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华清年轻的帝王却辗转反侧。今夜,他没有召任何一位嫔妃侍寝。或许是因为若雪的归来,让他一直感觉有些麻木的心突然之间仿佛又活跃了起来,从前仿佛例行公事般的召嫔妃侍寝越来越显得意兴阑珊。
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掀帘子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跟在身边的内侍崔宝靠在门边,迷糊着双眼,看到皇帝掀帘子出来,立刻醒觉。
看来他偷懒的工夫练得倒是不错。皇帝心中微哂。
崔宝见到皇帝,怕皇帝惩治他怠忽职守,心中有些惴惴,却见皇帝只是淡漠一笑,就往外走去。崔宝待要跟上,皇帝却冲他摆了摆手,他知道皇帝是不喜他的跟随,因此也就煞住脚,却再也没有睡意。
皇帝走出殿外,抬首的时候,只见一轮孤月挂在夜幕之中,银华泻地。整个殿宇都被笼罩在一种静谧森然的气氛之中。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心中憋闷,无法舒解。
信步走至御花园,园中的花草却早已尽枯。皇帝只觉愁闷更添了一层。
冷风吹过,枯树上的冰雪筚拨的坠地之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让人悚然。皇帝想起了白日里与若雪在梅林中赏梅的情形,于是转身往梅林而去。
他的脚踏在雪地里,每一声都响得惊人,连带的使他的心也不安起来。当他接近梅林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舞剑的声音。
月华下,一袭白衣迎风招展,黑发飞扬在风中,猎猎作响。长剑如同陨星般,妖异华美,挥动处,隐隐带出风雷之声。
是若雪。
皇帝停住脚步,怔怔望着雪地之中舞剑的女子,眸光深处温柔若水。
枝头的梅花为剑气所震,纷纷落下枝头,朦胧的月光下,漫天的花雨,人影,剑影,交相辉映。华清皇帝怔怔注视,久久凝望,胸中的烦闷之气竟然一扫而空。
突然之间,一道剑光在皇帝眼前一晃,宝剑入鞘的瞬间,皇帝鬓间的一缕头发飘落雪地。
小妹造次了。刘若雪立在皇帝面前,眼中由于舞剑所升腾的热气未退,她从胸中吁出一口气,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地舞剑了。
皇帝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雪颜,因为运动而泛着粉红,突然之间,心中无端又涌起一阵烦躁。
少女望着皇帝明亮之后很快又黯沉下去的脸色,心头迷惑,不由问道:皇兄怎么了?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语气诚挚关怀,琉璃冰玉般的眸子注入一层忧色。
凝视着那张近在眼前的玉雪冰颜,嫣红嘴唇,皇帝胸中柔肠百转,眸光深处有若水般的柔情。一时按捺不住,他箍住少女的头,深深地吻上那两片宛若花瓣般柔软的唇瓣,辗转而又缠绵。
在那天旋地转般的热吻中,少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太震惊太无措以至于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反抗,脑中只剩下了空白,待到反应过来,却是又羞又恼又气又急,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失措无力齐齐聚于心头,用了好大的力气,她一把推开皇帝。
皇帝一时没有稳住身形,竟然就直接地被推倒在地上,少女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却又无声地放下。
今日的一切都太混乱,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
皇兄。少女舔了舔被吻得红肿的嘴唇,语气里却有叹息的成分:你怎么可以这样?
雪地中的皇帝却突然站立起来,厉声道:我不是你皇兄!
六年了,他一直小心地守护着那个秘密,一开始的时候,他是真的愿意视她如亲妹,可是时间的推移中,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然变了质。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想着能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温存,可是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她的身份,他与她之间,横隔的何止是一条鸿沟。所以他一再地压抑自己不干涉她的生活,她想要自由,他放她飞翔,满足她的同时,他其实只是想解放自己。
然而压抑得太久,感情的火焰不但无法熄灭,最后反而变得愈发的浓烈。他知道不应当,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
六年前
太子哥哥,我求求你,这一次我一定要走,我绝对不能嫁给那个白痴,我喜欢的人是吴及,吴及他也喜欢我。美丽的少女乞求着,琉璃般璀璨晶莹的眸子里水光闪动。
糊涂,父皇的命令有谁敢违抗的,更何况吴及一个杀手,他哪里能配得上你去?
少女冷冷而笑,她原本花一般美丽的容颜上竟然有几分狰狞,眼睛里折射出刻骨的讥讽:吴及配不起我,难道那个傻子就能配得起我,父皇想将我嫁给他丞相的儿子,借以拉拢于他,我绝不从,即使要死!
啪地一声,素来温和良善的太子竟然狠狠地掴了少女一巴掌,少女的半边脸顿时高高地肿起来,嘴唇也破了,然而她却只是冷冷而讥诮地笑着:你竟然打我,太子哥哥,你不是最疼我的吗?
你还记得小的时候我打碎了父皇最珍爱的花瓶,当时唬得跟什么样,是你站出来承认说是你打碎的,父皇为此还给你动了扳子,我哭着去看你,你当时对我说:不疼,一点也不疼,为了雪儿,什么也值得?
为什么现在你却不能再那样为我了?难道真的是人大?难道你也要向父皇学习,学习他的冷酷,残忍,霸道。你要让我成为父皇政治联姻的牺牲品,是这样吗?你要这样对待我吗?好!好!好!很好!少女口中每吐出一个好字,她的牙齿就响一下,珠泪串串滚落地面,动魄的楚楚可怜,却惊人的美丽。
父皇那样做,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你这样撒手走了,你难道没有想过会牵累多少人吗?你宫里那些平日尽心伺候你的奴才们第一个跑不了!况且父皇一旦贴出皇榜捉拿你二人,普天之下,何处是你们的容身之所?成日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难道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的幸福尚且无人体恤,我哪里有闲情去体恤他人的死活!少女嘴角堆起讽笑,诡异骇人,衬着她高高肿起的脸,说不出的森冷残酷,宛如夜刹,至于逃出去以后是怎样的风景,我不知道,我也看不到那么久远的将来。只是这一刻,我一定要走,谁要阻止我,谁就是我的敌人!
讲到这里,她转身望着男子,嘴角泛起奇异的笑:你要成为我的敌人吗?太子哥哥。这一刻,少女的目光犀利而残忍,冰冷而怨毒,让人从心底里悚然而惊。
年仅二十岁的太子却也不知道应当拿他怎样,到了最后终至长叹一声。
三日后,吴及带来了一个女子,那个女子有着同若雪一样的容颜,只是那女子一直昏迷着。
当他看到那女子的脸时,他便已经知道吴及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们这样做根本行不通,这个女子醒来后,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个身份,如何是好?年轻的太子眉间有着怒色,他们竟然如此异想天开地想瞒天过海。
吴及邪肆而笑,尽显狂绢:太子殿下放心,她不会不接受。您忘记了,我精通医术。
太子悚然:你是说……他下意识地收声,不忍再往下讲。
吴及微笑点头:没错,她已经失忆了,而且是我的杰作。讲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上甚至有张狂而得意的笑。
说完这句话,吴及走向床上的女子,微微拨开她的头发,太子近前去看,只见浓密的头发中,似乎有什么银光闪动,但却看不分明。
这是?太子皱眉,不解。
吴及微笑:我已在她的脑中插入我特制的银针,这种针比牛毛还细,绝不可能有人发觉。也因为这根针,她绝对不复以往的记忆,如今我们说她是谁,她也就只能是谁了。
太子震惊,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能说什么呢?这个女子与他毫不相干,如果不伤害这个女子,自己的妹妹就要遭罪。人,总是有其自私的一面,他也不例外,尽管素日里经常被自己的父皇指称做事太妇人之仁,其实他骨子里也有着冷血的一面,毕竟亲疏有别。
叹只叹世事无常,若雪逃走没几天,华清原本健康的皇帝因为空爵的大兵压境而整日的欢颜不展,不久便沉沉病倒,最后竟然魂归天外。而若雪的婚事也因此被无限期地压后。
只是,若雪与吴及却是一去便没了消息,难道真的是逍遥江湖,乐不思蜀了吗?
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女子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声虽不大,却宛如惊雷般震在皇帝的心头,他这才警觉自己刚才心急之下说出了怎样惊天的秘密。
你说我不是你妹妹。月华下,素衣女子的眼睛幽深如古井,莫测着变幻,说不出道不明的哀伤在其中缓缓流动。少女紧握着拳头,指关节已然泛白,握着宝剑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注视着少女极力保持镇定但依然掩饰不了哀痛的脸,深深后悔已出口的话语。
我是谁?这一次少女几乎是冲口而出,话语中带着排山倒海的哀伤。
北风呼啸而过,辗转吟唱着陌生的歌谣,沉郁而哀伤。梅树上的梅花随风而落,飘飘洒洒,红梅映雪,愈显娇艳。
月光之下,两人相对而立,俱都无语。
皇兄,我不是你的妹妹吗?你在拿话哄我,是吗?女子一字一顿地问,话语散在风中,竟有几分凄惶……
我刚才是说着顽的。皇帝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与挣扎,可是他竟然忘记了自称朕。
这一会,你是真的在哄我了。奇异地,女子微笑了,皇兄,我太了解你了,你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一看就全都明白了。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聪明透顶的人,可是这样的特质为她带来的却只有无尽的忧愁和烦恼,有时候事事想得通透明白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皇帝心中恍惚明白,这一刻里,自己再多的谎言也无法粉饰太平,那么索性就都讲开了吧:没错,你并不是朕的妹妹若雪,朕的妹妹若雪这会子也不知道飘摇在天涯的哪一处呢?
慨叹了一声,他便将刘若雪同吴及私奔把她拉来充数一事说了,只是隐去她为何失忆那一段不提,私心里,他并不希望她重拾过去的记忆。更何况,他对她的过去本来就一无所知。
如此说来,竟是连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听完皇帝的话,女子的身体颤抖个不住,脸上的愁苦之色更甚,甚至有一丝茫然,那种茫然彻底打击了皇帝。
皇帝上前一步,扶住女子的肩道:是谁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无论你是谁,朕都一样爱你!
女子茫然的神色迅速被惊怔所取代,她忽然推开皇帝道:我一直以待哥哥之心待你。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如今,却连哥哥也不是了。
皇帝伸出手,想再次扶上女子的肩,女子却蓦地一转身。乌发扫过皇帝的面,透心的沁凉。突然之间,女子纵身而起,素衣被月光晕染得华美异常,但却决绝。
若雪!回来!皇帝突然惊惶无比,即将失去的痛觉凌驾了一切,再也不复往日的淡定,他大喊出声,然而素衣女子的身影却已远去,风中传来她的叹息:我不是你妹妹。
皇帝呆呆立在梅花树旁,心中痛苦无以复加。这个夜晚,自己的一时冲动却造成了他与若雪之间仓促的别离。不,她不是若雪,她只是一个顶着若雪名字,长着与若雪相同容颜的女子,偷了他的心之后却又狠心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真心,对她来说,竟是那样不值吗?
圣上!崔宝正带着一队御林军往这边匆匆赶来。
若雪。皇帝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风却把他的声音撕碎。
第四十一章噩梦
每个人的记忆都是从三四岁开始的,可是她的记忆却是从十六岁开始的。
十六岁,当她第一眼醒来时,床头上徐徐展开的是皇兄微笑的脸,她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起来,尽管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抓不住任何游散的思绪。可是那张温柔着微笑的脸立刻得到了她全身心的信赖。
我是谁?
你是华清的天雪公主,是我的妹妹。
妹妹?
是呀,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你最喜欢在我的身边撒娇,这一次我背着别人带你出去骑马,你却不小心摔了下来,昏迷不醒,可把我急坏了。
坠马?
是呀,这事可不能告诉别人呀,不然我就要被父皇骂了。要保密呀。
她点点头。
妹妹!
保密!
多么讽刺,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傻子而已。竟然相信他那样的谎言,可是。那是多么美丽的谎言呀,至少在这六年中,他对待她的方式一直就像一个哥哥。她一直享受着他的关爱,可是却不知道,原来在那每一个温暖的笑容里,每一句体贴的问候里,都藏着别样的居心。
她笑着流泪,然后又笑着灌酒。
我是谁?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可是没有人能给予她答案,她也不知道何处去找寻答案。
她站起身,突然举起酒樽,对着客栈里满座的客人问:我是谁?问完了自己又低头呵呵傻笑。
这么俊的一个男子,怎么竟是一个傻子,可惜了。客栈里的一个酒客摇摇头,叹息道。
我看他倒不像是个傻子,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不遂心的事,所以来买醉。坐在酒客对面的另一个人道。
你说的对。唉!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客栈里这样的议论此起彼伏。她却统统听不见,此刻她的脑子里,只是反反覆覆地回荡着一句话:
我不是你皇兄!
我不是你皇兄!
我不是你皇兄!
……
骗子!骗局!
可是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为什么要突然地告诉她呢?
骗人却为什么不骗到底呢?这样也算是个合格的骗子吗?
她歪斜着身子,摇晃着就要走出客栈。
店小二上前拦住道:公子,你还没有给银子呢。
银子,我没有。她无赖地笑着。
店小二看着眼前的这个公子相貌堂堂,斯文儒雅,没想到竟然是个吃白食的?看来真的是人不可貌相。想到这里,脸上就显出鄙薄的神色来。
她却并不予理论,只是一径地往外走。
很快地,店小二招来了打手,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顿打,她却并不反抗,只是任由那些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身上。
最后她被那几个打手架着扔出了客栈。她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曾经坚信的身份,曾经努力爱着的亲人,这一刻里,统统成了虚假!
曾经生活中的点滴,原来都是顶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替他人过生活!
自己的存在,本身竟然是一个谎言!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她失去了曾经赖以生存的支撑。一个人若没有记忆,是多么令人惊恐的一件事情,可是她却挺过来了,只因为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有那样一个合理的身份在等着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唤她公主。
尽管没有了记忆,可是她活得心安理得,可是如今,那份心安没有了,那份理得也失去了,剩下的只有茫然,对自己身份的茫然,对自己存在价值的茫然。
她摇晃着走在街头,步伐蹒跚。
公主长得与我的旧友一模一样,所以才
红颜帝师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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