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外传(陆作者:肉书屋
花满楼外传(陆第3部分阅读
见误终身的男子,花满楼不敢断言。
他只知道,纵然有,纵然这是天下男人的共同梦想,他,却是决意不愿为的。
忙活了好一阵子,花满楼洗完了衣服,苏远山帮忙晾完了几件衣服,阳光还是那么好。
两人终于得闲圆了初衷——坐在院里晒太阳。
“吓煞人香?”苏远山见了石桌上的茶具茶叶,挑了挑眉。
“你也喜欢这茶?”
“它泡开的样子很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这人总是来的很是时候。”花满楼笑着摇摇头。
听着声响,花满楼知道苏远山不怎么精于茶艺。
可她动作缓缓间的轻柔美好,已足够弥补了——至少同样不精茶艺的陆小凤是这么觉得。
她先将茶叶少许浸润了,待其舒展,将壶中水泼了再重斟满,一时间只见壶中雪片纷飞,莹白的壶底更衬得白云翻滚,雪花飞舞,说不尽的曼妙绮丽。
“果然很有趣。”陆小凤笑道。
花满楼微笑想着,能让陆小凤对茶感兴趣,那必定是很美的了。
苏远山端起茶杯,“咦”了一声。
“怎么?”花满楼问道。
“没什么。”手中的白瓷杯轻转了转,她食指正好压在了上面雕的凤尾上:“原来壶上是凤阿。”
……哇噻,这事还有完没完了?!
花满楼心里大叫。
“我方才一直认成山鸡了。”苏远山悠悠道。
放到现代,陆小凤此刻必定是满脸的黑线了。
可惜这几人虽朝代不详,在古代却是肯定的。所以陆小凤的脸只是比较黑而已。
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阿……
多好的太阳,转眼间也就落下山了。
月儿,悠哉悠哉地爬上了树梢。
苏远山坐在床上,望着它。
她心里一片澄澈,宛如这月色。
因为她知道,一头躺下去,等着她的,会是一场好梦。
然后,她不长不短的借住生涯的第一日,就此落幕。
第四章鸟语
百花楼里,长期居住的只有花满楼一人。
时常借住的,也只有三两个朋友,包括有名的陆小凤。
流动人口却是不少,其中也会有一些女子(大部分都是吧……)。
所以花满楼并不怎么担心与苏远山同住,日子会发生什么大不同。
可这几日下来,好像几乎根本没有不同。
每日里她起身时,花满楼多半已在忙着别的事了,二人打声招呼便擦过。而她回来时,多是比傍晚再晚上一些。至多同在小厅里坐一会儿,生活规律的花满楼便告辞睡觉去了。
她的借住,不过是在晚上借张床而已。
如果说有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这两日苏姑娘不怎么出门了。
可纵然是她留在小楼里,也多半待在房里;纵然同在一处,也多半各自读书发呆赏花走神。
苏远山实在是个话不多的人。
若遇上陆小凤这样的话痨可能还好些,遇上花满楼,一切就变得很宁静了。
花满楼甚至怀疑之前她话多些的时候,是不是只是客套而已。
——真是奇怪的客套法阿。
花满楼一人坐在房里,回想起有关尸骨及陆花的话题,默默想道。
风轻轻吹来吹去,窗户“吱呀呀”地柔柔叫喊。
花满楼猜想,此刻天上一定有一团一团棉花一样的白云飘来飘去,适时地挡住那颗笑得有些太过灿烂的太阳。
花满楼忽然很想弹上一曲。
大多数雅士们好像比较喜欢在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
可是在太阳下起了兴致,难道要等着月亮出来?
花满楼想,好琴,不过抒怀物。
所以他起身洗净了手。
却在刚擦干的手指要触到琴弦的那一刻,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前几日,他问了苏远山一句,两相比较,地方琴派里,喜欢浙派或是吴派?
事后,花满楼自己也很懊悔问出这样没有创意没有意义的问题。
说起那一日,他是坐在小厅桌旁,苏远山坐在窗台上。花满楼的心情本来是很安静闲和的,可在蓦然间发现二人已经静坐了近两个时辰时,心底猛地生出一种愧疚的情绪。
人家女孩子,话不多可能是紧张,可能是害怕(……),自己身为楼主,难道真让人家孤零零坐窗台?
可是,聊什么?他听陆小凤听冯夫人说过苏远山自小修习琴棋书画,这四样里既以琴为首,便顺口就问了出来。
不想苏远山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我讨厌琴。”
其实苏远山的本意,很可能只是说她讨厌弹琴,并没有讨厌听别人弹琴的意思。
可是花满楼嗅着面前醇和的木香,听着隔壁偶尔传来的几声轻响,心里还是涌起了一些罪恶感。
于是抱起琴,出门。
既然出来了,当然要挑个流水飞花的好地方。
江南之地,灵杰俊秀,好地方并不难找。
难找的是好桌子。
琴桌,不可太过厚重,否则音少清越;木料须得松透,否则难得透亮;不可过高,亦不可过低,否则,奏琴人的姿势便尴尬了。
若不想找,就只好自己带。
试想一位文秀的公子怀抱着一把轻巧的七弦琴,那是一幅清雅的水墨画。
若再背上张桌子,便成了劳动人民生活写照了。
所以公子们身边每每会跟着个苦命而快活的小书童。
可惜花满楼把花童留在家里,让父亲睹人思人了。那孩子虽是书童,却颇沾染上他主子的几分模样。
幸而花满楼从前就知道了有这样一处好地方,非但人声寂寥,青竹疏朗,桃李闲种,更要紧的是,有张现成的好桌子。
此处于是于鸟鸣虫吟外,又添上了几拨清泉弦响。
清风徐来,片片桃花儿悠悠落下,带着未及凋零的香气,埋进土里。
土地,便染上了它永久的芬芳。
人间尘土仿佛最好的酵底,万物到此,都可酿成一汪别样的酒。
缓缓流过心间,几乎把人熏醉了。
花满楼轻闭上眼。
这风声琴声落花声里,忽的又传来了不一样的响动。
似是蜻蜓点透清澈的湖,又似是蝴蝶儿,挑起了一圈的花儿,逗出了一园的春。
一曲弹毕,花满楼缓缓放下双臂,微笑着赞了一声:“好舞!”
“花公子过奖。”或是方才的舞耗了气力,这声音里还有微微的喘息,更显得妩媚娇柔。
“姑娘认识在下?”
“方才小女子起舞时,公子并未多看几眼。小女子心中猜想,公子想必……”
“在下确是眼盲。”花满楼听出她犹疑,微笑着替她说了。
“公子眼盲,却能听得这般分明,小女子斗胆猜想,这必是名动江湖的花七公子了。”
“姑娘过奖了。”
“小女子方才经过,无意听得琴音脱俗,一时兴起扰了公子雅兴,望公子见谅。”
“是花某无福,不若此间蝴蝶与鸟雀。”
适才,只听闻她衣裙飞扬,双足轻点。
蝴蝶的翅儿,鸟儿的歌儿,一霎时都随她的舞,静下了。
于是桃花香气,泥土芬芳,又掺杂上了这蝴蝶儿一般的女子身上一抹,似是西域传来的香。
此情此境,天上人间?
花满楼的指尖于此划出一圈温柔的氤氲,女子的双足荡起了一波波涟漪。
这温柔融了碟儿的翅膀,这涟漪碎了鸟儿的叫唤。
又一曲终了,天地都安静。
“小女子名作蝶舞。”女子轻声道。
“好名字。”花满楼微笑。
“蝶舞有些不解。”
“何事?”
“公子可有心事?”
“并没有。”
“琴里却是含悲。”
花满楼沉默片刻,开口道:“悲有大悲,小悲。”
“何谓大悲?”
“大事,自能大悲。”
“何谓大事?”
“因人不同。死生,命宿,天下,称大则大,称小则小。”
“在公子以为呢?”
“花某俗人一个,怎能看得通透。”
“此间隔世之地,公子旷达之人,如何会思及这些?”
“身为杞人,如何能不忧天?”
“公子不是杞人忧天。”
“哦?”
“是悲天悯人。”
花满楼笑了。
其实他方才本来自觉心境是很愉快的。
就像余甘子,入口尽是甘香,沁人脾肺。
非要旁人提醒,才能觉察舌根那一丝涩苦。
绵绵绕绕,竟比甜更长久悠回。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花满楼暗叹,忽然想起了陆小凤的一句话——
世上聪明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不聪明的女人各有各的不聪明法。
既是如此,不妨问问,也不枉自己被逼出门一趟。
“花某也有个问题想请教姑娘。”
“公子请说。”
“姑娘有如此的舞艺,世上可有何事,会让姑娘自此不愿起舞?”
“春蚕到死丝方尽。蝶舞也是一样,只要还有腿,还有气,就永远不会停歇。”蝶舞缓缓说道,一字一句,重重洒落风中。
花满楼未料到她对舞竟爱之已极,心中肃然。
他一向敬重那些敢用尽生命去热爱某些事物的人。那一腔赤血,一心炽热,并不是谁都担得起。现如今,已是太难得。
所以虽然他不喜欢西门吹雪,却仍然敬佩他。
“公子的话问得有些奇怪。”
“实不相瞒,”花满楼笑了,“在下一位朋友,精通音律,却说自己讨厌琴,有些不解而已。”
“不喜欢”“不知道”都平常,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讨厌”,却有点奇怪了。
“想必公子这位朋友是个女子?”话里略带笑意。
“是。”花满楼仍是平和。
一个人若自信与另一人只是朋友,便不会太在意旁人调侃了——只要那人是异性。
“蝶舞愿意替公子猜猜,只是若猜错了,公子勿怪。”
“姑娘但说无妨。”
“公子的朋友或许心中有极恨的人,恰巧此人擅琴。牵扯之下,便连琴也一并恨了。”
……好耳熟的剧情。
花满楼虽觉不像,还是礼貌答道:“有这可能。”
“琴画一般,都是抒怀之物。”蝶舞看出花满楼的不以为然,又道:“平日里是为了修养气性,若遇起落,以这些外物之便可替人稍解心中郁结。若是有些人,不愿触及此结,自然,也就不愿再碰这些物事了。”
——想起那孩子的闷马蚤样,花满楼点点头:“姑娘言之成理。”
“又或者……”蝶舞拖了长音,缓缓思索。
“什么?”
“她真的就是讨厌琴而已。”
……这个听起来最像阿。花满楼叹口气。
琴音香气都散尽。很快又是个平静的夜。
蛙声在春日里渐渐苏醒,几只夜莺隔着河远远应着。
花满楼已经躺下,闭上眼。
苏远山立在窗边,跳了出去。
风声掠过。
花满楼起身穿衣。
一人天生的禀赋,既是馈赠,亦是责任。
所以花满楼双耳超常的灵敏有时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困扰。
比如他明明不想窥探,却常常发觉旁人异样;比如他明明想睡,却常常不放心真的睡下。
花满楼一面穿衣,一面想着,纵然轻功了得,走楼梯就那么不好么?
他实在很难理解苏远山和陆小凤这种人的嗜好。
——风声听着很缓,像是散步。既非事急,当然是嗜好了。
其实世上有非同常人之处的人也多半会有些非正常人的嗜好。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本来是异数。
苏远山不走楼梯,因为她本来就是要上屋顶。
不是谁家的屋顶,就是屋顶。不分姓名,不论高矮,只要是她看得顺眼又踩得到的屋顶就可以。
听着远处轻巧的跳窜,花满楼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这种轻功,就算掉下来也摔不着的。
不过既然起来了,不如吹吹风再回去吧。花满楼想着,还是跟了过去,只是脚下放缓了。
月光真是奇怪的物事,抬眼望去,望见的是一派清辉。一低头,映在这砖瓦家户间的,却是朦胧的浑浊。
满城灯火已几乎熄尽了。
剩下的几朵,在这浑浊中,摇曳着闪烁着。像秋日凋零的花。
有点凉阿。苏远山紧了紧衣衫。
又一阵风吹过。
这风很轻,好像还有点暖。
“我能不能坐下?”花满楼温和的声音。
“我敢不敢说不能?”寄人篱下总是有苦处的。
花满楼于是微笑着坐了下来。
“这两日生意不好?”
“没有阿。”
“那你怎么不用出门?”
“柳老刺说我去了不如不去。”
“……难道你是为了这个难过?”
苏远山摇摇头:“我早知道她比我更像老鸨。”
花满楼笑了:“你却比她会跑会跳。”
苏远山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轻功就是这样练的。”
“可又是谁教的呢?”
“好像生来就会。”
不带丝毫心虚。
“……”花满楼轻捏了捏扇子:“暗器也是?”
“很多都是。”
“还有什么?”
“以后告诉你。”
“我记得听她说过,你从前不太出门?”
“恩。”苏远山点头:“白日里不太出门。”
花满楼笑了。
“冯夫人不许?”
“倒也不是。每次我出门,她都紧张兮兮,又不拦着。我看着很累,干脆不出去了。”
“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有时猜想我会不会是前朝遗孤,不过……”
“如何?”
“不像。”
花满楼笑了:“我却觉得很像。”
苏远山也慢慢笑了。很轻很轻,连花满楼的耳朵,都没有听见。
小小的屋子,窄窄的窗户,苦苦的药味。
除了打扫屋子的哑巴,只有自己。总是自己。没有糖,没有玩具,没有爹,没有娘。
唯一的陪伴,只有几本破旧的书。上面记满了各种奇怪又有趣的丹丸草药。
好像还有一个不知从哪会突然冒出来的老头儿。
他对她笑过,他轻轻拍过她的头。他教过她认字,打人,好像还有怎么在地上跑,怎么在天上飞。
可他也只是偶尔冒一次而已。这么多年了,除了他是个老头,别的,一点也想不起。
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那日凌晨,是他将自己塞上马车,只说了两句话。
“记住,你没有家。以后谁说是你家人,都是假的。”
“会有人照顾你,自己保重。”
可他长得和自己那样像,在马车上颠簸的那段日子,苏远山总是暗暗猜着:他会不会是哥哥?会不会是爹爹?
然后就想起了,她没有家。没有家人。
日子长了,苏远山渐渐觉得这都是梦吧。
搞不好那天根本是那个哑巴把自己拎上车的。
而且,那个哑巴刚好也是个老太婆。
老太婆和老头子,在梦里,也可能分不清的。
有没有皇族,会为了避人耳目留存血脉过着这样的日子?
苏远山觉得没有。
真要过这种日子,死光了算了。
“你又为什么跟着我?”轮到苏远山问了:“怕我掉下去?”
“不是。”花满楼笑了,“我怕你被那个人找到。”
“不会的。”
“这么肯定?”
“那日在千芳斋得罪他的只有我一个,这些日子他没找到我,所以……”
“所以他不再找你麻烦了?”
“所以他逮到谁就找谁麻烦。”
“阿?”
“千芳斋人多,摊下来一人轮不到几次,不要紧。”
“……”花满楼苦笑:“他耐性倒真好。”
“所以这几日我恐怕还走不了。”
“不论有没有他,只要你愿意留下,我都欢迎。”花满楼微笑道。
“你真是好人。”
“……”世上果然有些人天生是不适合说好话的。花满楼笑笑,扫掉身上莫名的一阵小别扭:“你也很好。我原以为你是绝不肯容旁人这样欺到头上的。”
“打不过,有什么办法?”又一阵风吹过,苏远山缩了缩双肩。
“明枪不行,暗箭容易。”花满楼本想打开扇子,又收了起来。
“要动脑子,不如跑了简单。”
“你倒想得开。”花满楼笑了。
“我不聪明,也不算太傻。”
“可惜人多半有些傻毛病的。”花满楼轻叹口气。
“是。人很傻。”
“莫要偷换我的意思。”
“你不觉得?”苏远山眼里泛起笑意。
“你真这么觉得?”花满楼神色严肃。
“连老大都傻,世上还有谁能不傻?”
“你为何会觉得冯夫人…傻?”
“她平日对我小心翼翼,先被人害了的,却是她。”
“世事难料阿。”花满楼轻叹。
“人却总喜欢拿现下,去换那些谁也料不到的将来,难道不傻?”
“因为人总是愿意相信,将来,是可以握在手里的。”
苏远山低声喃喃:“怎么可能?”
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你一点也想不到是谁可能要害你?”
“不论是谁。”苏远山缓缓道:“直到我被刀砍死,被药毒死,或是被马摔死为止,他休想要我再做一件自己不高兴的事。”
花满楼听得心惊胆寒。
“莫忘了,陆小凤、司空摘星还有我,都是你的好朋友。”花满楼很快说道。
司空摘星相识日浅,亦无渊源,算不算朋友不好说。
不过心上人的朋友,通常比朋友的位置还要再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