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惊,匕首已经扎了下去,只听得一声惨叫,我反倒被吓了一跳,全然惊醒,丢了匕首跳了起来去点灯,等到灯火亮起来,这才发现凤朝闻的手掌心已经被匕首穿透……我捂着脸,无从解释……
真的是睡糊涂了。
他怒瞪我一眼,“你是想行刺本宫么?还不快去拿药跟棉布来包扎。”
我觉得,曾经有个人,也是如此暴怒,对我非骂即打,可是记忆之中却全无惧怕的感觉。我默默拿了药棉,拨了匕首来包扎,抬头瞧瞧凤朝闻英挺的五官,一句话脱口而出:“殿下,你生起气来真像我爹!”
太子殿下双目怒瞪,活像我这一刀扎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肝,还是血淋淋的那种。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过我爹长啥样,我还真想不起来。
半晌他才道:“你全都想起来了?”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摇摇头,直起身来准备绕过他去睡觉,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那是什么?”低头去瞧,白色罗裤的大腿面上正有血层层洇开,想是那把匕首甚利,不但扎透了他的手掌心,而且在我腿上扎了个洞。
他忽然之间暴怒:“难道你感觉不到疼吗?”
我无辜的瞧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之间生这么大气。
他越发的气恼,一把扯下了罗裤,我惊呼一声,已经被他牢牢抓住了胳膊,然后……我骇然发现自己冒着血的地方还有几处清晰的疤痕……
凤朝闻也呆呆瞧着我腿上的伤处,忽然之间就抬头深深瞧了我一眼。
我说不上来那种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但我确信曾有人这样瞧过我。
我指着他的脸,一句话就冒了出来:“殿下你瞧你瞧,你越来越像我爹了……”
他的一张俊脸全黑了,拿过药棉重重的替我包扎了起来,不过越到后来手下越轻,但脸依旧是又黑又臭。
我只好安慰他:“其实殿下你肯定比我爹年轻英俊许多……”
他瞧着我的眼光好像要杀人!
不过第二天我还是完好无损的从帅帐里爬了出来。真不容易。
从前我不知道真相,昨晚一夜之后,脑中渐渐清明,虽然并不曾想起过去全容貌,可是眼睁睁瞧着国破家亡并非什么赏心乐事。阵前杀敌其实与我一介俘虏并无多大关系,趁着凤朝闻出征,我摸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守卫显然见过我跟着凤朝闻四下转悠,对我并未多加阻拦,我摸进去的时候,十几个年轻的男子正在那里大声嚷嚷,都在赌着到底是大陈胜还是大齐胜,这样高昂激烈的情绪,一点不像即将国破家亡的亡国奴,我觉得很是愕然。
怎么还有人能像我一样做到厚颜无耻的活在这世上,只关心自己的衣食温饱?
苏仁最早瞧到我,立即叫道:“赵勇赵勇,你家那只叛国的猴子来了。”
我立即被一个高壮的年轻男子拉了过去,被按着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将我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还活着,气色也不错,除了糊涂点不大认人,也没别的大毛病。”
我的心一下落到了实处。
被同类排斥,做一个非主流是要有巨大的勇气的,我并非那种勇敢的人,还是小心活在主流社会比较安全。
苏仁嘿嘿一笑,恶毒的朝着一笑:“赵勇,你当然看不出你家这只猴子的大病了,他如今可有大病……能从齐太子的床上全乎着爬下来……嘿嘿……”
我红了脸,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杀猪般的惨叫了起来,坐着的人哄堂大笑。
赵勇也瞪着他:“安小郎糊里糊涂在齐太子帐内养伤,那是齐太子仁厚,你可别想歪了。”苏仁怪笑着朝后退了两步,赵勇又道:“就算安小郎有什么想法,但齐太子那样的人,肯定不会让小郎如愿的……”
我瞪着赵勇……哥哥你是大齐人吧?
帐内坐着的人一时拍桌子捶凳,笑得好不欢快。
嗯,大约是我在凤朝闻帐中呆的太久了,不闻世事,竟然不知道亡国也能亡得这么欢乐的。
30关于如何收服战俘
我总结凤朝闻两招收服战俘制敌的法则。
其一曰以军威慑之,此招不用赘言,天下间皆知齐太子手中精骑数万,横扫诸国。
其二曰攻心为上,晓之以情劝之以理,以事实感化教育,以行为取信于敌,以自由温饱相诱。
黄河谷一役,黄介将军当时虽被齐军诸将合力围攻,不敌被俘,但事后绝食抗议,绝不肯降敌,充分的显示了我大陈将军忠君爱国宁死不屈的爱国情操。赵勇苏仁等人不落黄介将军之后,皆参与了此次绝食抗议的政治斗争,在敌人后方也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
不过敌方太子凤朝闻胸襟广阔,涵养功夫一流,既不曾做出坑杀俘虏之事,也不曾出现虐俘的丑闻,而是锁了这些俘虏下基层锻炼,到齐地占领的广阔天地,农村之中去下乡接受再教育了。
不得不说大齐此次对待政治犯的行动取得了显著成效,乃至齐建国两百年间,都沿袭了这种下放农村让贵戚权爵子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国策,历届政府体恤百姓稼穑之不易,官民亲如鱼水。
体验人之一赵勇感慨的说,接受完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当时就绝了必死之心,恨不得插翅飞往家乡去耕种自家那三亩六分地。
他是个实诚人。
体验人之二苏仁则刻薄的多:“齐太子阴险狡诈,用安稳的现世生活软化我们追求理想,为了信念牺牲的忠君爱国情怀!真是个小人!”
我飞起一脚去踢他:“那你现在怎么不去死?”
他一本正经的叹息:“想我苏家八辈贫农,九代单传,老父年迈,香火凋零,要死怎么着也要娶个美娇娘传承了香火再死啊!”
我:“……”你怎么不承认自己贪图美色?
因黄介将军耿直,他手下的兵皆是寒门子弟,连年战争,衣食无继,这才拎着脑袋为了混一口饭吃而投了军。
齐军横扫的诸国百姓如今皆姓了齐,安居乐业,采茶种桑,谁人不向往一口安稳饭吃?
接受完再教育回到齐军营地的那个晚上,黄介将军便自杀了。
他对自己亲手带着出生入死的军士们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好好活着回到家乡去。”语重心长,情真意切!
黄介将军一生忠勇爱国,征战沙场,然而军中派系斗争异常激烈,不亚于朝堂。朝堂之上,太后揽权,文臣武将各不相让,唯一的小皇帝又糊涂的厉害,百姓税赋多重于齐地,食不果腹,民间对当权者颇有怨言,往后二十年间,大陈的天下毫无指望。
他亦是寒门出生,是忠君还是爱民,想来两难,索性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凤朝闻也不知是真心敬重黄介将军为人,还是为了令这些战俘再无反心,居然为黄介将军举行了简单隆重的葬礼,那时候我正在他的大帐内糊里糊涂的养伤,并不曾亲眼瞧见那一幕。但参加过这场葬礼的上万战俘从此对这位齐太子殿下改观,虽然不曾生出转投敌军的念头来,但在营中做做杂役,皆一心等着天下一统好回家种田。
齐太子有言,凡是在营中服役者,只等天下一统,皆可按家人分得足够温饱的田产耕种。
等凤朝闻回到营帐,我提起黄介将军之事,又好奇他为何不曾将这些战俘杀死,他紧盯着战报,目光都不曾转动一下,漫不经心道:“天下兵匪成患,这些青壮年将来可是我大齐国的纳粮户。杀了,与我又有何益?不过多添上万具尸体罢了!”
我深以为然。又觉得黄介将军的死对我难免有种警示,遂又问道:“那要是抓到了大陈皇帝,也要下放到田间去再教育一番?”
他从厚厚的战报之中抬起头来,深深的瞧着我,凤目之中的探询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觉得,其实跟他撒谎好像也不太好,摇摇头,“听他们说,我是大陈皇帝的伴读,自小一起长大。”所谓的青梅竹马大概如是吧。
他紧紧盯着我,最终一字一顿:“我不想骗你!历代国破,就没有让亡国帝活着的道理。就算他并无复国的想法,依附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罢手。斩草除根这话你总听过的吧?”
我心中剧跳,脑中不期然浮上一张圆圆胖胖的脸,堆满了欢快的笑容……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各种记忆正在缓缓浮上水面,不再沉寂深海。
这天晚上我照例早睡,不等凤朝闻看完战报便钻进了软软的被褥间。
醒来的时候,帐内一片黑暗,身边无人,我觉得白日在战俘营太过激动,说了太多的话,连半夜睡着也会口干,赤脚下塌去,摸了摸小几之上的茶壶,居然是空的,只得重新摸回床边,披衣去前帐寻口水喝。
前帐虽有烛光,但凤朝闻并不曾在,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抱起茶壶,嘴对着壶嘴猛灌一气,忽然听见帐外低低语声,仿佛是凤朝闻与武恪,大半夜的不睡,对着月亮私语。
我揉揉眼睛,准备回去继续睡,却有几个字断断续续传进了耳中:“……告诉晏家父子,三天之内务必要想法打开城门……宫中侍人一概不必诛杀……只活捉皇族……”
直到躺在床上,盖上了厚厚的被子,虽天气渐热,我还是觉得全身发冷。
过了良久,凤朝闻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解衣脱靴,摸上塌来,掀开了被子,在我头上摸了一把:“大热的天也捂这么厚的被子,一头一脸的汗,也不怕热?”
我闭着眼睛嗯嗯两声,感觉脑门上有丝帕轻轻拭擦,忽然之间觉得特别的理解黄介将军。
只是想法不同而已。
他既想忠君也想爱民。可是对我来说,天下间百姓即使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与我干系也不太大。忠君爱国这种情操太过伟大,爹爹说,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追求的好,免得玷污了这几个字。
他说的有理。
我只想要保护一个人,那个与我自小一起长大,像我的亲弟弟一样,陪着我走过少年生活的胖胖圆圆的肉球。
黄梁一梦,今日始醒。
梦中国未曾破,家未曾亡,老父亦未曾丧。
梦中我曾得人宠溺珍爱,轻许诺言,一生一世。
梦中他牵我的手,擦我额头的汗,惊走我的噩梦,用胸膛温暖我冰冷的心……
虽然他霸道专横,对我又总是紧绷了脸训斥,与我相争从不相让半分,总要占尽上风,可是我记得他指尖的温暖眼中的柔情……
一滴泪,缓缓流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坠落在与他共眠的竹枕之上……
——就当,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好。
第二日,我爬起来以后,便向凤朝闻献了一策,由我前去城中招降。
他拒不同意,我在他身边磨了很久,不惜含嗔卖痴,终于磨得他的同意。
“城中俱是父亲故旧属下,有何可怕?”
他目中担忧之色甚浓:“你不会一去不回吧?”
我笑着拍他的肩:“太子殿下你傻了吧?这大陈国都被你的十万铁骑围得铁桶一般,我若能插翅飞走,想来大陈的皇帝陛下自然也能。”
他对自己的铁骑向来有信心,唇角微弯,不再紧绷着脸:“这倒是。如今这大陈国都想来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他亲点了一百名铁骑护送我前往大陈国都。
我站在城下,百感交集,向着墙头喊话,因着笃定晏家父子定然会开了城门令我进去,倒不曾担心今日见不到小黄。
帐外轻轻一语,道尽黄河谷一役的蹊跷。
我想起绥城一战,晏平站在我的马前,阻拦我出征之时面上的表情。
他是知机的。
晏家父子早已暗中投诚大齐,两厢呼应,这才有了大陈的兵败如山倒。晏平站在城门之上,亲自开城迎接我回到国都,我对身后凤朝闻派遣的百名精骑挥挥手:“各位回去吧,转告太子殿下,安逸定不辱使命!”单人独骑踏进了大陈这最后一座孤城。
晏平从城头下来,立在我的马前,似乎有些高兴,又带着些了然之色,彼此心照不宣,我朝他嫣然一笑:“晏将军,好久不见!”
他比我军阶要高,可是我不想下马。
记忆之中我一直卑微的仰着头,瞧着他的样子,深深的镌刻在了心中。
痴恋一个人,不是错,错的是我找错了人用错了方式。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再重要,爱与不爱,国之将亡,人之将去,又有什么可追究的意义呢?
“安将军,你既然已经身在齐营,为何还要回来呢?”
他定然以为我已经投诚叛国,与他一样做了卖国贼。可是我扪心自问,总是有区别的吧?
我朝着四周看去,他身边只有一队卫兵,想来是晏府亲卫,于是笑道:“安某奉大齐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劝降陛下,还请晏将军代为通传!”
“愚蠢!”他瞪我一眼。
嗯,其实我也觉得我份外愚蠢。不过事到如今也不是计较的时候。
我随着晏平畅通无阻的进了宫,找到了窝在重华殿的小黄。
他彼时正酣睡如猪,大半年不见,又胖了不睡。可见战争也未影响宫中伙食质量。
我两手揪着他的腮子使劲往外扯,他从梦中惊醒,从龙床上跳了下来,赤脚在殿中大叫:“齐军打进来了?齐军打进来了?”
我忽然间找到了与这个小胖子的惺惺相惜之意。
纵然天塌地陷国破家亡,与这个小胖子有何干系?
他恐怕只要三餐温饱,食有鱼住有屋,照样睡得酣熟。
31染尽江山胭脂色
我跟小黄坐在锦绣阁三楼,听着城门被一下下撞击,国都陷落,大陈几十年国祚今日始终。齐军很快攻进了皇城,铁骑声起,应该已经到了碧桃林那边的小石桥了。
碧桃不知人间忧,染尽江山胭脂色。也不知凤朝闻的铁骑路过那片锦霞之色时,可曾稍稍慢下征战的脚步?
楼下的宫人们正陆续往锦绣阁下搬柴草,听得铁骑踏进宫城,地表憾动,惊慌失措,哪里还肯听皇命,早四散逃开。
锦绣阁是一幢木质小楼,就算下面不曾堆满柴草,只要点燃了恐怕也难救下来。小黄揪着我的袖子声嘶力竭的叫:“小逸不要啊……我还不想死……我还没吃够宫里的荷叶酥莲子酥菊花酥……”
我拈起窗口案上盘中的一块点心塞进他嘴里,终止了这种无谓的嘶叫。
“乖乖坐着,我一会带你走。”
他把那块点心嚼巴嚼巴,狠命的咽了下去,眼巴巴瞧着我:“小逸不会骗我?不是想烧死我?”
我头疼的瞪他一眼,见他肥胖圆润的脸上是全然盲目的依赖,眼泪都未曾擦干,又含着泪花笑了,拍着白白胖胖的爪子笑得份外开心:“只要小逸肯带我走就好,我快被母后烦死了……”
这两天我在重华殿陪着小黄,国难当头,好像忘了太后其人。小黄虽然傻是傻了些,可是如今拐了她老人家的儿子,真是对不住得很!
不过,太后的生与死,可全在自己手里,与我可不会有半分相干。
我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摸了摸他脑袋上柔软的黑发,“陛下乖乖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回来。”跑下楼去将周围高高的柴草堆都点燃了,顺便关好了门,蹭蹭爬上三楼,小黄还在三楼等着我。
他见我又跑了回来,肥胖的身子窜了上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袖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来:“这下小逸就不会丢下我了。你走了这大半年,我的日子过的可辛苦了。”
我哑然失笑,立在窗口朝外瞧,一边逗他:“你天天坐在金銮殿上打瞌睡,有什么可辛苦的?辛苦的是臣!”
他捋起袖子来,白胖的小臂之上有许多掐痕,好像女子的长指甲所掐,触目惊心。
“这是……太后……”
太后这当娘的未免太过狠心了些!儿子虽傻,但好歹是自己生的,若非她作孽太多,怎会生个傻儿子出来?
小黄摇摇头,眼睛瞬间湿漉漉的好像要哭出来:“是慧表姐啊,她每次进宫来请安,都偷偷掐我。重华殿的宫女们都知道这事,可是没人敢管。连母后也说要我听慧表姐的话!”
对于这位神勇到敢将皇帝陛下白胖的膀子给掐成了一片青紫的慧姑娘,我深表敬佩!
她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内侄女,听说小黄舅舅只此一女,宠爱非常。只是寻常时候她虽不喜小黄呆傻,也不至于下此狠手啊?
小黄扁扁嘴:“母后要我娶她进宫当皇后,她就次次借着请安来宫里掐我,还私下里骂我是傻子……不过现在好了,”他热切的瞧着我:“小逸带我走了之后,我就不用娶她了,随便她往后想嫁谁嫁谁,想掐谁掐谁!”
——我的陛下呀,您好像关注的重点不应该在这里吧?
我们说话的功夫,火势熊熊,窗边热浪扑面而来,我牵着小黄的手正准备下一楼去,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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