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掷地有声。
花满楼轻叹口气,拉上了门。
京城的早晨是很热闹的。
从路边熙熙攘攘的小商小贩,到小二们的叫喊此起彼伏的酒楼饭馆,一大早便都开始活络了。
清净点的地方,几个老头儿围着棋盘琢磨着。
偏僻点的地方,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年轻窃窃低语着。
寒冷点的地方,花满楼镇定自若地拿着油条啃着。
江南虽好,炸出的油条,磨出的豆浆,却实在是不如京城的。花满楼吃着,似乎心情很好。
慕容燕也吃着,看不出心情,只是她周围一圈的空气,显然流动得比其他地方要缓慢一些……
然后,她忽然就昏过去了。
花满楼赶忙一手扶住了,对着小摊上那个一脸惊愕关切的老大伯微笑道:“没有关系,一会儿便醒来了。”
说着从容地将手中最后一段油条塞进口中,又端起碗,将豆浆也一同饮尽了。
一面吃着,一面叹息,现在的女孩子,怎么身上都有些古怪毛病?
不知那个古怪孩子现在在做什么?——想必也正和慕容复在一起。
花满楼知道,她和慕容复,或者和这个慕容府,有着些微妙的关系。
所以自踏进府中这些天来,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苏远山,好像真是变远了。
他们的房间隔得不远不近,可他们一天到晚也未必会见到一次。
似乎他们从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凑巧碰到,也是可以故意去找的。
这一路来都是如此,一路都在一起,却时时若即若离。
有时候想想这个情况,花满楼真是觉得有一点诡异。
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经历的事情就开始变诡异了。
有什么办法呢?周围的人都这么诡异。
一炷香后。
“咦?我们已经在吃早饭了?”
“事实上,我已经吃完了。”
花满楼微笑道,松开了扶着慕容燕的右手。
“你竟然一边扶着我,一边继续吃么?”慕容燕生气了,微微嘟起嘴。
花满楼笑了:“对不住,我太饿了。”
“现在饱了么?”
“差不多了。”
“那我带你去见个人!”慕容燕说着,一把拉起他的手就要跑。
花满楼坐在原地没有动,表情和蔼可亲。
“知道了知道了。”慕容燕放开了他的手,又嘟起了嘴。
“走吧。”花满楼淡淡道,站起身来。
“你真的是带我来见人?”花满楼微微皱眉:“不是见鬼?”
“嘘!”慕容燕低声道:“你这么大声,小心真的招鬼。”
“那我应该……?”
“你该躺到那个里面去。”
慕容燕指了指他们旁边那个类似棺材,而且有两个棺材大的东西。
在这个黑漆漆的破庙里,到处是灰尘与朽木的气息,一转身便牵扯起一身的蜘蛛丝。若是再往棺材里一躺……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要去见谁。”花满楼轻叹道,便就躺了下去。
“你不妨猜猜。”慕容燕神秘地微笑。
“总不会是皇上?”花满楼似乎是在开玩笑。
“……”慕容燕不说话了,一脚踏进棺材,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不要啰嗦。只有一个棺材,只能这个样子。”
“我知道。”
刺眼的金色浓墨重彩地涂满了。
幽冷的空气稀稀疏疏地漂游着。
气派。壮丽。
空旷。凄凉。
你尽可以用各式各样相反的词句来形容这大殿。
可你却很难形容出大殿之上的那个人。
他自己也不知怎样形容自己。
有时,他高高坐在宝座上,那些他未曾亲眼见过的大好河山,合着壮阔的军角声,在他眼前一幅幅地铺开。
他忍不住在心中高喊:“这天下……都是朕一个人的!”
有时,夜半从梦中醒来,黄|色的帷帐在沾着露水的凉风中招摇。那冷清的月光像要穿过了他。
他忍不住低声喃喃:“为什么……只有朕一个人?”
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在殿上,书房里,寝宫中。
很轻的年纪,却几乎是褪光了那些跳脱的浮躁。
他的眉头早已习惯微微皱起。
他的身旁总是摞着一叠一叠的文书。
他的脸上,没有软弱,没有寂寞。
他现在,就静静地坐在殿里。
手中细细的羊毫飞快舞动,面色却平静如水,那微蹙的眉头,宛若涟漪。
可是当他抬头,看见跟了他许多年的刘公公,从门口带进的那个人时,这涟漪便一圈圈地散开了。
它从眸子开始泛开来去,将他脸上的每一寸,都染上了喜悦的颜色。
然后再当他看到那个人身后的那个人时,这水便携着涟漪,霎时冻住了。
那两个人,当然是慕容燕,和花满楼。
“好久不见你了。”皇上站起身,慢慢走到他们面前,像是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位是?”
“这位是花满楼。”慕容燕微笑看着花满楼道,那语气就像天下人都该知道花满楼。
“花满楼?”皇上倒是真知道花满楼,挑了挑眉道:“你父亲是花如令?”
“回圣上,正是。”花满楼俯身行礼道,心中忽的涌上些不详的预感。
“哦。那么……”皇上又转向慕容燕,依然很不经意地又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带他来见我?”
“你不记得了?”慕容燕微笑道:“我答应过你,等我有了喜欢的男人,一定会让你看看的么。”
……来得还真快阿。花满楼默默叹息。
“是么?”皇上淡淡道:“我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你仔细想一想,当初不就是为了这个,我才特意换了个大一点的棺材么?”
……
一阵风飘进来了……
一阵风又飘出去了……
“当初……”皇上也默默想着:“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跟我玩笑阿……”
“你方才才说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慕容燕又微微嘟起了嘴:“现在却这么早就要我走?”
“我有些事要跟花公子说。”
“什么事?我不能听么?”
“一些有关下半年房产走势的事情。”
“那我为什么不能听?”
“这是男人的事。”
“女人也要住房子。”
“你们家房子,是你买的还是你爹买的?”
“……我爹。”
“你爹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爹是男人,你是讨厌的人。”
慕容燕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个公公急急地跟了过去。
偌大的大殿,顿时只剩下心两个人。
气氛很沉重……
“你知道朕留你是为了什么么?”
“请皇上赐教。”
“你看来是聪明人,朕也不必绕弯子。”皇上看着花满楼,目光犀利:“即刻离开,终身不得再见慕容燕。”
“这对草民倒不是难事。”花满楼行了一礼,道:“只是皇上心中所愿,恐怕并非如此。”
“什么意思?”
“若想得到一只鸟,就一定要先放它飞。”
“朕也可以把它关起来,日子久了,它自会知道谁对它最好。”
“对那些听话顺从的鸟儿或许可以。可是慕容姑娘,显然不是这样的鸟。”
“不必废话,你只需离开。”
“草民与慕容姑娘相识,只是因为草民一个朋友有些异症,普天之下只能求助于慕容先生。”花满楼行了一礼道:“等此事一了,自当离开。”
“朕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马上走。”皇上冷笑了一声。
“草民知道。”花满楼微笑道:“可是如此一来,事情便更难办了。”
“难?”
“活人,是很难比过死人的。”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皱起眉,许久,问道:“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
“女。”
“年岁?”
“十七左右。”
“相貌?”
“不知道,心中猜想……是很美的。”
“婚配?”
“……”花满楼微笑道:“皇上想得不错。是她,不是慕容姑娘。”
皇上心中吁了口气,面上却依旧威严端庄。
他冷冷地看着花满楼,又是半晌,忽然开口:“慕容燕哪里不好?你竟然喜欢别的女子?”
“……”
“让朕想一想。”皇上皱了皱眉头,缓缓道:“你一身名誉清白,又与她非亲非故,却把她收留在家几个月之久?”
“是。”
“你在江湖上是有些名气的人物,出来了这么久,却只是陪着她游山玩水?”
“是。”
“又因为她身上的病症,一路爬上了蜀山,又飞到了京城?”
“就这样,她都不知道你看上她了?”
“就算是一般朋友,草民也会如此。”花满楼微笑道:“不过,她确实不知。”
“这位苏姑娘……听起来有些呆阿。”
“也不算呆,只是……”花满楼缓缓道:“她很少去想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你却想到了?”
“不止草民,大家都想到了。”
“还有谁?”
“就是大家阿……”花满楼说着笑了笑,也问道:“草民也有一个问题。”
“你说。”
“皇上可曾见过慕容姑娘另一个样子?”
“你说凶巴巴的那一个?”
“恩。”
“见过,当然见过。”皇上点点头,脸上开始现出迷醉的神色:“朕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独特的女子。”
“……独特?”
“她一点也不将别人放在心上,朕纵然是万人之上,在她眼中,似乎也不过和一粒脏兮兮的尘沙一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人将这样的话,用一种温柔的、沉醉的、心神向往的语气说出来?
花满楼没有。
所以他忍不住低低叹,情之为物,还真是没有道理阿……
她温柔了,你说她可爱,她凶恶了,你说她独特。
她理你,你说她好,她不理你,你说你不够好。
情之为物,实在是没有道理……
他错杀了人,你问也不用问,立时满心酸楚:“他……必是中了魔怔。”
他又杀了魔,你即刻昂首挺胸:“实施人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纵使他人魔通杀,天地不容,你只淡淡一笑:“统一三界,造福苍生,这般胸怀,俗人又岂能明白其万一?”
遇上再狠一点的,或许会直接说:“我们家儿要杀你,你便让他杀不就是了?”
这最后一种情况,就多少就有点过分了……
而这一头,皇上还在继续迷醉着,他的言语已然接近诗化。
“你怎么能想到,那样两个迥异的灵魂,便就拴在同一个,美丽得扼人博息的身体中?”
“不能……当然不能。”
“你可曾试着幻想,那样激烈的碰撞,会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激出怎样耀眼的火花?”
“没有……当然没有。”
“恩??”
“有,当然有。”
“你可知道多少次,朕几乎将唇都咬破,将心都压出了血……才忍着没有让刘公公直接把那棺材抬进寝宫?”
“……”花满楼缓缓道:“皇上,您实在不必将这些细节告诉草民的……”
皇上似乎忽然清醒了。
那心向往之的神情如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
“今晚,你与朕谈的,只是地产的事情。”
“当然。”
“你那苏姑娘的事情一了,就马上离开京城。”
“草民明白。”
“三年之内,不许回来,不许见她。”
“好。”
“若让朕发现你没有守约,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草民不想知道。”
“朕可以给你点提醒。”皇上微微笑了:“你知道比起让朕永远不会再看见你,其实让朕天天看着你的滋味,更不好受一点。”
“……”
“让朕天天看着的,除了太后,便只有一种人。”
皇上虽然勤政,但偶尔遇到头疼脑热的事,也未必天天都会接见大臣的。
皇上被窝里的人虽然相较其他皇帝而言不算太多,但平均下去,一个人也要十天半月才能见他一次的。
所以让他天天都能看见的,只有一种人。
——太监。
当然宫女也是可以的,但是……
花满楼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了,于是他马上微笑回答:“明白。”
抬棺材的那两个人显然是一流的好手。
棺材经过的路显然是特地挖出来的捷径。
而出来时,走的是正常的路,用的是正常的未施轻功的双足,自然慢了许多。
已经是黄昏了,花满楼闲闲地走着,不知为何,身上忽的轻快了。
那一句“是她。”就像在蜀山上,他答应照顾她一世时一样。
多少是有些肉麻的话,他没有料到,他就这样说出来了。
它们好像趴在心里很久了,一听见有人问起,等不及地便跳了出去。
它们就那么从心里冒了出来。
出来了就出来了吧,花满楼微微叹口气,脚下快了些。
心里有想见的人,连腿脚也会变得活泼起来。
第十六章别离苦
“在吃什么?”花满楼轻步走了过去,微笑着坐了下来。
“这是京城很有名的点心。”苏远山说着,伸手递了一块过去:“叫做芥末墩儿。”
花满楼接过,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从前我的几个北方朋友,常说我们南方人咬‘儿’字的时候很奇怪。”花满楼摇了摇扇子道:“今日我才明白了。”
“芥末墩儿……”苏远山又念了一次,朝花满楼挑了挑眉毛:“很奇怪?”
“很……很可爱。”花满楼微笑道。
“……谢谢。”苏远山答道。
……
空气里忽然漂浮起一丝奇怪的气氛。
“她一向不善在意这些阿。”花满楼默默想着:“难道这句话很冒犯?”
“这张脸皮一向很厚的阿。”苏远山默默想着:“为什么这样也会红?”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把手中的芥末墩儿拿起来咬了一口,这静默于是被一声脆响划破。
“你跑到哪里去了?”苏远山微微笑了,开口道:“怎么会有这么多味道?”
“恩?”
“除了你自己的味道,还有姑娘家的味道,金子的味道,紫檀木的味道,龙涎香的味道。”
“不错。”花满楼微笑道:“都说中了。”
“还有一个。”苏远山说着,皱起鼻子用力嗅了一下:“……棺材的味道?”
花满楼觉得不解释一下实在是不行了。
“让我想一想。”苏远山皱了皱眉头,缓缓道:“那个皇帝整天派了两个绝世高手在那个小破庙旁,只是为了让她心血来潮时可以进宫玩一玩?”
“恩。”
“他是皇上,在她面前却自称‘我’?”
“恩。”
“他在江南一个省里就至少有三个密报组织,你明明不做生意,可是他却说要跟你聊地产走势,还不让她听?”
“恩。”
“就这样她都不知道那皇帝对她有意思?”
“……恩。”
“慕容姑娘……”苏远山想了许久,开口道:“好呆阿!”
“……没办法。”花满楼缓缓道:“聪明人,都呆。”
“你怎么办呢?”
“恩?”
“你跟皇上争么?”
“你怎么会以为我要争?”
“慕容姑娘……”苏远山缓缓道:“也是燕子阿。”
“……你怎么知道?”
“我又不傻。”苏远山微微笑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可她一定是一只燕子。”
花满楼也微微笑了:“她叫飞燕。”
“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她很可爱……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不在了?”
“不在了。”
“哦。”苏远山低低应了——当然是这样的。否则被花满楼喜欢的人怎么会不在花满楼身边?
“不是的。”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的人不是我。”
苏远山诧异地抬起头——她有些不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一个女子被花满楼喜欢,却不喜欢花满楼?
花满楼当然很好,可是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好到让全天下的人都要喜欢他。
苏远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就是禁不住要惊异。
——一个人,是不是总是容易把自己心中珍贵的,当做了世上最好的?
“你还像以前那么喜欢她么?”
花满楼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只燕子么?”
“不是的。”
苏远山“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花满楼微微笑了:“我答应皇上等你身体好了,就带你离开京城,三年内不再回来。好么?”
“什么好么?”
“跟我离开京城好么?”
苏远山没有回答。
这静默教花满楼心中寒凉。
从前,苏远山像是没有过去。
她的过去,只是些残破的不成形的画卷,拼也拼不出来。
如今,这点点滴滴已在花满楼面前凑出了轮廓。
他本不愿要她知道。
可他忽然发现,它们已经把自己送到了她面前。
他怎么能阻止?他凭什么阻止?
——这本是人类最原始的渴求之一。
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自己的双足踩在哪里的土地。
他不忍心要求她稀里糊涂地过完一世。
“可是我还没有怎么逛过京城。”苏远山看着花满楼说道。
她脸上的微笑,又像是不情愿,又像是欢
花满楼外传(陆第1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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