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因荒岛所处甚偏,四周岸边都已被看管,塞思黑偶尔有什么动静也无甚影响,是故微臣一向并未阻止……”
“不要紧。”
“……那主子的意思?”
“我想去看看。”
李绂一直低着头,完全不动声色,退下去后,很快就有一乘软轿将我送到一处看上去刚建起来不久的简易码头。
荒岛上只有两个粗蠢兵丁在看守,重兵都布置在四周湖岸,我也只愿带多吉和高喜儿上去,但李绂、李卫职责在身,一定要跟着,最后还有一艘船跟在我们后面进了湖,据说是粘竿处侍卫。
舱中听到越来越近的笛声,断断续续,有一阵停顿之后,突然调子一转,吹起了一首好像很熟悉,却又在记忆里很遥远的曲子……高远、慷慨、深情、哀而不伤。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白头吟。”
“哎?主子说什么?”李卫好象全身的弦都崩紧了,一有动静就四处张望。
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映出一弯明媚的月牙儿,在薄纱般的云中笑弯了眼。
荒草中的石子路一看就是刚开出来不久的,四周虫鸣唧唧,此起彼伏,塌了一半仍能看出旧时规模的老宅子阴恻恻一如鬼宅。
侍卫们打起无数明晃晃的灯笼火把,荒凉的水中孤岛忽然人声喧嚷,笛声被惊扰,嘎然中断。
古旧的大门咯吱作响,几个侍卫在前面拿着灯笼照出一条通道,笨拙的兵丁打开铁链缠绕的大锁,破得像要散架的木门缓缓推开,胤禟横眉冷眼,正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将要出现的人。
“凌儿!”
门刚刚打开得让我们可以看清彼此,他霍然站起,袖中一管竹笛滑落在地,清脆作响。
“当年你可是这样循声而来?没想到今天我也是。我猜这就是天意或者命运之类的,所以就来了。听说你在你们兄弟中颇精于音律,但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吹笛子。”这声音出奇的平淡镇定,连我自己都意外。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但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是吗?”他举步想走近些,却先不敢相信的转回身去,仰面四顾:
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水渍斑斑,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从门内扑鼻而来,只有在后墙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外,透进一丝还算明亮的月光,让这里显得不那么阴森可怖。
“哈哈哈哈……”他回过身来已是满脸狂喜:“没想到他肯让你来!让你来看着我死!好!好!哈哈……凌儿,你瞧见这月亮了?没错,那时就是我听到琴声的!不想我还能在月光下见到你,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人如画,哈哈……”
他的大笑声早惊得外面所有侍卫挤进院子,全部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的安静,他们恐怕早已一拥而上。
大约情绪的波动太突然,胤禟突然像喝醉了酒,有些癫狂:
“我没有兄弟,我叫塞思黑!塞思黑是什么你知道么?我跟他是一个爹生的!我是塞思黑,咱们那位圣祖爷是什么?他是什么?都是些什么东西?!哈哈哈哈……”
“塞住他的嘴!把他绑起来!快呀!”
听到这等“大逆”的话,李绂和李卫又惊又气,急急呼喝制止,额上都冒出青筋。
“等等!”我示意侍卫们先退后,冷冷的向胤禟说:
“我知道塞思黑是什么意思。我问过十三爷。他说,满语里,说阿其那塞思黑,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这话,你可有半点耳熟?”
胤禟突然异常的安静下来,他低着头。
“皑如山上雪,皎似云中月……嗯?”
但这次,虽然我并不咄咄逼人,他却是乞求的那一个:
“……你是来问罪的?你还恨我?”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无比:
“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恨过你。我和他们不同,长久的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还要累,仇恨太折磨人了,就算最终报了仇,又怎样?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能再挽回。我只是怜悯你。”
……
胤禟慢慢站直了身子,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仍然是一身玄色府绸长衫,在月光下,满地的灯笼中,微微眯起眼睛与我对视,有一丝疑惑、一丝欣喜、一丝渴望、一点做梦般的迷惘,还有一些永远变不了的阴鸷和高傲。那个真正的“九王爷”、爱新觉罗胤禟,又出现了。
“动手吧,倒也干脆。”
胤禟嘴角扬起一个习惯性的轻蔑和嘲笑,背着手,隔了几步距离,那样的望着我:仿佛其他人就像脚底下的泥,虽然存在,却入不了他的眼:
“凌儿,我死了,既不能入皇陵,也不要让他们把我埋进土里——我做鬼也不会甘心的。一把火将我化成灰烬,就在你手里,随风散了罢!”
“狂悖!”李绂好象很受惊吓,突然在一旁喝道,并向我躬身道:“主子!不能再让塞思黑这么说话了,这……这……”
他抹了把汗。
“在这里,他说什么话,还有谁会听见,谁会知道呢?……你们且退到院外就是了,,不必为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而担责——皇上既然下了这个旨意,我自然会和皇上去回明一切。”
他们仿佛迟疑了一会儿,我回头看时,他们刚刚交换了眼色,慢慢后退,而并不受他们统辖的粘竿处侍卫,也纷纷将灯笼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这一看,却不经意扫过粘竿处侍卫的队伍里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着粘竿处侍卫的寻常服色,但在回头观望的一瞬,我认出了他。这样的任务,他亲自执行也是应该的,我有点担心李卫,但李卫看样子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侍卫,一心都紧张在我这里。
“不急着动手?也好,这湖上的月色是极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没想到随便拣处地方也有这等景致……夏天到啦,转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云天、黄叶地,我住了三十几年也没看腻。还有青海,蛮荒之地,却有碧草黄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尘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鸟就围在人身边静静的听……啧啧,真想化成那里的一块顽石,再不用转身回顾世间无限烦恼。”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会值得你们倾尽毕生所有,为之一争?不知民生疾苦,你还能有别的什么烦恼?”
他突然严肃起来:
“凌儿,他是如何争得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么?伴君如伴虎,更何况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没在他身边,而天下没有谁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
阴毒狠辣,数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
“你们视彼此为敌,自然看到的是这样一个胤禛。因为他的爱、恨都太激烈偏执,‘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胤禟的脸垮下来:“‘爱而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对我如此仁慈,竟只改个难听的名儿,圈在这里,还有你来看我,就算千刀万剐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他还能想出什么好方儿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兰一样的人物,老四向来最嫉他这一点——传灯录里正好有个拿君子兰喂猪的古记儿,老四正是这样的人。”
让我来看他,只是为了我,当然并非为他,向他说明这些细节毫无意义,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爱,这么为兄弟不值,当年却下得手去刺杀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额头:“……真是好久的事儿了,亏你还记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里养大,替她供养她的老爹,她居然还临阵倒戈,害我们功亏一篑……”
“只要是在他身边,认识了他的人,谁会对他下得去手?只有你们这群亲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说下去。
“连老十三,你都这么护着……”他叹息,“老十三是好人,咱们谁不是?诺大一个紫禁城,你能找出一个干净人儿,一块儿干净地儿?——你喜欢住在圆明园,难道不为这?就是在那时候,老四、老十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更别说到如今了。”
这是真话,也是我没有再说下去的原因。我不是来和他辩论什么的,而这个是非,大得后世几百年尚且辩不清,何况我们这些局内人?
见我不说话,胤禟继续说道:
“还有老十四。连太后都逼得归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们归成同党,不知道他这个守陵人,还有几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摇摇头,饶有兴致:“他败在没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过他也不错,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亲手照顾你的伤。只可惜,一听说皇位旁落,就那样赶着你急驰回京,一点儿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他掸掸在月光、灯光中胡乱扑腾到身上的飞蛾小虫,低头看我:
“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不为江山,便是为美人。老十四太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干脆携美人归去,岂不逍遥自在?”
……说到青海那几年,每天相处,为治伤又难免肌肤相触,我到底与胤禵难免尴尬,回京之后,还沦为成众人话柄,被人借此发难,这些,说到底都起因于眼前这个人,他却在这里当笑话讲?
“有这么好笑么?我十几年来不得安宁,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欲静不止,不都是因为你们一逼再逼?喀尔喀蒙古冰封雪冻、西疆战场尸横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顾荒野,是怎样熬下来的?”
胤禟的脸色阴下来,目光幽暗,但我话已出口,不得不一吐为快:
“十四爷少年时那样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们几个好兄长耳濡目染、怂恿出来的?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后,硬拿我与他扯在一起,让我在宫里也不能安生,不是你们的主意?这或许就是命,我懒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处示人以痴情,对我满口痴话?——从始至终,伤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没有愤怒,因为愤怒需要力气,而我的力气早已在十几年的岁月中耗尽了,这些问题只是轻声的无奈,他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的迎面击中,原地踉跄了一下。
“也许现在说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劝你,这样不好,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我后退两步,仍旧看着他:
“今后……今后不要再这样任性了。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我该走了。”
“凌儿!”正欲转身,他不知怎么过来的,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头探脑观望的人们又“呼啦”冲进来一片,紧张的关注着我们的僵持。
夜渐渐深了,草丛中浮起星星萤火,一点、一点,可怜的萤火虫在遍地灯光中迷惑的四处乱撞。
“你就为这个怜悯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见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么?韶华光阴,发尚未白,曾经为之那么用心的一切,已经化为烟尘!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么?”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总是够不到你,从一开始!哪怕……每次好象已经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边了,可一转眼,却已经离得比从前更远!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一切从手里滑走,越来越远!我恨不得……”
他向空气中伸出一只手:“给我刀!”
人都愣着。
“给我刀!”他阴沉嘶哑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处释放的绝望:“来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弹琴,吹笛与你相和,絮语到天明;我想陪你春游秋嬉,让人把我们两个一起画进画儿里;我为你雕了一个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给你看……但是来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都装在里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绪能传染。有一种饱受煎熬的颤栗从他的眼睛和手心传递给我,在大脑能做出思考之前,没来由的,胸中大恸。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玛要求去青海劳军?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颗夜明珠送到你的发髻上?只因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从青海回来之前,还刚刚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对你,正如八哥对那把龙椅,心中自有此念,余生再无宁日——前世造了什么孽,才让我们生在爱新觉罗家?我们真正想要的,一样也得不到……”
两个粘竿处侍卫不声不响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后拉开,我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出来,才感觉到空气沁凉。快近午夜了吧?
“……素颜倾城、梦里繁华,原来都是水中月、镜中花,哈哈……水中月、镜中花……”
“放开他。都走吧,原来最后还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谓的嘀咕着,试图掩饰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能解开我的结,就能解开他的了么?何必为古人担忧?宇宙终将有幻灭的一天,有些结却永远也解不开,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个真正的终结?生者将永远无法知晓。我这一走,是否就要……?
无数小虫子在空气中扑腾得越来越烦躁,仿佛末日将至。我却没头没脑的想起似乎已经是好几世轮回之前的事情,longlongago……
在大学里,法学院的法理学课堂里,教授在探讨关于现代法理中争议最大、最受关注的死刑废止问题。我是“左”派,坚决认为文明的死刑是人类社会发展最合适的终极刑罚,很多罪恶,不死则将继续为害社会,哪怕是在监狱里,不死就是给人们心中的罪恶投下的某种放纵的信号。
但在时间倒退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我突然发现,人死了,罪恶不死,因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条生命为代价,曾经被罪恶损害的一切也永远不可能复原,无辜死去的人也无法复生。权力的拥有者,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就是正义吗?
……
“主子!”高喜儿见我一直出神,急得迎上来小声提醒:“主子早些回去吧,月亮早没了,漫天都是乌云哪!要下大雨了!”
抬头看,果然早已黑沉沉一片。终于还是不忍心,回头再看胤禟。
他就那样枯坐在脏兮兮、且塌了一半的门槛上,搭着一双极修长的腿,于是连破门框仿佛都变成了宫里西洋匠人精心打造的紫檀椅。
“凌儿,你真的要走?胤禟此生从未求过人,哪怕是皇阿玛,我现在求你,挖出我的心来瞧瞧,再亲手点一把火,将我烧为灰烬……我早已死在你手里了,难道你还要让这些人作践我?”
“胤禟……”很难从他眼眸中收回情绪,我听见自己在说:“那竹笛虽简陋,音色却有分外动人之处,再吹奏一曲吧……我才第一次听你吹笛,却可惜再没有机会听第二次了……”
他不敢相信似的微微一震,目光痴痴,笑了,纤长的五指在地上盲目摸索了一阵,捡起竹笛在衣襟上擦一擦,缓缓横到唇边……
然后,目光的连线就断了。我已退出到院外,沿残破不全的墙角向水边走去,其他所有人,也重新提着所有的灯笼和火把,跟在我身边或身后,离开了这里。
船舱外的水因为没有了月色的照映而死气沉沉,越来越远的荒洲,黑暗的“鬼宅”,笛声沿着水波清晰的递到人耳边,只是那调子如他的眼神般诡魅,让人辨不清那样的悠长高远,到底是出于极喜,还是极悲?
驿馆内布置一新,看上去几乎比宫里和圆明园里我的住所不差多少,但是胤禛不在,它就什么都不是。
窗外黑沉沉看不见天空,身边是高喜儿——在我前20年的人生里,太监还是一个多么遥远荒谬的概念,眼下却仿佛在这环境里生活了一辈子似的……还好爱是不分时空的,现代的我该嘲笑这大俗话了,但如果没有爱支撑,便无法解释,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古代岁月?
我想把头埋在胤禛的胸膛里,暂时忘却所有身外事,因为那笛声在脑中萦绕不去,在无事可做、又无法入眠的深宵,怅然空落,让人几乎想落泪。
“主子,三更啦!你歇会儿吧,错过了钟点儿,就睡不好啦!”
“胤禟说他在青海收养了一个女孩子,你现在去帮我问问,有没有这回事?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高喜儿催着人连夜去寻找了,我原本只是任性一下,不抱有什么希望的,不想却出奇的顺利——那孩子就在李绂的直隶总督府中。
据说她是扬州人,父母双亡后被拐卖到勾栏,要养作“瘦马”——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指老鸨或专门做这项勾当的人家,买一些相貌端正的小女孩子,从小收养,教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仪容妆扮以及讨好男子的种种手段,养到十几岁,出落得色艺双绝,再卖给青楼名苑做头牌,或富贵人家做妾小,不但能收回养育费,还能赚回大笔银子。江南一带,动辄“出产”名闻天下的名妓,前有苏小小,后有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正是因为这种行业已经做到如此“专业”。人都说秦淮河是胭脂河,只是有几个人关心,那满河的水,正是岸边无数女子的泪?
幸运的是这孩子逃脱了,她无家可归,不敢留在当地,随老家逃难的婆婆一路乞讨西行,到青海后老婆婆年老体衰死在路上,正好被当时正在那里大肆发放财物,“收买人心”的胤禟遇见,就收养在身边,而且疼爱异常——胤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早替她想好了退路,府中登记人口时,主动向内务府呈报,将她记到了宜太妃名下服侍的女孩儿里面。
自康熙朝开始,老太妃们只要有儿子成
尘世羁清穿第3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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