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作者:公叔度第19部分阅读
你到底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很重要么?”女人皱了皱眉头。“你明明还有这么多不明白的事。”
“我想知道。”谢源望着她腰上的同心结,“我想知道你。”
女人低低地笑起来。“因为我和黄金王中了刻骨铭心。我想尽办法,要取出那段刻了他名字的骨骼。”
谢源点点头:“终于说通了。”
“然后等我醒来,一切都成了空。”
女人淡淡道,眼光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投向河岸边。衰草枯雪里铁戟高耸,龙骑军整装待发。
七十三、我想问你讨一杯水喝
我在及笄前的那一天逃离了皇宫,和我的皇兄。从小我便知道,我们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很客气,非常客气,但是很冷漠。他们不喜欢我们。
远在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之前,我便已经算出我和他无缘。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甚至是唯一见过的。我们相伴着长大的,我们清楚地明白对方的每个喜好,每个弱点。
梨花开的时候,他在底下练剑,我在树下用算卦拨着箜篌。深深深深的院落,银月挂重檐。
他们叫我们武帝一脉。
最后的龙脉帝血。
曾经我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檐角下的铃风,三尺剑光,笙笳箜篌。
但是没有什么可以不改变,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如果你不想的话。
我想,他不想。
我的兄长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们都说,他真正传承了曾祖父的灵魂。他们说那个在月夜舞剑的翩翩公子,眼底里忧郁而清静的人不是他,那个暴烈如热风的才是他。
那一夜,禁军校尉,败;金吾校尉,败;殿前都指挥使,败;虎贲中郎将,败;他一路杀到王座前。我抱着箜篌站在满地枯血上,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有个声音问我真的希望他登上王座么?
我说不,我希望那些日子永远都不要结束,即使是幽囚着的天聋地哑。
而在我犹豫着回答的时候,那术士发动了龙血结印。
我拼死把他带出了皇宫,却没能救出他的那条手臂。他很恨我,他觉得我毁了他的一切。
他开始走上自毁的道路,以为自己在补救。他四处行诈,欺骗,用谎言让别人跟随在他的马后,去争夺他的王位。而我被他送给了一个远方的城主,用来交换他急需的钱财。
我终于明白在男人的世界里,你不是那么重要,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甚至还不懂什么是重要。可偏偏就是有许多人,喜欢他们的天真,直率,与偏执。他们喜欢他腾不出手来握我的手,这样他只能握着剑。
我嫁给了黄金王。
他亲手为我们俩下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离开那个高大的男人,我甚至不认识他,可是离开他我会疼得想死。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我们野兽一样地交媾,我知道有哪里不对,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低着头便没有人看得到我的眼泪。
他们说我是武德年间最强的秘道家,这是个谎言,因为穷我一生,我为我与他占卦,都是无缘。
这个年号本身便是谎言。曾祖父去世,他的弟弟坐上皇座的那一刻,这世上的武帝一系,便都代表着愚蠢和失败。哪里有什么德行可言。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逃过很多次,那很疼,很难。
第三次的时候我跑死了四匹马,整整七天七夜,我回到了西疆,我想见他。但是他转手把我送了回去。
我在一个谣远的世界,陪伴一个我并不熟识的男人,因为虚假的爱情。
我听说他失败了,这在很多年前便写在了星盘上,无人能改变。远行的商人说他吃了败仗,带着残存的千余人马逃上了昆仑,修筑了兵城。他退无可退,隐姓埋名。
他为了他的姓氏而战,到最后却抛弃了那个大写的姬字。
而我原本只为了我们的姓氏而隐忍。
我开始成夜成夜地泡在城中的书阁中,寻找解开刻骨铭心的办法。我想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不能想他我很疼,可是我一想到他,便刻骨铭心得疼。
那个男人的名字刻在我的骨骼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心上。没有什么能解开这种忠诚到绝望的所谓爱情,除了死亡。
我不能死,我有心愿未了。
那么你死吧。
我布下了所有的局,骗了他,毁了自己的身体,抠出铭文的骨骼,陷入沉睡。
他将原金打造成了黄金钵,放在我骇人的手上。
你好好睡吧,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不,你不会在那儿,用来修复我身体的命数,第一个就是你的。
……
我成功了。可是什么都已经不在了。黄金城不在了,我的皇兄不在了,他散成了一抔黄土。那个人说,在下谢源。
那个人说,武德年间,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会让我想到兄长,一个更好的他。他是他的曾孙,他们的眉目里都是不拘天下,何惧长安的神采飞扬。这种人不会属于谁,他们或许看不穿,或许太清醒。他们想走的时候快得像风,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风。
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却没有那么伤心。
我想起兄长的时候也不那么伤心。他似乎是我从前的所有,但是现在我已经模糊了他的脸。一百年对一个人来说可能的确太久了些。但是似乎哪里出了差池……
在很久以前我失去了为其他人而伤心的权力与禀赋。
可是为什么,在很多年以后,在解开刻骨铭心以后,我想到一直以来想摆脱的你,还没有好好看过的你,还是会心疼得一如当年,刻骨铭心。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我是大赢家,虽然时间上有些许偏差,可是我的确是赢了。我解开,你死。
好想回到过去啊……
你不知道的是,你坐在棺前默默饮酒,其实我看得到,我坐在棺上,就这样看了你一百年。
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消失,我才会回到真实。
但是我回到真实的时候,却下着雪。黄金城里从来不会下雪,我已经忘了寒冷。
刻骨的寒冷……
……
“他答应了。”谢源撩开帘障钻了进来,带来一层裹挟着风雪的寒气。他把斗篷脱下挂在门边,又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锡制酒壶和一包包吃食。“龙夜吟答应不会为难你。”
他席地坐下,推开了姬如若面前的算卦一一布食,又为她满上一小盅白酒,“尝尝,这手抓肉是山里的野獐子做的。”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他曾经走了很久,然后他回来了。
姬如若将长发勾到而后,斜靠在了羊皮靠手上,没有动筷的意图。她的脸色在铜兽袅袅的香烟中若隐若现,一如那只斑斓的蓝色蝴蝶:“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谢源抬头笑了笑,“也许一百年前你很重要,可是现在他大概并不觉得你有用,让他放你不是什么难事。”
他慢慢地把筷子摆在她面前,“他要你为她算一卦。”
姬如若跪起身,敛了大袖执箸,宫装在羊皮毡子上无声地滑动,谢源看到了那一角的绮靡。整个帐子都是白的,鄙陋的,但是她从烟雾中淡淡地走出,便像是吸纳了万般诸彩。
姬如若掩袖喝了一小口酒:“谦。”
“你都不动卦?”
“龙家的后人只让我算卦,”姬如若摇摇头,“解卦并不是我的事。那么哪一卦其实都无所谓。”
谢源侧耳听着外面越发大的风雪,面前的火塘里炭火阴燃,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所以你给他最好的一卦?谦卦是六十四卦里唯一没有不吉卦辞的……是他与你有什么渊源么?”
“龙家的先祖原是祖父的亲随,所以终文帝一朝郁郁不得志,戍边西凉。若不是后来将我们兄妹的行踪透露给了那些朝堂上的亲戚,大概再也不能东山再起吧。”姬如若将酒杯放到瓷海里漓了漓,“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今天就走?”谢源有些讶异,“他不会改主意,你尽管放心。”
姬如若笑了笑,将酒杯轻轻扣在了桌上。
谢源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火塘。火塘里哔啵一声,红色的流火映在她长而柔顺的黑发上。
“你的伤不打紧么?”
“我是太阳系的术士,这点小伤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
谢源叹了口气:“等等,我送你出门。这么大的雪,你都要找不见北了。”说罢,掀帘而出。姬如若坐在帐中,掏出怀里的银篦子,一下一下,顺着她长而柔顺的黑发。宫装的大袖层层叠叠落在她屈起的手肘,露出玉臂纵横。
她将长发一撩,盘作一个寻常的术士髻。
帘外传来马嘶声。姬如若收回银篦,看了看那件挂在帘边的大氅,大氅上覆着雪沫子。
“我们……”谢源修长的手勾着帘障,站在门帘处忘了放下。
姬如若收回目光,站了起来,“这是游风原上透骨马啊……你偷了龙夜吟的马王,他不会怪罪你么?”
谢源没有回答。
谢源看到姬如若的时候,她依旧很漂亮,可是她已经老了。她的眼里有岁月留下的斑斑驳驳,像一堵很厚的、爬满青苔的墙。她坐在那堵墙的后面,带着百多年前的芍药香。
但是那一眼、她看着那件大氅的那一眼,谢源看到时间倒退,墙轰然而塌。他听到帝都深深深深的宫殿里,钟鼓磬乐到不了的檐下,风铃向晚。石渠流水飘着胭脂,落满薄薄的金粉。
那是十六岁的姬如若。
有谁可以比得上呢?
十六岁的含章帝姬,在梨花飘满头的树下,用算卦弹拨着箜篌。
如果可以有如果的话,他想要一个资格,隔着绣满山水屏风,向她讨一碗水喝。
“……你去哪儿?”
“我去天的尽头。”
“为什么?”
“天的尽头海水倒流。”女人拢袖走到他身边,迎着风雪的眼里难得温柔,“一切倒流。”
七十四、情到深处情转淡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谢源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
“我知道,可是我总要找一件事情来做。”她淡淡地笑起来,“其实你还爱他吧。”
“嗯?”
“那个人,刻骨铭心的人。你上次离开的时候,怅然若失。”她抬手,触动黄金面具上停歇着的蝴蝶,蝴蝶幽幽煽动翅膀。谢源听到她低喃,如果早些明白过来就好了。
“其实我不是。”谢源摇摇头,勒紧了马缰,“我不是……”
“不明白么?这样也好,总比自以为清楚好。”
“有爱情才能幸福么?我不觉得。没有人可以得到完满的幸福,但……”
女人从马背上低下头来,半张脸埋在大氅的毛领里,眼眸里狂花落叶后的哀凉与从容。“但凡爱情都是一场豪赌,我赌输了,我要付出代价。”
谢源摇摇头,她的眼让他难过,她的答案也让他难过。他从斗篷里取出一张箜篌,“我在你眼里可能很像曾祖,但是我……”
“那不是一件好事,你看起来比我兄长还要糟糕。”女人除下了皮手套,用纤细的手指划上箜篌,箜篌的表面纹着朱鸟,有经年摩挲养就的宝光。“真是一张好琴啊,在军营里你还能买到,真不容易。”
“恰恰是打赌赢来的。”谢源看看风雪晦暗的前方,“真的要走么?今晚的天气不好,你一个人,太冒险了。”
“总要一个人。”
“不想一个人就回来吧。”谢源解下斗篷抛了过去,“往北走,一年里有八个月都是雪,雪窟窿深到能埋了你。多带些衣裳。”
女人将斗篷覆在马尾,竖起了箜篌,“谢谢你的照顾。我听说琴歌以送远人,现在远人是我,你不介意我来执琴吧?”
“不介意。”谢源勒着马倒退了一步,看着两个人的影子在白雪皑皑上交叠在了一起。
她从腰上取出一枚算卦,箜篌的弦冻得有了杂声,她的起调却太高。
物凋星蔽几轮秋,待回头,血沃剑朽;
朱颜旋踵成枯骨,冢间寂寞,旷月离愁……
白马姝丽,渐行渐远渐无声。谢源看着那个背影没进风雪中,低头望见自己的影子,我独一人。
【历史】
历史上的大长公主与谢太傅皆是承平年间的八柱国之一,却终其一生交情浅浅,言谈淡淡。后世史家多认为此二人之间的波诡云谲,与帝都当时的动荡政局有关,使得同为柱国却多有不欢。但亦有坊间说书人以为,大长公主才是谢太傅一心所系的人。
初入帝都之时,那个男人从轩车驷马中步月而下,望着连绵春雨里的宫室,一击掌间十骨仕舞扇,叹道:“终于回来了啊。”
谢太傅生长在西域,此前从未有见长安。
但是据说,他年轻时曾见过一个人,那个人在春日阁下的万树梨花中用算卦拨着箜篌,素手宫妆,长歌片片,似要倾天。
那个人唯有半面妆。
他扶着一旁的三军都指挥使,道了句真是寂寞。
很多年后大长公主归来,长居深宫,谢太傅来去宫禁,长是你有翠葆霓旌,我乘轩车驷马,遥遥望见,错身而过。
只是有人说,他们曾在落雪的日子里,看见轻裘缓带的世家公子,带着一个宫妆的贵族少女,在若耶溪上行船,看缓缓的、写满情诗的流灯。
或是在不起眼的酒肆中,沸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鱼头火锅喝上一杯清酒,听说书人讲一段经年的故事。
但所有的故事里总是她先走。
然后他望着她轻缓若弦的背影,下一杯冷酒。
名花,名花倾城。
国士,国士无双。
原是璧人。
只是各自成双。
他勒着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雪压满了修长如烟罥的长眉,才拨马回营。嘤嘤等在辕门处,看到他便拍马上前:“你去哪里了!龙夜吟以为你逃走了!”
“我去送她。”
嘤嘤很泄气:“她走了?我还没有向她学到什么东西呢。”说罢瞟了他两眼,“喂,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起听了一首一百多年前帝都的乡俗俚调,让人心里难过。”谢源没有像往常那样,笑得儒雅。他的脸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其实他不笑的时候很冷漠,冷漠到那些跳腾决荡的马儿、热烈暖和的篝火、喝酒投壶的喧闹,都不能在那张脸上勾起什么涟漪。
谢源突然脑袋一痛,皱着眉不悦道:“怎么?”
嘤嘤气呼呼地颠着石子,落他半个马身:“我不喜欢你这样!从她来了之后,你一直都是这幅样子,跟你说话,你都听不到!现在我们可是被龙夜吟抓起来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谢源漠然道我有什么办法。
龙夜吟扣下了他们的船,扣下了他们的人。谢源这才晓得姬叔夜是来了的,压着年息折成的粮秣,就在二十里外。但是他却再不动了。
谢源知道姬叔夜在等他的消息,可是他们什么消息都发不出去。
“又是这样!你简直就像丢了魂……”嘤嘤冷不丁绕到他前头,两匹马儿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响鼻,不安地打着招呼。“喂,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