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着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然不会是你。”
我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如果你愿意这么叫我,也可以啊!”
他明知道我故意这样说,并不生气,嘴角微露笑意道:“你一定入宫不久,才会这样调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我见他态度温和亲切,似乎将我当成了宫女,说道:“我叫燕燕,住在谨身殿。”
宫门前走来几名乖巧的侍女,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他向她们颔首示意,清澈的黑瞳向我轻轻扫视,对我说:“原来你是父皇的侍女,我去看母后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聊天。”
一名侍女小声提醒他道:“殿下,皇上此时正在坤宁宫内。”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收回了目光,快步向殿内走去。
过了不久,几名内侍簇拥着朱棣走出坤宁宫,太子跟随在他身后。
朱棣面容严肃,淡然道:“你告诉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大胆用药,尽力而为。如果皇后的病痊愈了,朕赐他们二品官位,子孙永享俸禄。劝你母后打消那些顾虑,安心养病。”
太子低着头,恭敬答道:“儿臣一定用心侍奉汤药。”
朱棣并不看他,径自前行说道:“午时到谨身殿来,朕有几件事情交给你办。”
太子立刻轻声道:“儿臣遵旨,恭送父皇。”
我远远站立在香樟树下,太子等人的身影在宫门处消失后,朱棣轻掠到我身旁,注视着我说:“刚才为什么跑出来?”
我仰起脸,对他说:“你答应皇后什么事情了?三妹又是谁呢?”
他脸色阴沉了一霎,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叹息道:“皇后的病只怕难以痊愈了,洪武二十五年到现在,整整十四年,是我亏欠她们姐妹,中宫的位置应该是徐家的。”
我听得稀里糊涂,道:“你是说,如果皇后……你要娶她的三妹?”
他轻拂着我垂落的发丝,抬起我的脸,缓缓说道:“是的。但是我只会带你一个人去北京,让她们都留在金陵。”
我心头疑云密布,昨天晚上朱棣还向我信誓旦旦保证说要努力“改正”,不再继续原来的“错误”,才过了多久,他竟然告诉我他还要再娶!
这样的朱棣、这样反复无常的皇帝,我以前会爱他吗?
我挣脱他,说道:“难道皇帝就可以言而无信吗?我不去北京,你愿意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不希罕!你有那么多妃子,不缺我一个,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了,但是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要再娶别人,那我们离婚好了!”
他略带愠怒,低声道:“离婚?”
我说:“我们既然能够结婚,当然可以离婚了,你可以再娶,我也可以再嫁,互不干涉,岂不是好?反正我也不记得你了,我们不如重新开始……”他微微蹙眉,一把将我抱起,眸光闪烁,克制着声音中的愤怒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许胡乱说话!”
朱棣似乎很生气,回到谨身殿寝宫内,他放下我,斥退宫女,紫眸逼视着我。
我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眼泪哗哗落下,哭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朱棣,你知道什么是尊重吗?你把我当什么?玩物,还是宠物?”
他似乎略有震惊,说道:“玩物?宠物?”
我跌坐在地毯上,叫道:“我是人,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谨身殿,不让我出去?”
他俯身握住我的手,和缓了语气,说道:“燕燕,宫规礼仪严苛烦琐,如果我公开你的身份,会给你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或许还有一些恨我的人潜伏在宫中,我不能时刻陪着你,一旦成为众矢之的,你会很危险的!”
我将信将疑回望着他,他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将我隔绝?我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话?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珠,柔声道:“生离死别,我经历得多了,心痛也不只一次两次。每次失去你,我都生不如死,却总有一丝希望在我眼前,让我不忍心就此放弃……”
我看到他茫然失神的双眸,感觉到他话语中无限的凄凉和遗憾,心底忽地痛了一下,唤道:“棣棣……”
他的紫眸中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惊喜还是忧虑,将我紧紧抱在怀中,低呼道:“燕燕!你记得我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是企盼你忘记,还是企盼你想起过去的一切?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
我轻轻说:“折磨我们?我们过去经历了很多事情吗?”
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嘴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喃喃说道:“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根本不由我们自己掌控,我得到了天下,却注定得不到你的心……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这些话,我似懂非懂。
朱棣的伤心绝非伪装,他好像很在意我,这种关注是爱吗?
他的怀抱温暖坚实,我并不讨厌他。
我想了想,抬头对他说:“我没有说一定要离婚……但是,你不能娶别人!”
他亲吻着我的眼睫,说道:“我答应你,不娶别人。那你也不可以食言,我要你发誓,从现在开始,生生世世都陪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朱棣果然不做赔本生意,生生世世都嫁给他?我可不能这么轻易把自己的婚姻给卖掉。
我噘嘴说:“不公平。你是皇帝,你可以不让人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娶没娶别人?”
他抱着我站起来,说道:“一点亏都不肯吃……我不逼你了,等我们去了北京,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三天后,徐皇后在坤宁宫中病逝。
举国大丧,朱棣连续五天没有临朝,为徐皇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在长陵,同时下诏营建北京宫殿。
天气逐渐入冬,黄昏时分,我坐在窗下,手握一枝羊毫笔,看着宣纸上刚写下的“蜀”字和“唐”字,迷茫了好一阵。
我的脑海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隐约回忆起一些词汇和情景碎片,我暗自留心将想起的东西都在一张大宣纸上纪录下来,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张宣纸上很快就被我记满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例如皇宫里的一些地名,“映柳阁”、“勤政殿”、“奉先殿”等等,荷儿告诉我,勤政殿就是“金銮殿”,是皇帝上早朝与群臣讨论政务的地方。“蜀”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唐”似乎是一个姓,一个朝代。
朱棣寝宫的楠木架上有一本《帝范》,是唐太宗李世民所著,朱棣似乎很欣赏唐太宗,也很喜欢这本书。
我和“唐”会有什么关系呢?
翠减汀萍(二)
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我正在凝神回想,乍然听见这样的叫声,手一抖,笔管从掌心滑落,站起身奔出寝殿。
天色逐渐黑沉,殿檐下闪亮着一排排大红色宫灯,谨身殿宫门值守的两名小内侍静静站立。
刚才那叫声似乎是从谨身殿西面传来,我走到他们面前向外张望,宫门前一个熟悉的内侍身影闪过,我叫住他道:“郑和!”
郑和见我呼唤他,立刻停下脚步,说道:“奴才参见贤妃娘娘。”
我问道:“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和轻声道:“宫中有人乘皇后娘娘薨逝之机欲行不轨,图谋暗害皇上。那暗算之人并未得手,皇上遣奴才清查盘点御膳房中诸人来历,娘娘不必担心。”
我明白了大概,既然牵涉到御膳房,难道有人在皇帝的膳食之中下毒?对郑和说道:“是宫女投毒吗?”
郑和微微抬头,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似乎早有预谋而来,目标正是皇上。皇上在佛堂净身斋戒多时,昨晚皇后娘娘归山陵了,御膳房才敢贡进一盘蟹黄点心。皇上没有进用,赏给了司掌烛火的小内侍,那两名小内侍半夜气绝身亡了,王公公正在拷问试毒的宫人。”
刚才那声尖叫一定是御膳房中试毒的侍女所发出的,宫中司礼监王忠身为内侍总管,急于复旨邀功,“拷问”难免会动用大刑。但是她既然负责试毒,下毒之人很可能不是她,王忠却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我急忙问:“皇上在哪里?他怎么说?”
郑和道:“皇上数日未上朝,此时在勤政殿中批阅累积的奏章,传旨让王公公和奴才一起彻查此事。”
我见郑和有公事在身,不便耽搁他太多时间,点头说道:“那你去忙吧。”
郑和俯身告退,又对我说道:“天色已晚,请娘娘速回殿中,以策安全。”
我走回谨身殿内,那声惨叫依然让我心中惊悸不安,朱棣对我所说并非虚言,宫中果然潜伏着恨他的人。
我转身对荷儿说:“你去勤政殿一趟,问问皇上今晚会回来吗?”
荷儿看着我,笑道:“奴婢立刻就去!”
不久就听见殿外内侍传报“皇上驾到”的声音。
我早将桌上的宣纸收藏好,取出唐太宗的《帝范》,坐在灯下翻阅。
朱棣轻轻走到我身旁,问道:“在看什么?”
我向旁边侧过一点,他借着明亮的烛火看到书名,脸上漾起淡淡的微笑,说道:“原来在偷看我的书……你让她们找我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点头说:“是啊,我看不懂,等你回来讲给我听。”
他俯身将我从椅上拉起,让在他怀里,垂首低声道:“要我给你讲书,当然没问题……要听哪一部分?”
我指着书中的一段话说:“济苍生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多损少人不怨,功大过微德未亏……若崇善以广德,则业泰身安。”
他随口说道:“唐太宗说,身为天下之主,应当胸怀博大、广济苍生,多行善举,自然国泰民安,历代贤君圣主都是我的榜样。”
我“哦”了一声,对他轻漾笑意:“我懂了,皇帝还是应该仁慈一些的,对不对?”
他紫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覆盖着我的小手,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可不想查考你背书的功夫!”
我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有宫人投毒害你,王忠他们在审问,我都听见受刑宫女的惨叫声了!但是,野蛮行为就能解决问题吗?审问犯人要动脑子的!”
他不动声色道:“继续说。”
我说:“如果有人谋害你,一定有动机、有预谋,还要有退路,除非她想和你同归于尽,否则她一定会栽赃嫁祸,找个替死鬼。她选择你斋戒后的这个时机,下毒的是你最喜欢吃的点心,说明她留心算准了,如果你很久没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一定会放松警惕多吃点下去!”
他点头说:“对。”
我舒了一口气,说道:“那你让王忠放了她吧。”
他皱着眉头说:“不能放。”
“为什么不能放?”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解释道:“她身为试毒宫人,即使不是她下毒,她也有失察之罪,该让她们知道些教训,王忠审讯拷问她并不过分。如果放了她,宫规何存?”
我退后一步,说道:“因为你要杀一儆百,所以她要白白牺牲掉了?”
他剑眉紧簇,轻轻说道:“燕燕,仁慈不是懦弱,有错就该受罚,你不要为了这些事和我过不去。皇后她刚刚……这些天都没见到你,我回谨身殿,是听你和我吵架来的吗?”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我却听出了淡淡的不悦之意,心中掠过一阵伤心难过,转过头背对他说道:“你是皇上,我怎么敢和你吵架?”
忽然间,身体被人轻飘飘横抱起,一阵晕眩过后,他将我轻放在床榻上,圈住我的腰说:“除了你,确实没有人敢和我吵架……”
他略抬起头,沉声对外说道:“告诉王忠,不用审了,暗访。”
屏风后一名内侍应声而去。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他,向他撇撇嘴:“你改变主意了吗?”
他轻吻我的额头,说道:“我都依你……今天晚上还要我去偏殿歇息吗?”
我故意装糊涂:“我才不管你在哪里歇息!”
他伸手轻轻画过我的脸颊,贴近我耳边说:“你不管,又不准我娶别人!那你说说看,身为妃嫔,该如何对待我?”
皇后薨逝至今,他独住在勤政殿内,我既然是他的妃嫔,以前和他一定有过亲密行为,他情不自禁之时拥抱亲吻我,其实都无可厚非,只是我心理上无法接受一个尚且“陌生”的男人和我睡同一张床榻。
我说:“当然是恪守后妃之德了!”
他放下锦帐,目光露骨直视着我的胸前曲线,一手解开我的衣扣,倏然紧拧住两朵浑圆,用温暖的掌心感受我的粉嫩和柔软,叹息着说:“燕燕,我们分开这么久,我快忘记抱你的感觉了……”
我躲避着他火热注视的目光和温柔狂肆的揉抚,喘息着说:“以后……以后我会给你的,我现在真的不能……我不想这样……”
他起身的时候,我隐约听见殿内的金漆自鸣钟敲击五下的声响。
那个金漆自鸣钟造型精致美观,弧形的钟摆设计,是郑和自西洋带来的贡品,敲击五下,就是清晨五点。
我看着帐外几名小内侍伺候他穿衣梳洗,帮他系腰带、折叠龙袍的衣袖,跪在地面上帮他整理袍角,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曾经早起过一次,见过皇帝在金銮殿中早朝的情景,但是那时候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是他。
我坐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喊道:“棣棣……”
他挥一挥手,小内侍们都退了下去。
他掀开锦帐搂住我,温柔说道:“我上早朝去,你继续睡吧,不用起这么早。”
在他怀里,问道:“我想看看你上早朝的样子……你能带我去吗?”
他轻刮我的鼻尖,道:“又想胡闹了?昨天晚上故意折腾我,半夜三更讲笑话……”
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忍不住想笑。
我一直不停给他讲笑话,他本来对我很有“兴致”,我讲到第七个的时候,他居然被我讲的笑话吸引住了。
我说:“一只乌龟和一只兔子赛跑,如果乌龟想赢,它该怎么办呢?”
他皱眉说:“乌龟和兔子赛跑?兔子一定赢。”
我说:“那不一定,乌龟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
我说:“给兔子吃药,让它拉肚子,或者在乌龟脚上安上弹簧,再给兔子脚上抹浆糊,实在不行,让乌龟的双胞胎弟弟等在终点站。”
他想了想,肃然说道:“那乌龟该赢了。”
我眨眨眼说:“它输了。”
“为什么?”他迷惑不解。
“因为他们比赛谁跑得慢。”
他居然笑出声来。
我难得见到他这样开心,这样的冷笑话实在太适合朱棣了,结果就是我继续给他讲笑话,讲到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正视着他说:“我保证不胡闹,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我……”
他抚摸着我迤逦如云的发丝说:“好,我带你去。”
勤政殿高大空旷、气势恢弘、金碧辉煌,御座设立在三重金阶之上,每重金阶都有九级,栏杆扶手上放置着三对金狮。
礼乐之声响起,他松开我的手,示意我在金漆雕龙屏风后躲藏好,稳稳迈步走向御座,值守的内侍大声宣道:“皇上驾到!”
殿中文武大臣身着统一的官服,俯拜于地,齐声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和汉王分别站立在文臣武将两列的前排,一个沉静谦恭,一个神采奕奕,两人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迥异。
司礼监上前一步,宣道:“平身!皇上有旨,众臣奏事宜言简意赅,切勿过于琐碎,非关国计民生之大事,下朝后再启奏监国太子。”
早有一名文臣出列,叩首奏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为奉旨营建北京行宫之事启奏圣上!”
朱棣头上冠冕的珠串微微摇动,说道:“办得怎样了?”
夏原吉赶紧上前几步,奏道:“臣将所需银两从国库中划拨出来,足够使用了。燕王宫修缮工程已经全部完毕,臣正加紧审阅修改西宫建设图纸,下月可以奠基动土。”
他欣然道:“北京西宫一切悉如金陵旧制,随时向朕回报工程进展,不可偷工减料,也不可奢靡耗费。”
夏原吉恭声应旨,退回列中。
另有两名身着大学士服的臣子出列跪倒在金阶前,一人朗声奏道:“臣解缙重修《太祖实录》已成,恭请圣上御览!”
朱棣目光投向解缙身旁之人,问道:“《太祖实录》已成,《文献大成》进度如何?”
那官员低着头,缓缓奏道:“臣奉旨召进三千文士齐集文渊阁,《文献大成》全书共计二万三千余卷,目录六十卷,年底可完成。”
朱棣目光中带着欣悦之意,说道:“好,此书已经编纂四年有余,书成之后朕会亲自题名,就叫《永乐大典》吧!”
那官员略微抬头,向金殿上轻轻看过来,奏道:“较之《文献大成》,《永乐大典》更能昭彰圣上编修此典之宏图伟意。”
他抬头的一瞬,让我仿佛坠入梦中。
?br/gt;
花落烟云梦(上+中)第37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