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没有看玉印。他取了虎符,蹲下身来,与他平齐。
龙夜吟张嘴,虚虚地叫他,他没有爆发,他的情绪被酝酿得一塌糊涂。
然后他滚下眼泪来。
那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溢满,一瞬间滚落,干脆利落得就像他偷来的一个春天。时间和眼泪都是不能回流的东西,落地就蒸发,无影无踪。
“没有我,”谢源一字一顿道,“你就什么都没有。”
他伸手,把虎符递到他面前,然后不堪重负似地,任它从指间掉落,扣碎在他膝盖前。
“这次该记住了。”
龙夜吟低下头去,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却没有出声。他抬不起头来。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他怀里尚有皇室的诏书,宣告一场不体面又得不到祝福的结合,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可是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人离天堂最近的时候,往往一步落下了地狱。毫无征兆,措手不及。
谢源补上一口烟,静静地说我不会再见你了,然后转身离开。这一次,他聪明地在龙夜吟的心上印了个很全的脚印,还碾了几下,保准他一辈子都能看到伤疤。
一旁沉默的秦煜在这时候跳上去,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说你这个贱人,发音居然字正腔圆,但是映衬着发红的眼眶和披头散发,很有些未开化的狞利。谢源连捂脸都懒得捂,只是淡淡地看着不知哪里。
“你让我离你们远远的。我允了。我保证不会再见你们,我也会做到。你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秦煜哭道这不公平。若不是楼琛道好了好了,他大概会把谢源整个撕成碎片。
“一样的。”谢源道,“你们走的远远的就是。我不会来为难你们。”
秦煜陷入了一个僵死的局。那里头谢源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也不必承担道德的审判。他完全想不出来该有什么理由唾骂,所以只能呸一声,继续“贱人”二字。因为秦煜的不可接受,心绪不宁的他和心如死灰的龙夜吟都被关进簇新的监牢里,等待一个更完满点的结果。
“这些可能会很有用。”楼琛将一叠宗卷交到他手里,谢源徐徐一翻,“我们的秦相果真很有问题。”
楼琛漠不关心地点点头。
“你监视他?”谢源饶有兴趣,“为什么?”
楼琛比了比烟杆,微微笑起来:“我在野。”
谢源道,这是我讨厌在野党的理由。
“其他……我想你会愿意见一见盗兄?”
谢源表现出了不符这个消息的惊讶——事实上,他只是略微一点头,表示预料之中:“他被龙夜吟关起来了?”
“两个多月。”楼琛顿了顿,“我把他安置在你吩咐的那个监牢里。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我暗示多少遍,都不能理解那个门是可以从里头开的。他挺沮丧。”说着,挺轻快地补上一句,跟他喝酒感觉还不错。
“我想我暂时不能见他。”谢源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管往外头一丢,尽可能远。但因为膂力的问题,看上去是一道病恹恹的抛物线。“给我备些热水。如果可以的话守个门,大概三四天。”
“戒这个会出人命的,年轻人。”
谢源恹恹地按着额角:“不戒也会。如果我死了,你大可以窃国,就当是下半辈子请你的酒钱。”
楼琛短促地一笑,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就快去烧香拜佛,”谢源大言不惭地吩咐着,脱掉大氅进了里间,“祈求我不要死得太早。”
一九七、小谢收买老楼
不知是不是楼琛求神拜佛的缘故,谢源活了下来。
他从房里走出来已经是半个月后,形销骨立,原本一副倾国倾城的皮囊,现在皮囊被扒了一样,完全可以去做死神。谢源觉得自己就差一副黑斗篷,然后一柄镰刀。
不过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艳阳高照,连带胡吃海喝了好几日。于是那皮囊又被慢慢被充了起来。楼琛眼见他大起大落,之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总梦到小时候听说过的民间鬼神。谢源听说后哦了一声,道你说画皮啊。
身体稍好一些,他就去见了盗曳。盗曳还被关在那监牢里。谢源没把他放出来。有些事情,不单不足为外人道,也不好与自己人说。倒不是怕丢人……丢人也是有一点的,但更主要的原因……反正这么丢人的事情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盗曳看到老大,那跟条老狗似的,热情激动,冲上来就要抱个满怀,一边泪眼汪汪一边摇屁股,人也瘦得脱型,要是谢源真是死神,就拉他做学徒。盗曳自然问东问西啊,谢源把带来的吃食往桌子上一放,只招呼他吃饭。
“还待在这儿做啥呀?看到这儿我这心里就渗得慌!”说吧,盗曳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扇门。
谢源望去。半人高的齿轮,门闩,铰链,锁,扣……几乎把铁制门板给遮得严严实实。
谢源决定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盗曳嘴停不下来,谢源只水来土掩,说和龙夜吟政见不合。盗曳一脸狐疑:“龙头头有啥政见?”
谢源胡编乱造:“他要打仗去,我不给他打。”
“随他打呗。”
谢源哦了一声,有了主意:“这我不随他了么……然后就被放出来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盗曳唉声叹气,停下了筷子眼泪汪汪的:“老大,我在这儿一直想来着,如果你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我……那我这心里……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就跟着你去了!”说到动情处,饭也不吃了,搂着他的腰就嚎啕大哭起来。
谢源看着那扇门,心说,你这厮儿还想得挺长远的。不过……怎么不往近的想想?
把盗头头放出来之后,谢源就让他去千绝宫接人,盗曳问接谁啊,谢源说,把所有人都接出来呗,还有前夫床底下的钱。盗曳自然不愿意啊:“写封信不就行了嘛!我一走,你在这里多不安全,要是再被关个两三个月,他们来了也没有用啊!”
谢源心里还是计较着:万一盗曳知道了的话……“两个大肚皮上路,还有小五和他娘,三个漂亮女人一个未成年男人,要是遇上什么马贼,怎么想都不安全……”
“本来我是放心不下我老婆的。”盗曳缓缓道,“但是……你知道,嘤嘤再加上五百个刺客……遇上龙骑军也能轮上好几回。再说,龙骑军从良了,朔北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马贼了。”
谢源只能默默地回头找楼琛,让他把底下人的嘴都收紧了。还把小督找来,让他暂时看管一下龙骑军,收束收束底下人——手和嘴——叫说龙头头不日便归来了。
龙骑军正陷入无政府主义状态,自然很怀念一人一票的时代。一人,龙夜吟一个人;一票,龙夜吟一票。虽然他后来变成了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那也比没玩意儿好。所以小督暂时还可以弹压一会儿。此外,谢源还仰仗他一件事,让他大吃一惊。
这件事,谢源也猜到个七八分,但是被盗曳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老大!你的气海!被毁掉了!”
谢源喝了口茶水:“好好说话。”
盗曳叹气:“那可是整整四代教主……天下第一的绵长内劲……”
谢源也有点惋惜。倒不是因为用不了,说实话姬叔夜传给他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微波炉来着,还是开放式的,总担心一做梦就犯下杀孽,也很担心:日后跟小鹿的床事咋整?情绪一波动就烤十分熟,这个做寡妇的几率也太高了一点。
所以他一直想有个机会,直接把这身神功分给一些人,然后再让他们传给小五来着。
现在倒好,龙头头直接把他的气海给毁了。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啊,一下手就是……就是大事。
盗曳看他若有所思,尽力安慰着,与他一碰酒杯:“老大,也没事儿!这大不了就是一辈子没内功嘛!我看你也不怎么用。”
“用不用和有没有,还是两码事。”任何东西得而复失,都会生出佳人再难得的况味,何苦是天下第一这个名头。“而且……怎么说也是叔夜传给我的,我这还没有传给小五,心里很过意不去嘛。”
“唔……”盗曳心想,原来咱们左使大人还是对教主余情未了,滋着老酒啧啧作响,“这倒没啥关系!气海嘛,不能汇拢真气发功而已,气还是在的,上上下下都有!以后小五自己出息了,你让他来你身上取不就完了!真气就算不能用,也还是挺不错的东西……”
对着谢源灼灼的求知目光,他想了想,勉强想出个挺不错的理由:“冬暖夏凉诶!”
“冬暖夏凉啊!”
谢源挺高兴。
不过经此一役,他毕竟是对武学认真起来。要想,他如果能像陆铭姬叔夜盗曳楼琛那样,能把酒从指间逼出来,还会着了龙头头的道么?就算会点牛逼的拳脚,也能自保一番嘛。所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提出,要与楼琛学武。楼琛非常严肃认真地拒绝了他,说收这么个徒弟,有碍自己声名。于是转手又把他交给了小督。小督失了君侯,每日泪汪汪的,又怕自保不及,对他自然是委委屈屈地殷勤着。只是谢源事务繁忙,最近又忙着组阁,武功始终维持在自保不及的地步。
有一天,小督终于忍不住问,“……谢大人,你是要拿将军怎么办呢?”像将军这种人,军队哗变,受了牢狱之灾,还是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亲手送他入地狱……
谢源刚练完一套拳法,身着亵衣,自顾自拨着橘子:“你说呢?”
“将军是王域册封的君侯,秦大人也是王域任命的国相……”
谢源哈了一声,“王域。”说完又哈了一声。
随后,就挥挥手让他离开,骑了匹马和盗曳一起去酒肆拜访楼琛。
“老楼!”
楼琛正弹箜篌弹得起劲,没空理他,等到与酒娘调完情,才优哉游哉地晃过来,“哟,小谢啊。”
盗曳流着哈喇子坐下,二话不说抢他的鱼头汤,吃得稀里哗啦:“你们什么时候都老楼小谢了?唔……有问题有问题!”
谢源使了个眼色,把楼琛拉到桌子边上,“你就打算一辈子这么弹弹琴、喝喝酒?”
“不好么?”楼琛反问,还搓着手指上的脂粉香,一脸留恋。
谢源思考片刻:“好是挺好……不过你就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么?”
“哪里?”
“楼琛,”谢源看着他的眼睛,“你愿意与世无争,你保证,西府军麾下的所有将士都愿意与世无争么?吃不了多少饱饭,养不起婆娘,等着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进犯的敌人。”
楼琛笑起来,说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他们就是想来找死的,楼琛,如果找死可以换来荣誉,他们是愿意的。军人的唯一指望就是军功,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他们都愿意赴死沙场。这也是门行当。一头是死,一头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不是我说,很多人都可以做将军,只要活得够久。你就打算一辈子护着他们,也断了他们往上爬的路?你问过他们么?”
盗曳知道他们在谈事情,低下啜汤的声音,一双老鼠眼在两人脸上滑来滑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落在鱼头汤上。楼琛摸出烟杆来,落落大方地打上,深抽了一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当兵?”
谢源表示愿闻其详。
“为了龙家。”楼琛皱起了眉头,“很多男孩听着将血的传奇长大,就这么莽撞地来当了兵。”
“那你呢?”谢源突然问。
楼琛说也是一样的,“但是我已经不信了。龙夜吟不像他的祖先。”
谢源讳莫如深。
“你听说过武帝么?”
楼琛哈哈一笑,“恨不生在那一朝啊。”
“千绝宫是武帝嫡系,他们姓姬。再过几天,你大概可以看见那个孩子。我想让他拜你为师。”
楼琛嘴里的烟杆掉了。
谢源对着盗曳努努嘴:“我就知道,天下当兵的都是这幅德行,哈哈——来来来老楼,让我们来商量一下,王域怎么个打法?”
楼琛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要打王域?”然后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说这个有欠妥帖。只是有了个隔了四五代的皇室后裔,就敢打这样的主意,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帝都金城汤池,可号令天下诸侯,他觉得谢源发烧。
“我们快马强兵,还有龙将军和楼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嘛……”谢源哈哈一笑,把他拉过来,附着耳朵道,“你知道现在缺粮缺得紧,我也发不出下月的粮饷,而且……你让我拿龙夜吟怎么办?除了把他放出去打仗,我还有别的法子么?”
一九八、我们打仗嘛
“那也不能打王域,名不顺言不顺,若是皇帝下诏勤王,容易遭致诸侯联军的讨伐。”
谢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胡乱勾画出一幅沙图,“我想过这件事。听着,拿王域下手最好不过。王域有一个帝都,一个陪都,分别是西岐宗周与成周洛邑,在方向上各镇东西。当初周公为什么会立成周,你知道么?就是因为宗周太过荒僻,无法号令东部诸侯。现在快要立夏,皇帝会摆驾成周行宫,明白么?王域的兵力从最早的成周八师到现在,大多都陈列在东境,西境在帝王缺省的时候,是非常薄弱的!”
“不妥。”楼琛磕磕烟枪,“薄弱那也能调过来。”
“真的么?”谢源莞尔一笑,“真的么?”
他笑着拍拍楼琛的手背,“如果不会有勤王,也不会有成周八师的反扑,你会愿意在龙夜吟走后,南下德水陈兵,保护国境么?”
“……这倒是个好活。”楼琛打着火镰,眼里闪过一丝锋锐的笑意,“不过我不是很可靠,大概。”
谢源大笑起来:“楼将军是可靠的人。楼将军不会因为别人许予高官厚禄而变节。楼将军只要在下体恤将士,按时发饷,这对在下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楼琛眼光一闪。谢源花了点功夫意识到,他在朝自己眨眼睛。
谢源拍了拍楼琛的肩膀:“好的,好的。我们的先锋将军走了之后,你就是三军都指挥使了。全部的防卫工作都交给你,我是很放心的。把龙骑军和西府军的军官再调回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5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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