,站起身来。
她不惯跪坐,双腿已麻,趔趄了一下。铃音赶紧扶住她。才一回头,便见元清向这边走过来,笑容温柔俊美。
邵敏回他微笑,对他伸出手去。
元清道:“朕抱你回去。”
邵敏笑道:“我不过腿麻,一会儿就好。路这么远,你如何抱得动?”
元清笑而不语,已经抄了她的膝弯,将她抱在臂上。
他手上有些不规矩,邵敏红了脸,圈住他脖子,低声道:“别闹。”
元清啄了啄她的唇,笑道:“朕听说民间娶妻,女人不过火盆不能入门,男人不能将妻子抱起不能圆房。”他目光低柔黑亮,深深凝视着她,“敏敏既过了火盆,便与朕再入一次洞房吧。”
邵敏回头去看,元清抬脚一踢,火盆便翻入河中,黑色余烬并尚未烧透的纸片尽数散在水上,随波远去了。
她望了望元清,随即垂下睫毛,“嗯。”
他们先去了清池殿,双双沐浴。
邵敏为元清洗过头,元清回身抱住了她,道:“朕为敏敏擦身。”
他下面已经抵在邵敏腿间,那种灼热的触感在温水里无比清晰。
邵敏身上有些软,扶了他的肩膀,有些颤抖的点了点头。
元清的手指一寸寸擦过她的皮肤,轻柔的撩拨着。时间缓慢而漫长。
邵敏渐渐抑制不住喘息,圈住他的脖子,轻轻蹭着他。
元清手上一抖,已经把她勒在手臂间。
他吐息灼热,语气强自压抑着,一面说着一面啄着邵敏的耳垂着,嗓音低哑:“朕还没有为敏敏挑起盖头,敏敏不要勾引朕。”
邵敏垂着睫毛,低低的“嗯……”了一声,却不放开他。
元清将她压到池壁上,目光泛红注视着她。他们不过隔开一臂的距离,邵敏却忽然觉得羞耻,略挡了挡,垂眸不语。
元清几次要压过来,终于还是松开手,回过头去。
“朕……朕不能在婚前玷污了敏敏。”
邵敏愣了愣,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我不曾怨你……”她说,“就算你当初掀起我的盖头,就算一开始你便不冷落我,我也——”
元清已经步上台阶。邵敏在下面握住他的脚踝,哽咽不能语。
元清披了衣服坐下来,他伸手,便有侍女捧了托盘进呈。元清从上面取了一杯水和一个琉璃小瓶。瓶中静静躺着七粒珍珠似的丸药。
“敏敏有什么要说给朕的,一次全说了吧。”
邵敏松开他的脚踝,要后退,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敏敏有什么要问朕的,朕也毫无隐瞒。”
邵敏哽咽着摇头。
元清顿了顿,有些失望的:“敏敏不说,那便朕先问吧。”他便拿了那个瓶子,倒出一粒药来,问道:“敏敏的药是哪里来的?”
邵敏睁大了眼睛。
元清已经将要放进口中,就着水咽了下去,“没关系,敏敏不说也没关系,反正说了也是骗朕。”
邵敏惊慌的去抢,元清把托盘往后移了移,径自道:“这药是做什么的?”
邵敏眼中泪水不停滚落,她试着去抓元清的手,但元清总是比她快一步,已经把第二粒咽了下去,“敏敏是不是还要告诉朕,是补血益气的良药?”
元清已经倒出第三粒:“敏敏为什么要吃?”
这药代谢极为缓慢,邵敏并不能确定它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效果。元清表情动作平静得让她恐惧。她无能为力,只能抱了元清的腿,惊慌道:“我是假的。”
元清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邵敏哽咽着,已经没有余裕编造谎言,“‘晨出东方,守天关,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1……”她慌乱的背诵着,用手盖住脸,泪水从指缝里不断落下来,“‘客星没’,所以我来这里……如今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
药丸滚落在地上。
“没关系……”元清的话里已经没有半分气息,“叙伦有解药,敏敏可以留下来。”
“没有解药,不可能的——”
“朕说有就有!”他面色忽然柔和下来,“敏敏其实不想丢下朕,对不对?”
迟了一年又一个月,元清终于打起了邵敏的盖头。
寿成殿皇后阁已重新收拾过,帏帐被褥都换做喜庆的大红,入目迷乱晃眼。
邵敏眸中皆是泪水。元清微笑着凝视着她,吻去她眼角泪水,柔声道:“入了夫家便不能再哭。朕会一生一世对敏敏好,敏敏不要难过。朕爱听敏敏喊朕的名字,敏敏日后不要拘礼……朕什么都答应,只要敏敏开口说……”
邵敏偏头,泪水滑落,“对不起。”
元清笑容凝住。
“没关系……”最后他终于答道,“敏敏欠朕的,可以慢慢还。朕不急,敏敏也不要急。”
侍女已奉上合卺酒,元清自取了一杯,将另一杯递给邵敏。
邵敏不接,元清便攥住她的手,强行交杯。而后将杯子一正一反扣在托盘上,扯落床帏,将邵敏压倒在床上。
红烛滴泪。纱帐里起伏,喘息、啜泣、呻吟交缠着溢出来。
一直到邵敏再撑不住昏睡过去,元清仍牢牢的圈住她,不肯松手。
邵敏第二日醒得比平日还要晚些。元清已不在身边。
她坐起身,纱被滑落,露出一身红紫痕迹来。
她木然的拢了拢,扶枕倚坐,低声唤道:“铃音。”
答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禀娘娘,丁姑姑已被调往别处,日后由奴婢伺候娘娘。娘娘可是要起身?”
邵敏打起珠帘,见原先摆在案上的西洋钟已不知去向,再扫了一眼,才发现整个寿成殿已尽数换了装饰。
她盖住眼睛,困倦的问:“什么时辰了?”
邵敏已不被允许走出寿成殿,这几日宫中音讯皆传不进来。她问,也没人敢答。
元清连着数日不来。她身边贴身跟着两个小姑娘,想与彩珠她们联系也不得。
幸而她清醒的时候已短。
外面邵博的人冒死给她递来消息,她才知道,原来林佳儿已生下一名男婴,赐名焘,出生第二日已被立为太子,钦指程友廉为太子太傅。林佳儿也晋为皇贵妃。
朝臣多知道邵敏命不久矣,并没有几人反对。
之所以波澜骤起,是因为策命之后第二日,元清便寻死一般命人点兵筹粮,要御驾亲征,前往西疆与帖木儿相会。
邵博希望邵敏说什么也要拦下元清——皇嗣尚在襁褓,元浚已笼络朝臣,元清此去,只怕再难回来。
挽留
邵敏将信看完,平静的收入怀中,对床帏外守着的宫女道:“去请皇上来。”
宫女行过礼,飞跑出去。
邵敏如今每日清醒的时候已经不足六个小时。
身体机能早已经调整得差不多,就算马上进入沉睡,也完全没有问题。
之所以选择撑下去,不过是为了消磨元清的耐性。
——爱情固然浪漫,人性却很现实。
当他看惯了她最憔悴的模样,便不会再记得她最美好的容颜。当他习惯了她长久的昏睡,死别到来时就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让他把悲伤品味透彻,明白爱她有多疲惫,到时候放弃就会成为解脱,遗忘也变得容易起来。
——她不是汉武帝的李夫人。她只想将他的恋爱消磨殆尽。
可是她没想到,元清的爱情原本就沉重而绝望。就算在最水||乳|交融的时刻,他依旧做着最坏的防备;在厄运到来时,他困顿却固执的挣扎;而后在倦怠之前,先不留余地的疯狂起来。
可是就算在最疯狂的时候,他依旧怀抱着最天真美好的憧憬。
——他把那场婚礼当真的。他真的以为,一切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所以他说“不能在婚前玷污敏敏”的时候,邵敏才会痛彻心扉。
沉重的愧疚感和元清的不惜一切,逼迫她将一切和盘托出。
那个时候她完全被元清牵制着,什么也不能思考。
她以为自己会被他先一步逼疯。事实上她依旧在冷静而条理的分析着现状。
她命人去传了酒肴,而后坐在玻璃镜子前仔细的梳妆。
她最不擅也不爱描摹妆容,只是如今她面色过于苍白,不得不伪装出些血色来。她用的胭脂仍是上元节出宫那天元清在灯谜摊上赢来的,芳香清淡,脂膏细腻,色泽却不够均匀。
她在手心里仔细的调匀。她仍记得那一日,元清手指戳过来,抹了她一唇艳红。她咬住他的手指,又吃了满嘴。
那时他们便已如斯暧昧。她却固执的相信她并没有爱上他。
而后在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思的时候,他已命悬一线。
如今明明已两情相悦,又到底为了什么在相互折磨?
她发了一会儿呆,回神的时候胭脂几乎已干在手心里。
镜中元清立在她的背后,静静的望着她。
邵敏沉默的垂下头,用手心拍了拍脸颊,染上颜色。而后回头对他微笑。
元清垂首凝望着她,手指揩过她的脸颊。而后将她的手握住,用湿帕子把她手心胭脂擦干净。
“朕那晚强迫了敏敏……敏敏若心中恼朕,便不要笑迎。”他声音低郁却平静,“敏敏恨朕,朕也……”他垂眸沉默了片刻,“……也让朕知道。”
邵敏微笑的指着心口:“这里只有喜欢,已经装不下恨。”
元清眼中水光化开,低声道:“敏敏又骗朕。”
邵敏笑道:“我再不骗你的。我已吃到了苦头,再不敢了。”
元清沉默不语。
邵敏笑着拉他到桌前,道:“你眼下那么重的黑影,这几日可是又没睡好?”
元清点点头,“不在敏敏身边,朕从来睡不好。最多只能撑三四日罢了,再久便活不下去。”
邵敏心里一酸,元清便按她坐下,“三四日的折磨也长过一生。所以若敏敏要走,便亲手杀了朕,不教朕受那些苦楚……也不枉朕苦恋一场。”
他静静注视着邵敏。见邵敏无语凝咽,垂着头泪水不停滴下来。心疼里又有一种快慰,“朕从来不信什么来世,这一世过了,朕便灰飞烟灭。敏敏不必怕朕世世痴缠,只要一刀把朕的心口扎穿了……”
“够了。”邵敏强忍泪水,抬头望着他,“若我心里没有你,便你灰飞烟灭了,也不会有半点惦念……”
元清身上一颤,却仍咬牙嘴硬道:“如此岂不最好。”
邵敏抓了心口,泪水克制不住的滚落下来,“可是我心里有你,你不要这么折磨我。我并不比你好受。”
“那就留下来。”元清攥住她的手,目光楚楚切切,瞬也不瞬注视着她,“若敏敏心里有朕,就留下来。朕的一生不会很长,不会耗去敏敏多少岁月……朕不敢求与敏敏天长地久,朕……”
邵敏闭上眼睛,静静的道:“我的一生也不会很长。”
元清没有动。
“约莫还有一两个月的时日。”邵敏道,“我从没想过要在死前离开你。你认为你死了,我会是什么光景。我死了,你便也如那般过下去吧。”
元清笑了起来,“不一样的。”他摇了摇头,“敏敏自己吃的毒药,如何会不明白?朕心里敏敏的分量,和敏敏心里朕的分量,是不一样的。朕居然傻乎乎的来求敏敏垂怜,真是不可救药。真是……自取其辱。”
他攥着她的手,不停的亲吻着,“朕为什么要爱上敏敏,简直蠢透了,蠢透了,蠢透了。”他起身抱住邵敏,仿佛要把她吃进去一般用力,咬住了她的嘴唇。
他心里的悲愤仿佛传递过来一般,邵敏口中一片苦涩。
她并不比他爱得少些。可是他说的不错,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确实是不对等的。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段岁月,可以为了爱情放弃世界,只要能守着那个人,便觉花好月圆、欢喜圆满。可惜那种心情,她未曾经历,便已错失。
“不要去希提。”她挣扎着说,“没有解药的。这两个月,留下来陪我。”
元清将她推倒在床上的时候,她不成章法的抗拒着,断断续续的挣扎解释:“药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并不是从谁手里得来,希提没有这种东西……我不知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可是他是骗你的,没有解药……”
元清深深的挺入,她的话碎成一片呻吟。
她攥住元清的胳膊,只觉心疼得几乎无法忍受。
“他只是骗你去希提,你去了便可能回不来……不要去。”
元清俯身咬住她的耳朵,细细的研磨着,“这样才……最好不过。”
邵敏终究没能拦住元清。
元清并没有如朝臣妥协时劝说得那般,至少筹足三个月的军粮再动身。也没有等待占卜中的吉日。
七月是鬼月,据说诸事不宜。
但邵敏只留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他不能等下去。
他寻隙将邵博和元浚软禁了。但是邵博是邵敏的祖父,他不能杀他。元浚是他的四哥,他纵然疑他有非分之想,却也不忍杀他。
何况只要他不出意外,这两人便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若他出了意外,也只有这两人才能稳定风雨飘摇的局势。
元浚无咎获罪,高宦成深解个中滋味,请与元浚解除婚约。元清只说:“朕并不想四哥孤苦终老。他难得再遇到想结成连理的佳人,既已约定,高相不该毁弃。”
高宦成再想辞去首辅一职,元清没有留,把他降为次辅,另拔擢程友廉为内阁首揆。
他颁旨择日启程,命内阁监理国政。
动身前一日,元清前往奉华殿探望元焘。
林佳儿生育后精力一直不济,幸而元焘白嫩活泼、无病无灾。
元清逗弄着元焘,林佳儿在一旁缝衣。见元清面色柔和慈爱,已再无昔日任性与无情,便问道:“若日后皇后生育了嫡子,你待将焘儿怎么办?”
时至今日,她仍信邵敏福运长久。人人都说很快便会有国丧并新的立后大典,唯她一笑置之。
提到邵敏,元清目光震了震,瞬间便思绪飘忽。却不肯露出软弱来,“朕不曾想过。”
他并没有宽慰林佳儿,立誓不易元焘的储君之位。林佳儿却反而放下心来——他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至少表明,在他的心里面,这个孩子可以与邵敏相提并论。
她自认了解邵敏的品性——邵敏纵使容不下这个孩子,也断然不会伤他。如此,元焘的命至少保住了一半。而她一无家世、二无盛宠,反不会为孩子招灾。
“焘儿得立,你我皆知是怎么一回事。”林佳儿无故刺破了指尖,不由愣了一下,任珠血晕染在绸布上,“若皇后安然度劫,日后诞下嫡子,望陛下念焘儿无辜,仿汉光武时旧事善待焘儿……”她顿了顿,“皇后仁德自也不输光烈皇后。”
元清静了一会儿,忽然说:“朕想抱焘儿给皇后看看。”
林佳儿点了点头,道:“待我为他准备些礼品带上。”
元清没有答话,林佳儿呼来碧鸳,命她去准备,自己手上缝衣却未停歇。
元清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见她穿针,便问:“你在缝什么?”
林佳儿道:“焘儿的衣服。”
元清伸手比了比,不解道:“他哪穿得上这么大的?”
林佳儿笑道:“这是他七……”她顿了顿,笑容忽然沉寂下来,自嘲道,“也是,我管得这么远,反?b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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