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那铺陈十里的红妆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但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赵南,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赵南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是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好似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赵卓突然振奋起了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道百姓和宾客说道:“感谢大家亲临犬子婚宴,虽事有突然,但宴席仍照常举行,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故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但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赵南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红妆。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红妆,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
15同行
同行
宁渊靠在马车里,难得的稍微坐得端正了一些,连那素来极深沉的常服也换上了鲜少穿的白色,硬生生的多了几分出尘之感。她拖着头,眼垂着仔细翻着小案上的纸张,神情认真而……郑重。
叶韩坐在她对面,神情冷硬,小案上杯盏里飘荡的热气盘旋上升,遮住了他若隐若现的神色。百里询瞧着两人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虽极力的摆正坐姿,但不消片刻便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神色凑到宁渊身旁。
“宁渊小姐,我们这是去哪?”今日拉着叶韩才刚入洛府便被堵在门口的清河逮了个正着,直接被丢上马车后就一直行到现在,要说不好奇还真是不符合他一惯的心性,更何况花了几天时间才让宁渊打消了重新为他择妻的念头,放松一下心情倒是不错。
不是他不领情,而是坐着的女子选择的标准实在异于一般人,就凭那句‘好生养’便足以让他对选出来的人望而生畏。
“观人。”宁渊抬了抬眉,淡淡道。
观人?百里询神情一愣:“什么人?”
虽然认识不久,可他也知道宁渊那个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性子,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是需要她亲自跑出来看的。
“宁渊小姐可是要去看看那端王世子?”叶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问道,脸上多了几分促狭。
宁渊放下了手里拿着的纸张,眼一抬便朝叶韩望去:“关他何事?”
叶韩颔了颔首,眉一弯,平时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浓浓的笑意便溢在眼底:“这方向看着就是去北叶园的,今日那里京城仕子云集,端王世子听说也会出席。小姐想必也听到皇城里传来的消息了,想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那端王世子封允素来便有仁厚美名,再加上容颜秀美,倒是不用格外打听……”
“我什么时候说要嫁入宗室了?”宁渊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打断了玄衣男子的唠叨,一双眼肃了起来。
叶韩微微一怔,声音便低上了少许:“洛小姐,你该知道天子之言如九鼎之重。”
他这声音虽低沉,但神情却是十足的郑重。就连一边欲说些什么的百里也乖乖闭上了嘴。
能让宣和帝将那废婚的圣旨颁在赵家,还能让皇帝对洛家在赵、方两家大婚之日送去的贺礼视而不见,洛家一定也拿出了足以媲美做出这些事的代价。
如今宣和帝欲再度赐婚绝对是安抚招拢之举,若是再次拒绝,那洛家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少。
宁渊瞧两人眼底的担心和郑重,眯着的眼便舒展开来,她朝后靠了靠,神情越发慵懒,慢慢道:“我不是去看他的,况且这端王世子我……”宁渊思索了良久,才堪堪在脑海里找出这么一句拒绝的话来:“瞧不上。”
她说出的话随意而散漫,就像‘今日天气如何一般’自然,百里询朝她望去,显是被这话弄得有些讶然。那到底也是王府世子,人中龙凤,连面都没见到就瞧不来,难道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想到上次凤华宴时宁渊的举动,百里询转过眼朝身边的友人看去……
叶韩没有接话,只是定定的朝着宁渊的方向望去。
堪堪斜坐着的女子额边的碎发从绾好的绿簪里零落的流泻出来,轻轻晃荡着旋了几个圈分外写意,白色的常服悠悠划过马车里铺陈的毛毯,明亮的色泽倒把平时的深沉瑰丽生生染上了几分润然的深邃静美来。
他眼底沉然的瞳色骤然一深,毫无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似是不经意的道:“瞧不上?那你瞧的上什么样的?”
他这话问得有些失礼,百里询都微微讶异的朝他挑起了眉,果然猜得没错,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渊显是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妥,朝后侧了侧道:“我的夫婿……那自然是要极好的。”
极好?那是怎样的好?
叶韩和百里眼底俱都浮起一丝疑问,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对面坐着的女子已然抬起了眸,极是自然的加了一句:“至少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叶韩拿着杯子的手一抖,里面的茶水便滴在了雪白的毛毯上,晕染出几许杂色来。百里询马上低下头,眉角一抽一抽的,像是没听到对面坐着的女子突兀说出的话一般。
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尚在闺阁的大家小姐心底大多都会让老天爷保佑让自己遇到这样的如意郎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由对面坐着的女子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就硬是变得怪异无比。
况且,这种能称得上是梦想的择婿条件也太过艰难了。
不是没有,只不过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能拥有这种条件的人罕有得都快赶得上珍稀物种了,最近的一个能够得上这条件的还是五百年前的大宁太祖。
当然,看着宁渊一本正经的模样,两人还没蠢得把这话说出来,叶韩努力把端着茶杯的手定了定,顺了顺神色,似是有些艰难的道:“小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择婿标准。”
宁渊眼底的眸色听得这话却慢慢沉寂了下去,她拂了拂额角,似是带着几分缅怀的怅然轻轻开口:“入世之际,家中长辈曾有此言,恕难从之。”
她声音淡淡的,但却偏偏带了几分誓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百里询愕然的抬头,眼中便有几分不相信,最近入得洛府,那洛管家看他和叶韩的神色那简直就是慈爱的不得了,完全一副对待上门女婿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提出这种条件?
叶韩虽表情未变,但眼中的怀疑倒是和百里询的一般无二。
宁渊看他们的神色便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嘴微微翘了一下倒也不再继续开口。
这话的确是长辈所言,只不过却是五百年前隐山上任主人,也就是她的师父墨显言当初在她下山时交代的话。
隐山之人虽性格乖戾、狂放不羁,但一向极为尊师重道,即是答应了墨显言,那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择婿自然就要按这个标准来。
只是,宁渊忘了,墨显言说这话的时候是五百年前。
那时候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确要有倾世之才才能入得了隐山的眼。
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北叶园门口,清河从外面掀开了帏步,看着里面神情各异的三人道:“小姐,我们到了。”
宁渊闻言挑眉便下了马车,百里询看她足下生风行得极快,想起马车里那些勾勾画画的资料,心底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一双腿便定住了不动朝前喊:“你若不是来看端王世子,那来这干什么?”
千万不要是他想得那样……
宁渊回过头,素手拂了拂清河刚给她披上的纯黑披肩,那神情说不出的踌躇意满:“清河说这些文绉绉的诗会京城女子最喜来,既然你说光凭画像瞧不准,我们就来见见真人。”
她说完便朝前走去,百里询愣在了当处,青色的长袍随着风摇摆起来,纤细的身板摇摇晃晃的,即便是温煦的暖日也有了萧索的意味,他呆滞的转过头,看着明显一副好奇表情的叶韩,手颤抖的指向前面:“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
明明是疲懒无比的人却偏偏对这件事格外坚持。
叶韩转过头,看着哪怕是在南疆千里染血战场上也不曾变色的百里,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慢慢走远的白色颀长背影上,眼底浅然划过极深的笑意。
看来有什么事他错过了,不是吗?
北叶园建筑多显江南风格,亭台楼阁,回廊立影。格局修葺得优雅婉约,园子中央有个小水池,里头养的锦鲤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便让园子多了几分生机,再加上潺潺的活水从外头引进来,就更是平添了几分写意。
回廊深处有一高亭,正好可观得园中风景,宁渊一行从另一条路进来的时候,年俊已经守在了这里。
他走上前接过清河从宁渊肩上解下的披肩,把手中刚刚重新整理好的东西铺在石桌上。
里面的石椅看着便不是很舒服,冷硬得紧,宁渊皱着眉坐下来,看着后面磨磨蹭蹭不肯进来的百里,一双眼便眯了起来。
显是这一眼极有用,百里快速拖着叶韩走了进来,如丧考妣的拉着叶韩小声恳求:“叶韩,帮帮我,劝她一下。”
“那你是想娶婉阳……?”叶韩随意的坐在了另一把石椅上,听得前因后果后慢慢问道。
百里询一愣,摇了摇头,眼底便浮现了几许愁急:“不,我不想娶。可是……”他定了定神色,神情郑重起来:“她未进过京城,一直在禹山上住,恐怕还未真正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怒,若是他日我抗旨势必会连累她。”
不管是多么尊荣显贵的氏族,在这个时代对皇权的畏惧尊崇都是从小便被根植于心底的。就连一直被宁渊刻意引导的清河和年俊都做不到完全视皇家为无物,百里询就更是做不到了。
在他眼底,宁渊虽强势,但到底也只是洛家的一个闺阁小姐,纵使霸道狂妄了些也只是因为常年居于禹山而不懂世情罢了。
况且他醉心于研究,论到观人本事自是不如从小便生存于皇宫的婉阳和时常出入战场的叶韩。
对他而言,宁渊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以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岂有臣子反对的份?
叶韩瞧他神色真的着急,摆摆手抿着唇笑了起来,薄薄的唇角侧着看去有些隐约的莫测,他伸出手在石桌上敲了敲:“你知道前几日赵、方两家大婚洛府送去的贺礼了?”
“知道,传闻说那贺礼摆满了整条街道,是当初洛老将军为孙女准备的嫁妆。”百里询往宁渊那瞅了瞅,不明白为何叶韩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明显低了一些。
“不是传闻,是事实。”叶韩单手在下颚处撑住,神色赞叹起来:“那红妆也可算是足以倾城了。”
“是很解气,可是也实在是太便宜赵然了,就算是富贵人家几世都……”
“没有人会白白浪费这么一笔财富,除非是……”叶韩打断了他的话,朝坐在旁边的女子看了一眼,见她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的笑意,慢慢的道:“有足以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资本。云州洛家,你到底知道多少?”
百里询一愣,慢慢的摇头。他只知洛氏一族在云州经营了数百年之久,到底已经强到了什么地步,还真是不知道。
叶韩低下头,同为军武世家,若论声望和掌控力,岭南叶家恐怕都有所不及。
“况且,你以为送去的嫁妆是些什么东西?”
“不外乎是些家族传世至宝……”
叶韩摇了摇头,嘴角一抿道:“洛家的军功足以换得异姓王的勋爵了,但我朝历来无此封号,所以数朝来宫里赏赐的东西就不少。”
“你是说……?”百里询诧异得朝宁渊看去,声音微微高了起来。
“我猜那摆满官道的紫金妆盒里装的全是历代皇室赐下的御赐物品。”
皇家历来便对勋功卓绝的氏族颇为优待,但这种荣誉也极难获得。就算是传世几百年的氏族家里的御赐物品也不见得有多少,况且这种东西一般被赐下后便直接供奉进了宗祠,以此显示受封者对皇家的尊崇和感恩。
但洛家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大宁王朝的一株奇葩,别的世家至少还有起伏荣辱的曲折,但洛氏一门却一直延续得很好。况且这一门每代总会出几个悍将,牺牲劲一代比一代足实,所以每一代帝王对洛家都是极力安抚和厚待,传到了洛宁渊这一代时,积累的皇室赏赐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洛老将军不会把这些当做孙女的嫁妆,可是洛宁渊却没有这种顾及,那送到赵府门前的皆被她换成了御赐之物,无一例外。
虽同样是价值连城,但却是赵府接了就必须要日夜供着的东西。
如鲠在喉,永远无法真正释怀。
百里询侧着头看着宁渊额边静静垂下的发丝,通透的玉簪散散别在发间慵懒而别致。她抬眼朝这边看来,茶色的瞳孔愈发深沉,淡淡一笑,宁静而优雅。
还真是好气魄,好手段……
他缓缓转过头,心底的那份焦躁和担心竟慢慢隐去,少年人独有的张扬和倨傲张列开来,百里询轻轻抿住嘴,听到旁边坐着的叶韩最后冷峭的收声。
“除非大宁亡国,否则那些东西就只能永远摆在赵府的宗祠里。”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回音,在安静的凉亭里格外冷冽,叶韩投在宁渊身上的眼神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感叹,他眉角微微上扬,冷硬的眉角似是更加柔和了几分——这样的女子,若是带回南疆……
叶韩一愣,像是惊讶于心底陡然冒出的想法,眸色骤然深了起来。
下面的园子里渐渐开始有仕子进来,回廊里也聚集着不少闺阁小姐,只是隔得稍远,不太好看清,宁渊朝百里摆摆手,神情焕然:“你自己来看看。”
她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给自己挑儿媳妇一般。
百里垮着脸,磨磨蹭蹭的踱过去,看着下面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大家小姐,陡然转过身朝宁渊道:“我不喜欢她们,就算是娶婉阳也算了,我认命了。”若不是婉阳看上他,他还真是没这些麻烦。
宁渊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指着旁边的石椅:“坐。”
处在叛逆期的少年总是有些别扭的,顺着来就行了。
百里马上坐好,一副殷切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既然这些小姐他都不喜欢,那就直接按照他的喜好来找便是。
百里询眼珠一转,朝下面坐着的小姐们看了一眼,只要是和她们不一样就行了吧……
“呃,不要扭扭捏捏的,大方些就好,文采什么的不需要,最重要的是……”百里询想到那日突然从书房里射出的毛笔,鬼使神差的说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懂点武就更好了。”
他这么一说,亭中的三人一愣,齐皆朝站在一旁拿着糕点使劲往嘴里塞的清河看去。
不扭捏,不要文采,懂武功……没有比眼前的这个更合适的了。
宁渊转过了头,淡淡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清河。”她这一出口,清河手里的糕点直接掉到了地上,喉咙里还没咽下去的部分卡在了里面,使劲咳嗽起来,脸一下变得嫣红。
当然这种状态绝对不是娇羞,她恨恨的朝百里询瞪了一眼,挥了几下拳头。
百里愣愣的看着咳嗽的清河,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要说不是那就得在下面的女人里选一个,要说是就得……
他朝亭下看了一眼,突然伸出了手:“看,是端王世子封允。”
他这话题转移的极为失败,宁渊略带深意的朝他看了一眼,完全把这理解成被看穿了心思之后的难为情,但还是转过了头朝下看去。
“怎么,你以前见过他?”
“不,端王世子极少现于人前,我只听说过他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随便猜的。”
百里询指的方向站着一个男子,但只能看到背影。绛红的长袍,纤细的身姿,乌黑的浓发,单只看背影,便能感觉到着实不凡。
叶韩看宁渊眼底隐隐的好奇之色,手一顿正准备开口,那男子便转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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