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12部分阅读
人觉得他很像妖怪。
苏远山一边叹着气一边想着,在花满楼头顶安上两片尖耳朵是什么样子?
她实在没想出来。
她也没有想到,这黑漆漆的却很平坦的路上,会忽然有那么一个洞。
那么大小合适的一个洞。
那么那么深的一个洞……
在人间时,月儿日复一日地圆圆缺缺,昏黄的光阴里,树梢蜷蜷的影子静静摊开在了地上,小虫子翩跹的翅膀轻轻撑起一波一波将逝的光华。
然后太阳便缓缓地升起了。
月儿会悄悄把自己隐在了公鸡的鸣叫里,隐在了红尘间滚滚的车马轱辘纷纷扬起的尘土后。
于是,天就亮了。
可是这儿呢?
没有日月默契的交替轮换。
没有梦境会被公鸡的鸣叫打扰,当然,也少了夜莺的安抚。
花满楼只觉周身缓缓扬起了些许暖意。
他已坐了一夜。
自来到蜀山山顶时起,心中总是萦绕着些朦胧阴沉的雾气。
浅薄而顽固,将一颗心搅得像黏糊糊的麦芽糖。
“人呢?”女客客房门口,慕容紫英皱着眉。
花满楼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昨日说风光好的,是哪里?”
“就是我们面朝的方向。”
“哦。”花满楼马上向右转九十度:“往这里去看看吧。”
“很疼吧?”
很清脆的声音,饱含着同情,顺便隐约着捎带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喜庆。
苏远山挣扎了很久才能睁开眼。
这里实在太暗了。
暗得让眼前人手中那一小点火光如流星般耀眼。
而那一张脸,比流星更美丽。
流星?
不少时日后苏远山才明白,为何自己第一次见到韩菱纱时,会想起流星。
转瞬的美丽。
可是此刻,苏远山只知道,她的全身骨头都好像要碎了。尤其是着陆时先用到的后脑勺及腰部以下腿部以上的那部分。
以苏远山的轻功,似乎没有道理会摔得这般凄凉。
苏远山不是没有想过,在下坠过程中,她只需向周围蹬一脚,借个小力便可以飞回去了。
可是谁知道,她的脚一挨到周围石壁,便就软绵绵地滑开了。
她又踹了一脚,又滑开了。
她再踹了一脚,还是滑开了……
她还想继续踹,可惜她已经砸到地上了。
落地那一瞬她想着,如果在这样的石壁上走路,一定是很省力的吧?
或者也可能,一步都走不了?
“喏。”眼前的暂时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塞了一小瓶什么东西到苏远山手里:“把这个涂上吧,很快就不疼了。”
苏远山许久没有动静,面色看起来多少有那么一些尴尬,。
“都是女孩子,你干嘛害羞?”那个女孩子笑了,声音清清甜甜的,像田野里的油菜花。
“我不是害羞。”苏远山顿了一下,缓缓道:“我的手现在没法子够到那……”
药膏的古怪味道还没有散尽。
苏远山活动了活动手臂,又试着扭了扭腰,不住低声喃喃:“竟然真的不疼了……”
她心中迷茫而慌乱,因为——
就算她手中,也没有这样强效的跌打膏!
而且她竟然,从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强效的跌打膏!
“当然了。”那个女孩子微微笑了:“干我们这行,这种东西是少不了的。虽然外人看我们觉得光鲜亮丽,其实整天都在摔倒。”
“你们是哪一行?”
“盗墓。”
“……”
“不过我已洗手不干了。”
“……这里不就是个墓么?”
“咦?你怎么知道?”
“蜀山到处都没有人间气味,只有这里有。”
“或许是我的气味?”
“不是香味。”
“为什么我身上就一定要是香味?”
“因为美女身上,总是香的。”
“谁说的?”那个女孩子又笑了:“他一定只见过小说里的美女。”
——谁说的?
这话听起来应该是陆小凤说的,可是依稀又记得好像是花满楼说的。可是花满楼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花满楼……
苏远山心中忽然一凛。
其实花满楼从来不骂人,就算教训起人时也是一副春风温柔万里阳光的模样。
——说真的,为什么就这么可怕呢?
“对了,你的脚难道不疼么?”
“为什么脚会……”苏远山听了便动了动脚踝,忽然倒抽了口冷气。
“因为听刚才声响,你的脚踝应该摔断了才对。”那个女孩子说着叹了口气:“可惜,我没有治这个的东西。”
“你们整天摔倒,怎么会没有治这个的东西?”
“因为如果姿势正确,不论多高掉下来,都不会摔断骨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惋惜。
“你把火把凑过来一点。”苏远山狠狠掐了掐大拇指,坚定道:“我自己接。”
那个女孩听了便站起身来,“噗”的一声,周围忽然亮得像白昼一般。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儿弄亮?”
“因为我怕……”
“韩菱纱!”一个声音严厉地响起:“你答应过我不再干这种事了的!”
“怕这个……”韩菱纱幽幽道。
苏远山转头,面色不太好看的慕容紫英走了过来。
当然,花满楼也走了过来,面色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和的。他缓缓开口:“远山……”
“我的腿断了……”
“……”
花满楼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更平和了。
而慕容紫英的脸依旧臭臭地铁青着。
韩菱纱有点后悔,为什么自己就一定要用那么正确的姿势摔下来?
如今周围亮了,苏远山终于可以完全看清楚韩菱纱——遇上的又一个神奇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她的一头黑发在头顶上盘成了两个小髻,却很奇怪的,是用两个红色的小灯笼罩起来的。她一身的红衣也是一般,就算人山人海中,只要一眼就能认出这一抹新鲜雀跃的红色。而她的人,就像这两个小灯笼,这片红色一样可爱,就算板着脸,你依然会觉得她在微笑,调皮而温柔。
不过她现在非但不敢微笑,连抬头都觉得有点心虚。
“好了。”花满楼轻轻把苏远山的小腿放下:“不必忍着,疼的话喊出来就是了。”
“还可以。”苏远山摇了摇头。
在花满楼为她接骨前,她在伤处涂了些她特制的骨头膏。
通常接骨时都是生不如死的疼,可是她只是锥心刺骨的疼而已。
这个东西,那个有着神奇跌打膏的韩菱纱恐怕是没有见过的呢。
苏远山想着,很有些得意地微笑了。
而这个微笑在韩菱纱眼中显得万分刺眼。
“不过是苦肉计得逞了。”她忿忿想着:“至于这么得意么?”
此时慕容紫英仍旧直挺挺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
气氛很沉重,很压抑……
“你说句话好不好?”韩菱纱终于忍不住了。
慕容紫英不动。
“我错了行不行?”
慕容紫英还是不动。
“我和天河约好了待会儿在山下喝酒的,你再不说话,我只好先走了。”
“菱纱。”慕容紫英很快开口道:“我对你很失望。”
韩菱纱放心地长吁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是不对的么?”
“因为……”韩菱纱耸了耸肩,道:“这是别人的东西,就算他们用不着了,也还是他们的,不该让那些更需要的人来用?”
“这是他们的东西,这墓中的东西,不止是他们所有,也是他们心中的牵挂。”慕容紫英缓缓道:“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阴间看看,那时你便会明白,就算是故去的人,也一样是有感情的。”
韩菱纱愣了一下。
“而且你无论如何不该挑这个墓的。”慕容紫英继续道:“这个墓……”
然后他心中忽然叫了一声:“糟了!……”
因为他想起有件事,是比教训韩菱纱更重要的。
他转头看向苏远山,可是已经晚了。
她已经向山洞深处跑去。
她拖着刚刚接好的骨头,飞一样地跑去了。
花满楼在原地低低叹了口气,喃喃道:“真的是注定么?”
这是个墓,可是没有棺材。
只有一块很大的冰。
一个人就站在里面,这冰澄澈得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让人误以为这中间,未曾有过一点阻隔。
他身上不再胡乱搭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或许因为他不必再假装。不必再渴求,再害怕,做回自己,去看一眼自己最疼爱的人。
他不再永远挂着那一副爽朗的笑脸。或许因为太多不舍,太多牵挂,太多未偿的旧债,将他的嘴角都压下。
只有那一头白发,还有长长的白胡子,还是像往日一样。
微微斜在风里,好像轻轻一吹,就要飘起来了。
第十一章不可怕
洞,应该是见不得光的。
黑乎乎,暗漆漆,透不进光,飞不进蝴蝶。只有成群的蝙蝠低旋着,静静倒吊着,等候着在洞口傻乎乎地探头探脑的猎物送上门来。
然后凄厉的叫喊被翅膀浩大的扇动声淹没。
然后一块块血肉被贪婪狂恶的毒液撕裂。
可是这个洞,亮得像天堂。
亮得让人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
那些见不到的蝙蝠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潮水一样。
剧毒的津液在血盆大口中,在黑色的牙缝中黏扯着。
这狂暴的吞噬里,黏连着血液的骨肉,一块一块地被咀嚼成粉末。
血肉,都成了粉末。
心,本来就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一块肉。
“他是师父故友。”
慕容紫英缓缓开口道:“临终前托付师父,要将解药交给他一位身患重疾的故人,可是……不要让她知道。”
苏远山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一直很想念他。
她明明一直很想念他。
她明明也知道那日一别便没有再见。
但那苍老背影还是眼睁睁在她面前,在夜幕间湮灭。
她从来不争,不抢,不留,不拦。
于是有些事,就这样从指缝间飘走。
不停,不歇,不回望。
花满楼一直没有开口,韩菱纱也没有。
慕容紫英依旧冷冷,可是那冷,不再是严肃,不再是生疏。
像是愧疚。
“紫英。”身后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
“师父!”慕容紫英回身,看到面前那个一大把蓬松白胡子的老者,恭敬行了一礼。
“你下去吧。”老者淡淡道:“自己记着,三个月。”
“又三个月?!”韩菱纱低声惊叫。
“菱纱。”慕容紫英皱眉嘘了一声,对那老者俯身一礼:“弟子明白。”
“还有你……”老者缓缓转向韩菱纱,目光忽的锐利:“下不为例!”
“知道了知道了。”韩菱纱一边点着头一边推着慕容紫英拉着花满楼就往外走。
“等等。”老者沉声止住,指了指花满楼,淡淡道:“你留下。”
又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苏远山的头,声音甚是柔和:“好孩子,先随他们出去好不好?”
苏远山愣了一下。
她不明白,为什么是花满楼留下?
花满楼也不明白。
其实大家都不明白。
老者的目光又缓缓移向了韩菱纱……
“马上走马上走。”韩菱纱果然推着慕容紫英拉着苏远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有慕容紫英在,他们自然有办法飞出去的。
于是石洞中只剩下了花满楼与那老者两人。
老者迟迟没有开口,只是对着那冰中的老友长声嗟叹。
花满楼亦没有出言打断。他知道高人们总是有这个习惯的。
只要你耐心等,他们总有开口说话的时候。
“花满楼?”
“是晚辈。”
“你是老夫哪位故人的朋友?”
“前辈可还记得苦菜大师?”
“如何能忘……”老者长长叹了一声:“老夫活到如今,再未能见过另一个像他那般灵心慧质的人物。”
“不过自他十九年前失踪,到如今雁断衡阳,信再难期……”老者看了看花满楼,继续道:“如此说来,你认识苦瓜那小子了?”
“是。”花满楼微微笑了。
苦瓜大师早已是鹤发白须的长者了,但眼前这位叫起他“小子”来,非但自己自然得很,连听的人都觉得自然得很。
花满楼不知道他是不是鹤发,还能不能童颜,可是听他的声音,就好像崖壁上的一株古松。
雷电不动,风雨难侵。
它依旧生机勃勃,一如它刚从岩缝中冒头出来的时候。
可是你一眼就知道,它已历经千年。
花满楼对面前的人就是这个感觉。
苦瓜大师了不起一百多岁,一个活了千年的人,当然可以叫他小子了。
洞外,天朗气清。
就算一样亮,终究,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
“世上真的有阴间么?”
“世上没有,在世外。”
“……”
“可是我不能带你去。”慕容紫英缓缓道。
“为什么?”苏远山抬起头。
“便是阳气极盛之人,入阴间一回也要损数年人寿。女子生本阴气重,不可冒险。”
“可是你说过要带她去看看。”苏远山指了指韩菱纱道。
“……”慕容紫英看了看韩菱纱,缓缓道:“说说而已。”
“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韩菱纱耸了耸肩道。
慕容紫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人生百年,不过白驹过隙……”
苏远山微微笑了。
是阿,何必急?
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你确定你是花满楼?”
“回前辈,如假包换。”
“老夫看你是个好孩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想当陆小凤,还来得及。”
“晚辈一向是愿意当花满楼的。”
“这次便不一定了。”
“前辈何意?”
“若你是陆小凤,老夫会要你下山后抱着脑袋跑得离那个孩子远远的。”
“……若是花满楼?”
“那么老夫只好要你做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了。”老者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虽然很没道理,不过那个老头子走前也没有给我机会拒绝。”
花满楼当然明白那个老头子是谁,于是行了一礼道:“不知那位前辈要晚辈做什么?”
“你自然想得到,他要你替他照顾那个孩子。”
“晚辈明白。”
“十年内,不许和其他女子有染,更不许娶亲。”
“好。”
“只有两种情形可以例外。”
“前辈请说。”
“一是你要娶的人便是她。”
“好。”
“只许娶,不许有染。”
“……好。”
“二是她自己先跟别人跑了。”
“……晚辈明白。”
“答应?”
“答应。”
“怪不得那老头子喜欢你,”老者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个冤大头。”
“做自己愿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太冤的。”花满楼微微笑了。
“你需得知道,这些话不是说说便算了的。那个老头子一直没有去投胎,若是让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很可能会从下面跑上来的。”
“晚辈知道了。”花满楼笑了,忽然发现了个问题:“为何是十年?”
“那解药还少一味药引,他去时突然,我也不知缺了什么。你们需得先去找慕容博那家伙。若是一切顺利,足以延长五年阳寿,她便一共还有七年在人世。”老者缓缓道:“剩下三年,是要你守孝的。”
“小紫英,你真的又要关三个月禁闭?”韩菱纱垂着头叹着气。
“真的。”慕容紫英面不改色。
“只因为你没有骗过我么?”苏远山问道。
“是。”
“这实在没有道理。”韩菱纱皱了皱眉道:“是因为你乱跑,才会撞进这个洞来的。”
“是因为你把洞撬开了,”苏远山淡淡道:“我才会撞进去的。”
“……总之,”慕容紫英缓缓道:“是我没有办好。”
他转头看了看苏远山,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不愿让他失望。
这样的话,慕容紫英当然不会说出口来。
“我知道。”苏远山微微笑了:“可是你师傅也一样骗不过我的。”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走对了方向,是不是会正好撞见蜀山掌门,和他一见如故,于是拿到了你们蜀山的灵丹?”
“……基本上是的。”
“这么久了。”韩菱纱轻叹道:“你们还在玩这套?”
“也跟你玩过?”苏远山问道。
“当年他们想让我上山来跟他们修行,用的便是这个法子。”韩菱纱耸了耸肩道。
“你不肯?”
“不是不肯,只是……”韩菱纱想了半晌,抬头道:“不想。”
……
慕容紫英没有再开口。
他静静坐着,听着身旁的人说话。
他像是一直望着韩菱纱,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人,不必说话,甚至不必表情,你也很容易看出他心中的变化。
他们就像是一块水晶,又或是镜子,映衬着浮华的皮肉伪装。
苏远山看得出,这面镜子如今照出的只有两个字。
哀伤。
铺天盖地,却又隐忍不发的哀伤。
愈是盛大的哀伤,常常愈是要忍,愈是不能发。
因为人生,通常并不是那么直来直往,歇斯底里的。
它的变化,有时只能在心里。
苏远山很明白。
因为她的心里,也是一般。
“晚辈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