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夜里有些凉。邵敏穿着一身重枣色蜀锦百蝶深衣,下身红罗裙,配着素青色金累丝霞帔,立在寿成殿门前迎驾。皇后的常服都讲究雍容,往往宽袍广袖。邵敏只觉四下往里灌风,里面薄薄一层中衣根本抵不住寒冷。
不由打了两个哆嗦,霎时睡意全消。
寿成殿门前宫女列成两排,手里提着琉璃八角宫灯,跪伏在台阶上。从邵敏的角度望过去,颇为壮观。然而比起龙辇十六抬銮驾前后,那长龙一般的提灯宫女和长城一般的侍卫依仗,也不过尔尔。
龙辇在寿成殿前停了下来。
夫妻两个人,就这样隔了一排排宫灯一层层人,在寒风中遥遥对望了一眼。
明明夜色昏暗灯火阑珊,明明隔了十几步远,连元清的脸都没有看清,但邵敏下意识觉得,元清对她冷笑了一下。
龙辇再次起行,拐了个弯,往寿成殿东南方向去了。
邵敏一直望着元清消失在夜色中,回头看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疑惑犹豫却不敢抬头观望的模样,后知后觉的有些羞恼。
她打着哈欠转身挥了挥手,对一殿被耍弄了的宫女们道:“圣驾过去了,大家都回房睡吧。”
拒驾
龙辇路过寿成殿之后。浩浩荡荡的开向了钟秀宫。
钟秀宫在寿成殿东南面,是东六宫离寿成殿最近的一宫。里面有琼华、毓秀、芳泉、甘霖四个院子,通常都住着贤淑德惠四妃。现在却住着元清临幸过的宫娥。
——元清为了出气,刚跟邵敏大婚,就一连临幸了十六个宫娥,并且很大方的个个都给了名分。有了名分就不能再住宫女所,仓促间也来不及仔细安排,邵敏就统一把她们安置在钟秀宫。
她当初只是觉得钟秀宫够大,能住得下这些人。元清却觉得这里离寿成殿最近,声乐相闻,乱搞的时候最过瘾解气,自然相当满意。
比如他今日摆驾钟秀宫,就堂而皇之从寿成殿门前路过。他当时示威般停了一下,就是为了看邵敏惊喜落空之后的脸色。
可惜离得太远,他没怎么看清,只远远望着邵敏一身暗红立在风中,衣衫单薄翻动的模样,像是一朵飘零的花。
跟他期待的不太一样。
他以为邵敏应该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但事实上邵敏只是安静的回身,略挥一下手让众人散去。那背影看上去委屈又纤弱,让他心里忽然就有些萌动。
想不到邵博的孙女竟这么软弱可欺,他暗想,不错,很难得。
可惜他忘了,就算邵敏再懦弱,只要有邵博在,就没人敢真欺负她。
把寿成宫远远的甩在身后了,王聪明小跑到步辇边,问:“爷,您想临幸哪位贵人?”
元清才要回答,忽然发现自己脑海里一个现成的名字都没有。他跑这一趟,单纯是为了欺负邵敏,其他的还真没想过。
不由就羞恼道:“你怎么不早问?”
王聪明道:“奴才以为爷想给哪位贵人个惊喜。”
元清噎了一下,胡乱答:“朕记得里面有个姓林的。”
“哦,爷说的可是林修仪?”王聪明道。
元清故作镇定道:“就是她。”
钟秀宫的慌乱并不比寿成宫好些。只是宫里住的人多,并不知道元清来找哪一个,便没人敢枉动。只在自己屋里收拾整齐了,主仆几个端坐着等消息。
王聪明所说的林修仪也不例外。
她今年已经二十岁,比元清足足大了五岁,模样也不是极好的,因此自己也没报什么期待,只胡乱打扮了一下,连被子都没叠。
太监来报喜讨赏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一声,倒是忧多于喜。
她打赏了太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今日十五,不是说皇上该和皇后同房吗?”
她给的赏多,太监一高兴,就道:“可不是,陛下可是特意绕过寿成殿来找娘娘的。娘娘多大的脸面。”
林修仪脸色更沉,却没表露出情绪来,不动声色的把太监送出去。
然后回头就吩咐道:“赶紧把院门锁牢了!”
说罢不等宫女动手,自己先上了门闩,回屋去了。
她住的琼华院正殿上层四间下层五间共九间房,住了四个人。她一进屋那三个都出来向她道喜,只她自己头昏脑胀,道:“咱们四个,今日谁都不能迎驾。”
她在这四个人里年纪最大,品级也最高,平时四人以她为首,听她这么说,都有些不解。四个人里一个叫曾淑珍的修容问:“皇上要来,姐姐为何不迎?”
林佳儿瞟了她一眼,道:“皇上今日该跟皇后同房。”
曾淑珍听她这么说反而笑出声来,上前给林佳儿理了理衣襟,道:“姐姐正该趁现在抓着皇上的心,我们都等着沾姐姐的光呢。”
她看清这两月元清的所作所为,知道邵敏不得圣心,早把她看成被废的皇后,半点不放在眼里。她当然也知道,若不是元清还没选秀,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抓这个空当。因此更急着上进,只恨今夜元清点的不是她。
另两个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个道:“皇后娘娘是个宽厚人,我瞧着娘娘对我们这些人倒比皇上还慈祥。”另一个道:“何况是皇上要来,咱们总不能挡回去。”
林佳儿目光寒了寒,向后退了一步,道:“反正今日我是不敢迎驾的。”
她有心要提点这些人几句,但这些人非要欺软怕硬,还把金刚钻误认作软棉花,她也没办法。
元清龙辇到了琼华院,只见院门紧闭,里面黑咕隆咚一片,半点动静也无,不觉有些疑惑。
他还没开口,便听王聪明问身边小太监,“你没告诉林修仪皇上要来?”
小太监也疑惑道:“说了啊,修仪当时明明还醒着。”
元清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脑子里一把火腾的就烧起来,心下却冷飕飕,满是恨恼。
王聪明顿了顿,对小太监道:“再喊一遍。”
小太监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皇上驾到!修仪林氏迎驾!”
他声音清亮,直冲云霄,这一嗓子怕是寿成殿也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院里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道:“奴婢林佳儿跪迎皇上。因今日不是该奴婢侍寝的日子,奴婢不敢僭越。请皇上怜悯。”
王聪明身旁小太监道:“皇上让娘娘侍寝,今日就是该娘娘侍寝的日子。娘娘不要过于推辞了。”
林佳儿只答:“祖宗家法在,奴婢不敢触犯。”
元清在一旁冷冷的道:“朕今日就打算不守家法,你直接问她敢不敢死谏。”
王聪明心下暗道不好,赶紧往后退一步,拉了个宫女,道:“快去找皇后。”
元清龙辇走远了,寿成殿众人都默不作声的起身回房。
前一刻就差欢呼雀跃了,这一刻却个个乌云压顶有气无力的。
谁都知道皇上这是故意来给皇后难堪的,这皇后怕是真的翻身无望,一殿人再没更多盼头了。
连红玉都唏嘘道:“这剧情真是死虐死虐的啊。”
邵敏淡淡的应了一声“嗯”,心想这皇帝真是欠虐欠虐的啊。
倒是彩珠没心没肺的笑道:“师姐你既然起来了,就把剩下的木瓜粥喝完吧。”
邵敏点点头,说:“端来吧。”
一生气就想吃东西,她到现在还瘦的跟竿儿似的,肯定是平时脾气太好的缘故。做人不能太隐忍了,该反击的时候还是要□起来的。
红玉看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不满道:“师姐啊,作为主角,你现在差不多也该爆发一下情绪了,不然情节没办法推进啊。”
邵敏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像个主角了?”
红玉笑嘻嘻道:“我跟彩珠四只眼睛都看到了,穿越女主,这还有差?”
邵敏瞟她一眼,道:“你不也是穿来的?你不说我还忘了,别人穿越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诗词歌赋数理化英,你们呢?除了每天逼我喝木瓜粥丰胸,就不能想点靠谱的主意,让我轻松轻松?”
红玉小声道:“我是理科生,抵制迷信,鄙视文学……”
……就你那文学水平,不被鄙视就不错了。
彩珠端着剩下的木瓜粥走过来,风雨不动稳如泰山:“请不要小看木瓜粥,丰胸绝对是最靠谱的主意。一双翘挺的酥胸,虽然会增加走路的负担,但也能减轻人生的坎坷,帮你轻松制胜。”边说边做出电视广告的经典手势。
邵敏用头磕床板,哀叹道:“你们给我差不多一点。”
邵敏喝着剩下的木瓜粥,彩珠和红玉在旁边掷骰子玩。她们本来以为今晚有好戏看,难得激动了一会儿,谁知却是点了个哑炮,还被人看了半天笑话,都觉得有些没劲。
邵敏本来打算睡了,却忽然想起她们晚归的事,就问:“你们两个晚上出去干什么了?”
彩珠说:“老板发消息来,我们出去跟他联络了。”
邵敏自己的联络器已经没能量了,这些天正等着老板给消息呢,听她这么一说,几乎要扑上去亲她,赶紧问:“老板有没有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彩珠放下骰子,道:“师姐,你可要节哀顺变啊。”
邵敏懒得提醒她不要乱用成语,问:“有什么坏消息?”
彩珠和红玉对视一眼,同时咽了咽唾沫,道:“我们俩的联络器也没能量了,话说到一半,‘咔’——然后你就知道了。”
邵敏扶着额头,肩膀抖了半天,才克制住没哭出来。
红玉看她绝望得都想死了,赶紧道:“但是也有好消息。老板说时空局开发了新技术,已经能精确定位了。所以就算到时候联系不到我们,也能把时空仪降落在确定的位置……”
邵敏喜道:“你们跟老板约好位置了?”
彩珠和红玉再次对视,再次同时咽了咽唾沫,道:“正要说,结果‘咔’——然后你就知道了。”
邵敏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三个人正折腾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叩门。
彩珠和红玉站到两侧,邵敏忙也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道:“进来。”
……
邵敏听宫女说完钟秀宫的事,一时间真是哭笑不得,道:“这件事皇上自己看着处理就是,找我做什么?”
宫女听她语气是不想插手这件事了,赶紧叩头道:“不是皇上让奴婢来的,是王总管。总管说娘娘是后宫之主,此事理应由娘娘来拿主意。”
邵敏笑道:“皇上是天下之主,后宫也是皇上的。皇上要管,我怎么好插手?”
宫女没拍准马屁,已经有些着急,又说:“皇上动了怒,要杀林修仪。”
邵敏不由顿了顿。
宫女见她动摇了,又说:“人人皆知娘娘宽厚,娘娘就救林修仪一命吧!”
邵敏叹了一口气,有些摸不透宫女来找她的目的。
这个世界对人命其实还是很尊重的——凡死刑都要三审三核,确定无误了还要找皇帝审批。虽然皇帝对身边人有不经审理直接赐死的特权,但那基本都是给明显犯了重罪的大臣和妃嫔的特殊恩典,不要说林修仪没犯什么错,就算有,她品级也不够。
何况一个皇帝跟个小修仪卯上,他掉不掉价啊?
所以林修仪肯定死不了,不但死不了,过了今夜还会有人大大的称颂她,上奏元清给她晋封或者赏赐,以表彰她恪守礼法。
元清注定了不但被人扇了嘴巴还得笑着说扇得好,否则那帮御史又有得闹了。
话说回来,这件事闹出去也不好,帝后不和是大丑闻,邵敏也脸上无光,能安安静静解决了最好。
但是这件事本来就因邵敏而起,邵敏插手只会让元清更加气恼。
最怕的就是元清钻了牛角尖,认定林修仪不接驾,是因为怕皇后胜过怕皇帝。为什么怕皇后胜过怕皇帝呢?因为皇后是邵博的孙女儿,而邵博比皇上大。
这就不是简单的“不和”、“闹脾气”了。
邵敏犹豫了一会儿,想起了她出嫁前邵博嘱咐她的事情。
于是抿了抿嘴唇,笑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你还是告诉王公公,让他劝劝皇上。有些事该忍就忍,与其等别人来说三道四,不如自己先堵了漏子。林修仪这事做得没错,皇上该赏她才是,发什么脾气呢?何况皇上身体不适,也该早些回去安歇。”
邵敏并没有想到,她这番话传回去,从王聪明口中说出来,就换了个靶子。
沐浴
宫女走了,邵敏也喝完了木瓜粥。
彩珠和红玉把今天通讯得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好对策。眼看时候不早,就各自卸掉钗环首饰,准备睡觉。
才洗漱好,便听到外面传来清亮的一嗓子,喊的是:“皇上驾到!”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听声音像是报给寿成殿的,但她们刚被放了一次羊,听到这声狼来了总觉得像是恶作剧。
邵敏忍不住有些头痛,彩珠也不满道:“折腾什么呢这是?”
红玉咽了咽唾沫,问:“会不会是叫隔壁的门?”
邵敏摇了摇头,一面起身穿衣服,一面烦恼的说:“寿成殿哪有什么隔壁?不管是真是假,都出去看一眼吧。”
她知道今晚元清在钟秀宫受了气,哪怕这次也是耍她们玩儿,她也最好乖乖的出去。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受了磋磨,总得变着法子发泄到其他地方,憋在心里迟早出问题——别的孩子憋憋也罢了,皇帝憋变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但显然彩珠不是这么想的,她拉了拉邵敏的袖子,杏眼水汪汪的,“师姐,你可要有点出息啊。要是迎出去一准被他看扁了,以后肯定更受欺负。”
红玉也犹犹豫豫道:“师姐,听声音他应该已经到殿外了,你现在打扮肯定来不及了。”——在邵府的时候她曾经因为穿着中衣去应门被责罚过,很知道这里的人对仪表的看重程度。
邵敏绾了下头发,在发尾结了个小髻子,道:“你们不愿意出来就躲耳房里。”说着已经推门出去了。
彩珠红玉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往耳房去了。
邵敏到殿里的时候,寿成宫的宫女们还慌乱着,倒像是军队里紧急出操的模样。邵敏大致知道皇后皇帝同房时宫女们伺候的规矩很多,好像什么人站什么位置拿什么东西都有讲究,估计她们这么准备还有好一会儿,就道:“就近找个位置站好,跟平时一样就行。开门迎驾,不要再乱跑了。”
宫女们应变能力倒是不错,听邵敏这么一说,果然很快就站好。
点好宫灯、红烛、熏香,殿门终于打开。
由两个持灯宫女在前面开路,邵敏迈步走出。
她今夜虽决定迁就元清,但是被戏弄一回,说没发脾气那是骗人的。她不是会把喜怒写在脸上的人,平日里看着温和随便,却也有不怒自威的时候。
她昂首从正殿里走出,不施粉黛,不佩珠环,乌云般的黑发松松挽在腰后。她身后巍峨的宫殿在漆黑的夜色里厚重又峥嵘,她的身形单薄又纤细,宫灯像是一点点萤火环绕在她身周。
可是她仪态端庄典雅,步履款款,像是最尊贵的女人带着最美丽的妆容步入最庄严的场所。像是最绚烂的花朵盛开在最清冷的时节。
她不想再被元清看扁一次。
元清在陛下望着她,他身边没有步辇仪仗,也没有太多侍从,只王聪明一个人,提着一盏灯立在他的身侧。
他看着邵敏一步步的走下来。他记得他们大婚的时候,邵敏一身彩凤嫁衣,头上盖着四角垂了流苏的红盖头,手里提着红绸,迈着莲花碎步,娇羞的向他走过来。那个时候他在想,你是邵博的孙女儿又怎么样?是皇后又怎么样?既然落到朕的手里,捏扁搓圆还不是由朕高兴。
但是今天他看着邵敏向他走过来,竟有种她要下来教训自己的错觉。想到刚刚在林佳儿那儿受的气,不由心中冷笑,告诉自己:一个贱婢他都忍下来了,这人好歹是他的皇后,怎么就不能忍了。
邵敏停在他的面前,两个人对视着,片刻凝望各怀心思,一时竟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邵敏态度先软下来,脸上展开笑容,盈盈下拜道:“恭迎陛下。”
元清却也配合,立时笑着托住她的小臂,道:“人说布裙荆钗不减清丽,皇后不施粉黛,越发明艳动人了。”
邵敏答道:“仓促间来不及修饰,皇上见谅。殿外风凉,咱们先进屋吧。”
元清见她答得滴水不漏,便又道:“朕今晚有些疲乏,想叨扰皇后,在寿成殿歇一晚。”
邵敏笑着点点头,问:“可要吩咐他们准备热水,皇上洗个澡解解乏?”
元清道:“也好。”
两个人执着手,说笑着迈步进殿,一派其乐融融,不像是少年怨偶,倒像对老来夫妻。
两个人进殿后又干巴巴的寒暄了一会儿,便有太监来报,说是寿成殿后殿的清池里已换上热水了。
元清这才起身,进里屋更衣。
他没带服侍的人来,邵敏便带了宫女跟着去亲自帮他脱衣服。
她之前一直没跟元清正式见过面,今日并排站在一起仔细看过了,才发现元清竟比她矮了半头,一脸稚气尚未脱尽,也不冤枉彩珠喊他“正太”。而且什么情绪都写在眼睛里了,脸上还装模作样的做派,简直跟她那个娇蛮又别扭的妹妹如出一辙。本来想教训他的心,竟就这么瞬间软下来了。想到他虽是皇帝,但六岁上没了娘,十二岁上没了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又有些可怜他。
已是入秋,元清身上穿的却并不暖和,只外面一件银青色绣缎四团龙袍,里面一身丝绸中衣。邵敏帮他脱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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