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烟云梦(上+中)作者:肉书屋
花落烟云梦(上+中)第38部分阅读
那张清俊中带着哀伤的脸,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丧失的记忆如滔滔洪水冲破固守的藩篱,在我脑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翠减汀萍(三)
恍惚记忆中,正是他,一声声温柔呼唤着我的名字:“妍妍……”
是“妍妍”,不是朱棣所称呼的“燕燕”,这些呼唤如同漆黑夜空中划过的明亮闪电,头脑中的大片空白被往事骤然填满,一段段记忆的碎片闪现。
冬日飘雪的黄昏,他伫立在阶前,拾起被我揉成一团的纸笺,轻轻展开,说道:“好句,可惜过于伤感了些……花容月貌,形容郡主并不为过,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为了何人?”
异国的马场,他弯腰俯身抱起受伤的我,落泪呼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是景隆今生对你许下的诺言,决不会更改!你还记得吗?”
北方的军营,我在纸笺上写下“春恨秋悲随风逝,花容月貌为君妍”……
种种情景,历历在目,他呼唤的“郡主”是我,他曾经对我无限温柔呵护,我曾经对他以身相许。
虽然我找不到一根串联这些碎片的线,但是我可以断定,他和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道朱棣想隐瞒、想潜藏的,就是我和眼前之人这段“过去”吗?
失去的记忆竟然重新回到脑海中,我按捺不住悲喜交集的情绪,哽咽着唤他的名字:“景隆……”
整个金殿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无比,群臣惶惶然抬头向我藏身之处看过来,有些大臣忌惮皇威,急忙垂首;有些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仍在愕然四顾。
李景隆两道温润的目光触及我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立住,眸中隐约透出泪光。
眼前一道明黄|色的光影掠来,朱棣一手抱起我,迅速向殿后退去,大声道:“退朝!”
司礼监仿佛大梦初醒,高声宣道:“皇上有旨,退朝!”
我抓住他的龙袍衣袖,恳求道:“不要带我走,让我见他一面!我要见李景隆!”
金殿内群臣山呼“万岁”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抱着我远离勤政殿,在皇宫的水榭长廊内停下来,低声轻责道:“怎么这样不听话?带你来之前你还说不胡闹……想把我的朝堂翻过来吗?刚才那种情形,怎么能随便喊臣下的名字!”
我低头说:“刚才是我不对。可是,我认识李景隆,我记得他……”
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颤声道:“你记得他?那你记起我是谁了吗?”
我摇头说:“我的夫君不是你,是李景隆,我的名字也不叫燕燕!对不对?”
他摘下头上的冠冕,脸色一片惨白:“没有我?在你心中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就算你们曾经有过一些交往,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景隆早有妻室,他怎么可能是你的夫君?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你是我的!”
我平静看着他,说:“如果你明媒正娶过我,为什么还有皇后?如果我是朝鲜国人,李景隆为什么叫我郡主?如果我入宫五年,为什么太子从来没见过我?”
面对我的重重质疑,他的神情反而渐渐镇定下来,坦然注视着我,握住我的手说:“燕燕,有些过往,不如忘记。”
我见他终于松口承认,眼泪簌簌落下,摔开他的手道:“我不要忘记!即使回忆会让我是痛苦,我也不要象现在一样,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他双手捧起我冰凉的脸颊,说道:“怎么会没有爱人?只要你肯相信我、接受我,我们就能快快乐乐在一起,我们还有一个……”
说到这里,他仿佛察觉了什么,刹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似是无奈,又似是哀伤,叹息道:“我们都受够了上天所给的折磨,就不能让你陪我过几年清闲的日子吗?”
我逼视着他问:“我们还有一个什么?”
他说:“没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会想办法弥补对你的亏欠。”
一阵寒风袭来,他闪烁其词的态度让我的身心都在发凉,我含泪挣脱他的手,叫道:“朱棣,你还要撒谎!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他强行将我拉到怀中,替我挡住北风,轻轻淡淡说道:“你要听什么样的实话?”
我仰头说道:“实话永远都只有一种!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谁?过去的那些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不要再骗我了!”
他紧紧搂着我,迟疑不决半晌,终于说道:“我当然是真爱你……你为什么一定要问?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什么时候?”
他环绕着我纤细的腰,紫眸中展露出一抹魅惑的笑意:“我能感觉到你爱我的时候。”
“你!……”我几乎气极无语,扬手捶打他的胸膛,说道:“我不和你开玩笑!”
他轻轻说:“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对他作出一个笑脸:“这样行了吧?”
他低声道:“还不够……”
他突然压下唇欲吻我,我眼光四处游移,远远看见郑和带着几名内侍走过来,说道:“有人来了……”
他环抱我的姿势不改,抬头问道:“什么事?”
郑和不敢迟延,走近几步回禀道:“昨日皇后灵柩归长陵后,三小姐径自去了城外的静心庵,说从此不再回国公府了,有书信一封呈递给皇上。”
我立刻想起了皇后的“三妹”,这位“三小姐”一定是她。
他并不避忌我,接过书信,在我面前展开信笺,我看见那笺上字迹清秀,文意隽永,是一篇古文。
“臣女徐妙锦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
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愿为世外闲人,不做繁华之想。
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再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人善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肯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他看完那封书信,默然良久,问道:“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一名小内侍答道:“奴才听见宫内外有流言传说,皇上有意迎娶三小姐为继后……”
他剑眉一挑,怒斥道:“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臣下来议论?是谁无事蜚短流长?”
那小内侍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叩首道:“奴才不知宫内传言来处,宫外朝廷大人们似乎是听……御史大夫景清说的!”
郑和向前一步道:“皇上息怒,坤宁宫皇后驾前婉侍景怀蝶,正是景清次女。”
他似乎不想追究此事,对郑和说道:“备马。她既然已作抉择,朕总该出宫见她一面。”
徐妙锦与他之间似乎曾经有过一段情缘,借皇后薨逝之机遁入空门了却前情,我本想继续追问我的来历,见他心情低落,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不再与他争执。
宫中设有马厩,内侍很快牵过一匹毛色鲜亮的褐色骏马,他换过常服,披上一件银狐披风,转身对我说道:“你记得锦儿吗?”
我茫然摇了摇头。
他拉着我跃上马背,对郑和等人说道:“你们不必跟来!”
我急忙说道:“你和她叙旧,带我去干什么?我不去!”
他策马冲出数重宫门,说道:“如果是叙旧,我何必带你?独自去不是更好!我可不想让你猜疑我!”
在他怀中,说道:“你真的这么在乎我的感觉吗?那你告诉我真相啊,难道……难道你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简短回答道:“你别乱猜,时候到了我再告诉你!”
我们一路奔驰出金陵城聚宝门,数里之外有座山丘,曲径通幽,翠竹掩映,依稀可见一座小小的青色庵堂,门匾上书“静心庵”三个大字,门旁木匾上写着一副对联: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之。”
我们在庵堂门前下马,他神色肃穆,轻轻叩响山门。
一名小尼轻启门扉,双手合十,说道:“请问二位施主有何指教?”
我对她说:“昨天可有一位徐妙锦姑娘来到宝刹吗?我们是她的朋友,想见她一面。”
那小尼抬头看看朱棣和我,说道:“施主请稍侯。”
不久,山门再次开启,一名灰色缁衣女子闪身走了出来,虽然没有落发,全身上下早已没有一丝公侯千金的富贵气息。
她看见我们并不惊讶,眸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看朱棣。
朱棣走近她,说道:“锦儿,你可想清楚明白了?”
徐妙锦神情坚定,语气平缓答道:“信中所写,句句都是我肺腑之言,你从此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也不必负疚于心。”
他凝视着徐妙锦的缁衣,幽幽道:“我曾经答应你大姐照顾你,你何必这样决绝?”
徐妙锦看我一眼,说:“你对大姐的承诺,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你的心事我早知道……中宫之位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劝我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轻轻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朱棣眼中隐隐透出苍凉的痛色,唤道:“锦儿,你恨我吗?”
她似乎没有听见,山门合上之际,我们才听见她轻声道:“入此山门,无爱无恨,施主请回吧。”
朱棣肃然站立在竹林中,注目紧闭的庵门,神情落寞。
竹叶沙沙作响,寒风吹起他银狐披风的衣角,我刚走到那匹骏马前,朱棣突然飞掠到我身边,捉住我的手道:“燕燕,你要去哪里?”
我被他攥住手腕,动弹不得,说道:“我帮你解缰绳,不是想偷你的马溜走,你紧张什么啊?”
他灼灼的目光紧盯着我,一字一字说道:“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再离开我!”
秦淮孤月(一)
我伸手握住缰绳,朱棣扶着我的手,一起骑着马回金陵城内,他突然说道:“你喜欢小孩子吗?我有一个小皇子,名叫朱高燧,如果你愿意,回宫后我让他来见你。”
我立刻想起了谨身殿宫墙头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一张小脸圆嘟嘟,紫眸灵活可爱,十足十像极了朱棣,是王贵妃给他生的四皇子。
我微笑着说:“我见过他。”
朱棣说:“哦,什么时候?”
我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讲了一遍,他的脸上绽露出笑意,对我说道:“燧儿从小就聪明,我让道衍、解缙、丘福一起做他的老师看管教导他,让他多学习圣人言行,希望他将来能成有用之材。”
他对太子的态度冷淡严厉,对四皇子却疼爱有加,或许和他们的母亲有关。王贵妃温柔美丽殊异常人,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虽然端庄贤惠,他心中似乎更偏袒王氏母子。
我隐隐感觉他对四皇子怀有无限期望,但是太子和汉王都已经长大成|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中俊杰,如果他有改立太子之意,一定会扶持贵妃为皇后,以免朝臣纷纷上柬阻拦。
我仰头看向他沉稳俊朗的面容,试探问道:“六宫无主,按序该立贵妃为皇后吧?”
却不料他恰好向我看过来,惊得我赶紧收回视线,心跳竟然加快了几分。
朱棣看见我的神情,远看前方城门,说道:“你愿意做皇后吗?几年前我问过你,你不肯答应……只怕如今你更不会要这个继后之位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它空着。”
我听着他的话,心底仿佛有一种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说道:“我从来没想过后位妃位,如果可以,我想出宫过些简单的生活。”
他握紧我的手,轻叹道:“你一直都这么想,从来没变过。我何尝不想和你相伴山水之间,只是身在皇家,千辛万苦才得来了今天的地位,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欠你太多太多,但愿来生能够偿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做个平民百姓也好。”
朱棣说“欠我太多”,语气中带着伤心和遗憾,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大明皇帝,并不像别人所想像的那样开心。过去的岁月中,我和他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我想了想,对他道:“只要你告诉我,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都原谅你。”
他怔了一下,摇头说:“燕燕,我知道你的脾气……有些事情你一定不能接受。我还是那句话,在你爱上我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对他说:“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是爱你?”却忍住没说出口,朱棣是个精明的男人,我说再多都无济于事,只有用行动哄他开心,他才会相信我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尽量对他“好”一点,“温柔”一点。
想到这里,我侧过脸,对他柔声道:“我不问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再告诉我吧。”
他微微一笑,对我说:“对,这样才乖啊。”
接近城门时,一辆装潢华丽的马车自我们身边经过,前后几匹马上乘坐的男子都是随从模样,他们虽然穿着明朝的衣服,却浓眉大眼,不太象中原人氏。
其中一名男子勒住马头,向马车内小声说了几句话,马车内回答的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娇柔如出谷黄莺。
他们互相对答的语言,我一句都听不懂。
朱棣眉心微蹙,扫视了他们一眼,策马让道,等待他们先进入城门。他们的身影消失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弹珠模样的东西,向空中用力掷出,一道浅紫色烟雾升腾而起。
我觉得很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他答道:“锦衣卫的联络暗记。刚才路过我们身边那些人来自安南。”
我依稀记得安南就是古代的越南,那些男子确实很象越南人,他们乔装入境来到明朝天子脚下的帝都,他既然看见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我们暗中尾随那些越南人进聚宝门,不久,几个橘红色身影飞骑而来,为首一人跳下马,说道:“皇上恕罪,臣袁彬见驾来迟!”
其余人等都跟随下马,跪倒在地。
朱棣眸光炯亮凌厉如鹰枭,问道:“安南人来到金陵,你们可知道?”
袁彬不敢怠慢,回禀道:“臣半月前得到消息,一直暗中紧盯着他们,只等他们人到金陵奏报皇上!安南国中内乱,外戚胡汉苍篡夺王位,他们是安南前国王陈充的世子陈天平和公主陈天卉,似乎为向皇上寻求庇护而来!”
他略加思索,说道:“安南是大明属国,陈充岁岁向大明朝贡、谨慎恭顺,你们对他的世子公主多加优待抚恤,查明情由,再来见朕。”
袁彬道:“臣遵旨。臣尚有一事奏报,纪纲大人昨日已经奉旨前往云贵一行……”
“纪纲”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耳熟,我重复了一遍说:“纪纲?”
他脸色微变,截断袁彬的话道:“朕知道,不必奏了!”
袁彬立刻不敢再说话了,他身后那些锦衣卫也都低着头。
朱棣看了他们一眼,质疑道:“你今天为什么不在诏狱,却在外面?”
袁彬忙道:“臣不敢欺瞒皇上,教坊今天一早出事了。建文罪臣铁铉之女四年前发落教坊,有一手好琴艺,京都商人争相前往捧场……不过是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臣听见他们回报,恐铁家女子有不轨之心,急忙赶去看看。”
他冷冷道:“大打出手之人是谁?可有朝臣涉及此事?”
袁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说道:“皇上恕罪!大打出手的其中一人,正是……太子少师,淇国公丘福大人!”
他沉声问道:“人还在教坊吗?”
袁彬道:“淇国公放言说谁敢再要铁氏陪侍,一定要让他尸横就地,今天所打的是茹常大人家的三公子,臣正在劝解阻止。”
朱棣紫眸隐然含怒,掉转马头,我见他向西边疾行,忍不住问道:“教坊司就是妓院?”
他避而不答,却对我低声道:“不要问,反正不是好地方。这些朝臣依仗功高、无法无天,袁彬还想包庇纵容他们,一旦锦衣卫和朝臣勾结相连,日后必然祸乱朝纲,此风断不可长。我今天要亲自看一看,朝堂之下他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袁彬等人大骇,策马紧紧跟着我们马后。
他回头说道:“你们不用跟来。”
往西走了不久,我遥遥看见一座朱檐碧瓦的大宅院,轻风送来阵阵鼓乐笙箫之声,宅院门口站立着几名身着黑衣、头戴绿巾的男子,他们身穿的衣服样式很特别,象士子服,却又有着明显的差别。
明朝教坊的工作人员,戴的果然是“绿帽子”,我向朱棣眨眨眼。
朱棣并不理睬我的小动作,带着我在院门前下马,一名绿巾男子笑脸相迎,牵过马的缰绳,问道:“爷来了,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他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听说有位擅长琴艺的铁氏,我想见她。”
那绿巾男子陪笑道:“爷真是好眼光……可惜铁氏最近感染恶疾,不便见客,坊中春花秋月、绿草兰香,琴音都是一绝,奴才给爷引见引见她们?”
朱棣停下脚步,问道:“是感染恶疾,还是有人扬言不许她见客?教坊名属官中,谁敢如此横行?”
那绿巾男子略一怔,继续笑道:“确实是感染恶疾…如果爷只想见她,不妨过些时候再来,再说,您身边带着这位姑娘,今天也不宜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