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头眼睛一亮:“就……我们俩的?”
“那是当然,否则呢?”谢源惊异,“你以为我是和谁都这么说的?那还不造反?”
龙头头笑起来,点了点头,“睡吧。”
谢源看到他那双眼就起了不少鸡皮疙瘩,赶紧浪里格朗回屋去。龙头头好危险的模样……得躲远一下……
他有些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是如此绝对的肉食者,一笑就露獠牙,为什么总是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如果换成他自个儿,他是绝对不会愿意来碰自个儿的。说到底他实在是个很难弄又懒惰的家伙,还危险。
都是谢左使留下的欢情债。
“不过……为什么让秦煜做国相?”这个问题立马让他转移了迷惑的方向。
一八一、文官才是一切的主谋
谢源之后的日子过得相当忙碌。但是他忙碌在什么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清。西凉城里没有任何革新的迹象,它依旧是个承受过兵燹、忍受过火燎、下水道拥堵不堪、房屋骨架鳞次栉比的城池,看上去就像一个曾经是美女、现在毁容了的不幸妇人。他大概在腊月时候赊过几次粥,人家还不知道是他干的。事实上除了少数几个人,西凉城里谁都不知道那座黑色的碉堡换了主人。或者说,主母。
谢源在文山会海中准备过一个比较无聊的新年。但事实上生活永远不会一如死水,特别是你横插一脚的时候。秦煜总是会时不时在他孤单寂寞伤春悲秋的时候跳出来,以极大的分贝和激|情驱散他的苦闷,代之余一种充满冲突、类似驯兽的乐趣。
“一定是泥!泥老实交代!”
谢源合拢了公文,“如果你要求的不是那种粗疏、大而化之的概括性回答比如说是或者否的话,我可以略陈一二……”
“是不是!泥老实说,是不是!”
谢源难耐地扭了半天脖子,才吞吞吐吐道,“好吧,是,是我谏言君侯如此做的,恰好他纳谏了而已。巧合。”
“为什么?!”秦煜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谢源笑起来,“国相。”
秦煜是国相这件事情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如果他们有的话。由此可见他们的君侯对他的这个侯国有多么不上心。让之前被推翻的商会头子的儿子担任这么重要的一把手位置,除了龙夜吟的无所谓,还有龙夜吟的无班第。他除了打仗确实什么都不关心,而秦煜是唯一一个可能接受过繁琐的公共管理的高材生,他出生良好,浸滛在商场博弈中长大,还有极为丰富的实践经验——他在蝎子岭做过山贼头子。山贼并不是一个如大家想象的那样、浪漫又传奇的职业,特别山贼头子。再邪恶的团体也需要一点规则和管理,否则会分赃不均。秦煜深明这一点。
虽然连秦煜也不知道为什么王域会下委任状。毕竟他和那些大老爷们从来没有过交集,也许还有灭门之仇。
秦煜觉得他怎么着都该是个不怎么鄙的肉食者,而且天可怜见的,他一点儿也没有反意,因此在文庙老者的辅佐下,兢兢业业地搭理起他的故乡。在他眼里,龙夜吟是外乡人,谢源也是,秦煜很清楚,他们对这座城池不会有多深厚的感情,不,完全不会有。他们只是利用它而已,如果狠心一些,甚至会把他压榨殆尽,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但是他不一样,他在这里长大,他在这里生活也会在这里死去。他的父亲治理着这座城池,让它运转良好,尽可能让所有人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让它变成德水以北、西北边陲最富饶的城池。那可是仅仅靠利用这种卑劣的心思就可以达到的。
“泥明明知道窝才是国相!泥干什么都不知会窝一声!”
谢源抱歉地叉着手:“可是我只是兰台令而已,国相每天早上不是看见我坐在君侯陛下记录庭会内容么?我只负责收发文牍,国相还想知道什么?”
秦煜哼了一声:“谁都知道什么都是泥在干!窝这大半年把西凉打点得刚刚起色泥就横插一脚!泥还把窝的钟、窝的钟……”
谢源替他倒了杯水润润喉,可怜孩子说得都呛到了。他带着长者特有的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小煜,既然你明白什么都是我在横插一脚,你又怎么能要求我事事向你上书呢?作为兰台令我只对君侯负责,作为万事横插一脚的邪恶权臣我只对自己负责。”说着耸耸肩。
秦煜嘟囔窝真是疯了才会跟泥理论,谢源大言不惭道:“正是。”
秦煜差点跳起来揍他,但是窗框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溶解,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我们毕竟是老友,我还是愿意与你陈述一二。”说着,谢源扬起了唇角,展露一个训练有素的微笑。
“好,窝问泥,泥为西凉做了什么就能对一切发号施令?为什么城中什么变化都没有!”
“变化。”谢源重复,“变化。”
秦煜把胸膛挺得老高:“泥把窝的变法全推翻了!它们本来差点儿就动了起来!泥拆了窝好不容易修订的律法——窝为了那个玩意儿整两个月都没好好睡过觉——泥还不让搞什伍!龙头头要到处打仗,咱们得出人啊,这附近的人都是三世同堂四世同堂,一户五六十个人就出一个壮丁,没办法,咱们得存子分家!每家每户如果只有一个爹一个妈加个娃儿,收税方便,征兵也方便,泥咋就全驳斥了去!”
谢源请他坐下来。龙夜吟拨了一间小房子专门做他的“衙门”,快过年了,窗沿上搁着文玩清供,墙上挂着不知哪位老爷的书画。香烟袅袅中,秦煜觉得谢源那个位置相当舒服,有光有暖风有脚靠,所以也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做了下去,没想到他的座位上并没有那种柔软丝滑的软垫。舒服是谢源一个人的。不舒服才是他的。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谢源肯定不希望他呆太久。
把客座弄得太久,不走了怎么办?这就是他那种人惯有的想法。
谢源又替他满上一斟茶:“大过年的,变什么法?还让不让人好好过年?”
“泥这种人畏畏缩缩没有一点魄力!”
“魄力……”谢源抬了抬眼皮,“魄力意味着每天晚上对付一打的暗杀,小煜。平稳没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规矩,老祖宗这一套对付了千八百年表示它确实是可以用的。我敢说它还能再用千八百年,而且不用了,倒会更加麻烦。”
秦煜急得满头大汗:“泥这种读书人……泥、泥这是真不晓啊!泥知道现在啥情势!到处都在打仗啊窝滴爹!大夫打国君,家臣打大夫,国君还跟天子过不去。这种时候老祖宗镇得住?老祖宗镇得住那咱、咱咋还能打得起来?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变法呀!龙头头能打,他得有兵,他得有粮,晓得不?咱们这刚立国没多久,还有二三十个诸侯国没承认咱咧。”
谢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的意思是过了年……”
“泥,泥泥泥……”
“再说,你的变法我可是一条都没有撤。我为什么要反着你来呢?谁都知道那样有好处,奖励农耕,奖励军功——谁都知道,皆大欢喜。你总不觉得我会故意对付你吧。”谢源又是微微一笑,秦煜猜那个笑容里包含着“不不不我才不稀得这么做”的意思。“只是……这些东西要暗戳戳的来。法礼之争没个定论,但是你的那套在教化上实在有所欠缺,所以,你懂的。有些东西不能堂而皇之的说,你不能让底下人知道,他们只有不知情的权力。”
“哦。”秦煜像个小狗儿似的叫了一声,一唱三叹,“可是窝爹总跟窝说,大家生来都一样的……”
“那是因为你爹是个商人,商人喜欢大家生来都一样,就可以雇任何人,做任何生意,赚任何钱。大家都一样他们还能上朝堂,然后取消所有的过路费和关税。但是那一套不行,至少现在不行。”谢源腹诽,大概一两千年以后就可以了。
谢源把一堆文牍搬了出来,“这是新起草的一些文书,你拿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明天的朝堂上就直接上奏,通过,年节后执行。”
秦煜乱翻一气,发现里头的确和他讲的是一回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又完全不像是一回事。比如说谢源保留他的立法,但是那口大铜钟用红笔一圈,被挪到了君侯的宫里,将来的御史进进出出的地方。
“那些应该是御史的功课。”谢源撑着腮帮,“我们会拥有全天下最熟悉法律文书的御史。多好的事。”
“泥要重农抑商?”秦煜皱皱鼻子。
谢源恭敬地回答那是你的意思。
秦煜思考了三四秒:“窝只是想鼓励农耕……泥知道的,咱们这儿地也不是太好整活,商会虽然倒了但是树大根深。”
“但它确实是倒了。这里做主的人是君侯,君侯拥有德水以北的所有土地,而不是金钱。他只要小心地经营地租就会成为最富裕的诸侯,他不会容许一个拥有典章制度的商会存在。而且你只能选一样来重,两头都重就会两头都轻。”谢源委婉地提醒,“要不然我恐怕明天的庭会,会有人质疑你的衷心?”
秦煜噼里啪啦骂了一大通,什么“磕死他丫的劳资兢兢业业”、“非撞死他丫的”等等等等。
“反正泥也没有什么商人可以抑。”秦煜发完疯抓抓他的束发,即使他是个富贵公子哥也实在受不了谢源规定的公卿仪节,三山冠对于男人来说绝对是个噩梦,就跟女人的胸罩似的。说完,他匆匆忙忙离开了这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当天晚上,谢源就跑到酒肆里吃饭庆祝去了。酒肆里有人在谈箜篌唱秦梆,谢源甚至还用筷子敲着碗沿一唱一和。眉目被清酒香蒸得隐约迷离,很是勾人。
旁边桌子上的人一回头:“谢兰台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谢源一讶,随后以十二分的客气请他上座,亲自添酒:“遇上故人就更可喜可乐了,楼将军。”
一八二、楼将军与谢大人的友谊
楼琛还是那个模样,一身蓝袍,一杆烟枪,天寒地冻也好烈日骄阳也好,天气对影响这种人的穿衣风格束手无策。他大大方方地把两人的菜并在一起,抱怨了几句今天临床的位置被他抢了,一撩袍摆,在他身边坐下。店家立马又送了两碟子蘸着盐粒的泡菜。
“敢问是什么喜事啊?”
谢源踌躇片刻。
楼琛做了个明白的表情:“机密。”
“倒也不是……你知道,喜事的确要与人分享才会更加有意义一些,而楼将军是靠得住的人……不是圈子里的人。”谢源微微打量了他一番,发觉半年的军营生活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迹,不由得心情更妙。他喜欢楼琛这样洗练旷达的人。他们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既懒得关心你又懒得落井下石,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清谈对象。
楼琛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我姑且把这个当做奉承——可以透露一下你们圈子里暂且有哪些人?好让我清楚是谁控制着西府军的饷银,得罪不起。”
谢源坦荡道每日朝会大概有六个人,“其中两个是侍婢……还有君侯,你明白的……”楼琛哦了一声,说这小子从穿开裆裤他就明白,“还有我,文庙的顾老丈,秦家小子……大概有四个人是说得上话的,两个婢子最近也越来越喜欢参与讨论。每天早上我们会对一件事达成七八种意见,结成十多个同盟。”
“政治。”楼琛摇摇头。
“总要有点神秘感,不是么?让西凉城里的人知道有个内廷存在,总比告诉他们,在过去六个月里他们生活在无政府状态要好得多。就像神祇,你看不到摸不着但很有安全感。”
楼琛把蘸了盐粒的泡菜放在陈醋里头涮了涮:“只要你们按时发饷,我们就很安全——我们大家。西府军的兄弟们都很想开点荤。”说着往谢源的碗里倒酒,被谢源婉言拒绝了。他用寥寥数语叙述了年前家中发生的不幸,楼琛盯了他好一会儿,大概也是觉得物是人非。
谢源被引得鼻子发酸,“你那个粮饷……没问题。”
楼琛挑了剑眉,表示有所怀疑。
谢源嗯啊了半天:“事实上即使我们有这么多意见,最后起草规章政令的是我。我会提供三份样本,同时交给君侯、小煜和老丈,它们说得都是同一个意思——当然是我的意思——但是他们都以为那是他们的意思。”
“高明。”楼琛赞叹。“但是你需要经常工作到很晚?”
“这是我急着筹备学校的原因……军队里有任何不好好出操、成天夸夸其谈海阔天空,以及油嘴滑舌八面玲珑,遭人嫉恨不怎么混好的家伙……”
“你要办了他们?”楼琛大口吃菜,“你要对西府军伸手?”
“……都可以送给我。”谢源说完后半句话。
楼琛思考了一口菜的功夫,点了头,“不过我希望你把过年时候的门禁改一改。我那里没有家小的年轻人多,都很想来西凉经点人事……你不会烟柳十八楼给关了吧?
“不会!”谢源一脸被侮辱了似的摇头,“我走得时候特别吩咐过,烟柳十八楼可要早早地重建,它现在是青衣江东最早起楼的……”
“对头。”楼琛拍拍他的肩,“我本来比较担心这个,怕你自己不喜欢女子就……”
谢源露出吞了苍蝇似的尴尬表情,然后,慢吞吞掏出一张帕子:“事实上我还是很喜欢女人的……妈妈们知道我行了方便,还特意给我办了张卡,说可以打三折。”
楼琛盯着那张帕子。
谢源盯着楼琛。
“做工不错。”
“的确。不精美就容易被仿造。西凉城里只有烟柳十八楼的姑娘会有这种手艺,缂针绣。”
“把这些个绣在上头……好像不太好,略显滛乱。你不会贴身带着它吧。”楼琛略歪了头。
“这大概是那个花魁最拿手的姿势?”谢源也歪了头,避重就轻,“兔吮毫,是不是?……”
楼琛啧啧,以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的口吻挑三拣四,“这也拿得出手,未免太丢人现眼。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上厅行首玩儿的都是金蝉脱壳之类……”
“那是什么?”
“……大庭广众,你不会希望我解释的。”
自那天之后,楼琛和谢源无疑处得相当愉快。每天傍晚,他们一个从西府军中军帐下班,一个从诺城兰台阁下班,就约在一个火旺旺的酒肆,叫上一份鱼头火锅,交换交换政界军界的信息,或者烟柳十八楼姑娘们的三围。这种充满了“老楼”、“小谢”的和谐对话会持续到一个喝饱老酒,另一个被老酒熏晕。楼琛学会了不少沧桑的口水歌,谢源却学会了实打实的秦腔。两个人一醉就跑到酒肆中央,弹箜篌振琵琶,唱的尽是些: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头戴束发冠,身穿玉连环,胸前狮子扣,腰中挎龙泉,弯弓似月样,狼牙囊中穿,催开青鬃马,豪杰敢当先。正是豪杰催马进,前哨军人报一声。
可谓铁琵铜琶石箜篌,绝对纯爷们儿。
谢源跟着他,总觉得哪天自己该兴奋得爆了胸腔,或者把那琵琶给拗折了,将一把好嗓子吼得天天出不了声。第二天一上内廷就只能打手势,也免了不少争辩。不过在西凉的酒肆里倒闯出了些名声,那名声相当于现在的酒吧驻唱。过路的商旅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4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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