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要救你!”
迷迷糊糊中,她对着那已经熄灭还冒着轻烟的灯轻道,她很想挤出一丝微笑,却没有来得及。
大雄宝殿的琉璃金顶依然流转着七彩宝光。
九层佛塔的大香炉依旧燃着最纯正的沉檀香,烟雾缭缭绕绕。
那庄严的供台上繁花朵朵,怒放出最绚丽的颜色,细闻……少了一股幽淡清郁的香气。
大殿里中中间的供桌上,还是那柄被搽得澄亮的高大铜灯,细看……新换的灯芯少了以前老芯结得美美的灯花。
“唉……”待最后一声钟声响尽,小童合上了经书,再不犹豫,跪在了佛的面前。
“拿定主意了?”佛陀的眼睛如天空般清澈,又如大海般深邃。
“弟子愿放弃阿罗汉的果位,重新入世修行。”童子微低着头,声清音润。
“茉莉是动了凡心做了不该做的事,重新轮回去应她的业去。灯芯自愿陪她经历轮回尝遍所有苦痛,他们是尘根纠结,自愿入那红尘,孩子……你是为何?”
“这尘根纠结之缘,其实都因弟子而起。弟子把茉莉每次都放在油灯旁边,让他们有了相处的因;弟子好奇用手碰了花枝促成了她熄灯之果。所以弟子决定随他们入世,解了这因,还了这业。”
童子仰头祈求着佛祖,佛陀低垂着眼注视着他,那目光就象那最慈爱的父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充满慈爱与温暖。
“万缘皆有因,众因终有果。去吧孩子……”一道淡淡的紫色光芒融进了童子的心口,他低头看来……是个淡色的“丹”字。
“这是让你轮回中保持清醒,记得自己的修行,记得我……”佛陀说得缓慢,一字一顿,要他听清。
象潮水托起了自己,童子感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汹涌而来,即将吞噬身体,吞噬意识……这,就是红尘的浪潮么,童子轻轻闭上了眼。
冥冥中听到一声叹息:“记得……把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也给我带回来罢……”
那是……佛的声音。
孟姑
草原的天,犹如阴晴不定的娃娃脸,方才还艳阳晴空,此时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滴滴答答如落珠般打在坚实的牛皮帐篷上。
“那个童子就是本人,嘿嘿,练丹的道士,丹道士。而那灯就是皇上您,茉莉嘛……”这道士嘴巴斜斜往屏风后的床榻方向一努:“自然就是茉儿了。”
“茉儿也是你能叫的?”一直背对着听故事听得很仔细的皇帝冷冷一句话茬进来,让这道士缩紧了脖子,打了个激灵。
这个主可是不好惹的主儿,上辈子他做灯时就不爱说话,冷冷的性子却没想到为那小茉莉花儿能爆发出如火似荼的热情。可是……这茉儿……怎么多少世轮回也改不了这股子痴傻劲,做花儿时那样,这番做人还是这样。
“这前世今生的故事听来哀婉动人,很美。可是,朕……不信!”
一袭石青单袍的玄烨步出屏风,常服冠的正中那颗洁白的拇指头大小的东珠在烛光下晕出粉彩。底下,却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清俊如昔。
“皇上既然不信,也难为听任贫道胡诌这么久的浑话,这就告辞。”没等皇帝允许,他嬉皮笑脸地溜着眼睛歪着嘴一甩拂尘这就想站起来。
“大胆!”常宁见这野道士不要命的拂逆行为,立即呵斥道。
“嘿嘿……帝王家也无常!说什么情正浓,爱满肠,纷飞东西无思量?唉唉,真荒唐,到头来,轮回空去叹无常。”
丹道士弹了下约微歪掉的道冠,自顾自地就往帝帷门口走去。没待走得几步,“呛呛”几名侍卫拨刀杵在他面前,如铁塔一般威武,那银白色的刀刃发出嗜血的寒芒,让人不敢正视。
一时,帐内静寂,见侍卫正屏息等待主子的一声令下,就要把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逆圣颜的傻道人拉出去剁了,常宁吞了下口水。
“臣弟这就带这疯道士……”
没等常宁说完,玄烨罢了下手,叫侍卫们都退出帐外。
“当年郭琇的‘拂逆’我都能忍得,这不懂宫廷礼仪的……”他顿了下,看了眼那道士又道:“恩,江湖奇士,他既能言非常人言,也许就能做非平常事。”
他踱步过来深深看着丹道士:“恭亲王说你能‘唤醒’她,那,这就试试。”
“没想到皇上虽然不信贫道的故事,倒是信任贫道的能力,呵呵。”他瞅着皇帝眨巴着眼睛。
“朕只是想赌赌这命!朕和她做了怎么样的错事,缘何上天待我们如斯?”眼睛发狠,他咬着牙道。
仿佛在回应这位帝王的控诉,“咔嚓”一声雷鸣,好像就落在帐篷正上方,震得人耳嗡嗡作响。
这突来的雷声让丹道士收敛了嘻嘻哈哈的神色,微眯着眼睛掐指飞快地算起什么来。
半晌,他睁开眼睛直楞楞地盯着皇帝,一扫先前的嬉皮笑脸,肃穆言道:“我倒真有把握能把她唤醒。不过,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因缘本来天注定,如果硬要逆行,可要付出代价。”
玄烨拉了下嘴角,眼底闪着暗芒:“如果能让她醒来,朕愿付出一切代价。”
“唉,虽然皇上不信,但贫道还是要说,茉儿……恩,这位姑娘上世犯下佛前熄灯之罪,命该轮回三次,是你强大念力牵系住她的魂魄,让她不能忘记你,一次一次追随你而来……就象当初你追随她而来到这个世界。唉……孽缘!孽缘!”
玄烨见他有的没的又罗嗦这许多,早已等不耐烦,正要发作……
“命,自然要拿命来续,如果要皇上的天命,去续她的命呢?皇上可会愿意?”道士闪烁着如豆的小眼缓缓问道。
“不!皇兄休听这疯道士胡言乱语,常宁这就带这疯子出去!”
这个疯子居然想要皇帝的命!常宁一撩前襟,就要上来捉人。
孽镜,那如冰的镜面这头是孤独的自己。
看着他们就象在我眼前上演的一场最最真实也最最生动的戏,可戏就是戏,不管怎么投入,我这个看戏的人却也无法跑到孽镜的那端,与他们融在一起。
“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对着冰面对他们大吼,却只能听到远处空荡荡的回音。
我不愿意他来换我啊!烨儿你怎么这么笨!我追随你才来的这里,如果我活了,你却……那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我紧紧地揪住胸前的衣服,心疼得不能自已。脸颊上的眼泪一行一行滴落如雨,他听不到,他看不到!他……什么也不知道!
“君无戏言!朕说过,只要你能‘唤醒’她,只管去试!”他缓缓说道,苍白的的脸上那清湛的眼如静湖一般。
皇帝的话,立刻让帐内蠢蠢欲动正准备来捉这个不知死活的道士的常宁收回脚步,只是悻悻地瞪了道士一眼。
“但是,如果你只是个哗众取宠的江湖术士……”眼底一点幽黯闪过,扯了下嘴角陡地拉出一丝淡笑。
“呵……臭道士再怎么狂妄,这个肉身还是爱惜的,人身难得!人身难得呀!不过,还需要准备点东西。”
他下意识的退了几步,滴溜溜地四下扫了圈正怒目瞠视着他的恭亲王,和门口几个腰圆膀阔绾起袖子半拉着刀的贴身侍卫,比起这些个看似凶神恶煞的“金刚”,眼前这个轻言细语还挂着一丝笑容的主儿却让他觉得不自在。他收起嬉笑,识相地打着哈哈。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吞口口水又道:“需要马上设个坛,就在帐内设,时辰马上到了。还有一碗清水……最关键的是需要那位姑娘的血,和她的至亲的血混在一起做引,贫道才能施法。另外……”
听到这里,常宁实在忍无可忍,斥道:“你这疯子除了要让皇上流血,还想茉儿的身上再挨一刀?”
“另外就是,除了这位姑娘的至亲以外,做法过程不能让这些闲杂人等观瞻。”他瞥了一眼被那句“闲杂人等”气得憋红了脖子的恭亲王。
雨此刻越下越大了,瓢泼似的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击鼓一样的“咚咚”声。风夹着雨,呼呼地肆虐过草原像有人在哭泣一般“呜呜”嚎叫。突来的一道闪电,透过薄薄的带着菱纹的木条纱窗,在玄烨脸上印出斑驳的光影。
他望着那扇屏风出了回神,左手入怀,拉出一把珐琅柄的小鞘刀。轻拨出鞘,烛灯下那银白的刀刃分明还粘有一抹鲜丽的嫣红。这道血色的艳丽让他眯了下眼,忍不住用手轻抚,又象被烙铁烫伤一般飞快收回。
“没有人能再让她流血,朕也不能!这上面有她的血,应该可以取用吧。”冷冽的语气却并不是询问。
大概够了,只需要一点,能融进水里就行。但是……还需要找一个她的至亲的人的血做引。”
“怎么才算至亲?”
“上下三代血亲。”
“夫妻呢?”
“当然也算!”
“常宁,你这就带他速速准备。茉儿她……睡得太久了,不能再耽搁。”
常宁虽然打心底想收拾这个疯道士,但是更知道他这个皇帝哥哥的脾气,低声应诺着,松开了一直捏成拳头的手,退下办差去了。经过道士身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丹道士回他甜甜的一笑,笑得像个孩童般纯真,跟着他步出帐外。
“爷——王爷!嘿嘿,别的东西都好准备,但是这姑娘的亲人的血引得先找到啊,时辰快到了。”道士眨巴着小豆豆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常宁。
常宁顿时额上青筋暴起:“你还说你术能通天呢!难道你就没算出来他们是什么关系?”
“人无完人,我能做救命大法事,就不能让我在小事上糊涂一下么?”他涎着脸嘻嘻地盯着这位暴跳如雷的亲王,完全是以逗怒常宁为乐趣的一幅讨打样子。
“他们是夫妻!”常宁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想在他脸上打一拳的冲动,甩出一句话,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再不睬他一眼。
“等等啊,我是难得糊涂,一时糊涂,偶尔糊涂……”道士掀起道袍的一角半包住头,冲进如网般密集的大雨,边跑边喊,追着前面那个魁梧的武士的身影。
唉……皇宫里长大的人火气怎么这么大呢,这小子不经逗,不好玩了。快弄完这差事,找别的地儿玩去。
茉儿……再不救你,你那位黑脸“相公”怕真会把我给撕了。等着啊,师傅来了!
“茉儿,真是羡慕你,他能为你死呢,换命……”耳边传来幽幽的喟叹,还带着一股子如蜜的花香,孟姑回来了。
一身翠衣绿袄扎着羊角的孩童模样的孟姑手腕处挎着一只藤篮,里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蔓珠沙华,那片火一样的艳红,像是在这青色篮子中燃烧一般。
“可我不愿意他这么做!”看着孽镜中他的影像,心中就痛。疼痛,是因为我还能感知;疼痛,是因为我深爱过!
不知道孟姑会不会懂……
她嘟着粉红的小嘴,黑白分明的大眼晶亮地瞅着我:“我怎么不懂,我大你几千岁呢!什么事没经历过。唉……当年我能有这样的爱情,就不会现在一个人跑到这幽冥地府做这吃力不讨好的破神仙了。”
“可我不舍得他也死啊,他这样换有什么意义!他来这里换我回阳世,我们还是错过!就象这蔓珠沙华的花儿和叶,生生相错。”
“这老道说是换命,一命换一命?孽镜中他这么说的?”孟姑不相信地瞪圆的眼睛。
“大概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不愿换啊,孟姑能帮我么?”听她说话口气,难道有别的意思?我哀求着她,希望系在她身上,就想溺水的人想抓住那根能救命的浮木。
“这可恶的老不死的东西,连自己的徒弟也捉弄!我帮你质问他来!”孟姑忿忿地放下蓝子,小小的身子左右摇摆着跑到那冰一样的镜子前面用两只肉敦敦的小手拍着那冰面对着里面大嚷:“臭道士,你叫我在这里安抚你的徒弟,她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了,你还在那边捉弄她相公说什么换命!玩够了没!”
“孟姑,我们在这边说话他们听不到的,我试过了。”
可是刚不管我多大声哀哭,叫嚷也丝毫没有动静的镜子,此刻仿佛只是一张透明的纸,声音好像真的传了过去。丹道士的脸朝我们这边转来“嘿嘿”地一笑:“孟婆子,我说的是续命!这小子能活99岁续给我乖徒弟30年,不是换那,你听错啦。”
“师傅!我不要烨儿死!不然我不换,不换!”我急急的说道,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天……是茉儿的声音,茉儿,你在哪里?”镜中玄烨神色大变,到处找着我的身影,又扑到床榻旁用耳朵挨着我那个完全没有呼吸的“我”仔细倾听。
他……看不到我。
看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着我。那少有的失去依怙般的慌乱样子,让我痛哭出声:“烨儿!原谅我,我好后悔!”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茉儿你在哪,别怕,有我在,我来救你!”他向空中喊道,镜面映出他眼角莹莹的光……是泪么。
“孟婆子你别捣乱了,时辰到了!你也赶紧!”
那道士眼睛往我们一瞪,孟姑的手抽离那镜面后,好象镜子的那头也不再能听到我们这边的声音。师傅在和玄烨说着什么,推给他一碗清水,他点点头,拉出那把我用来自绝的小鞘刀放进碗里搅了搅。
“茉儿……你师傅之前交代我有些话必须给你说,你仔细听好了。”
孟姑看着我,稚嫩的小脸带着少有的严肃,我点点头。
“有你师傅帮你,再加上这个好‘相公’能为你续命你是能重新复活的。但是……你要知道,你真是这个世界的阳寿已尽,死亡是已有的不能更改的事实。”
我点点头,这个我是知道的,然后呢……
“你师傅为什么找到我来告诉你,是因为我是醧王台的煮忘忧汤的孟婆。”她怜悯地看着我,眼底有着些须的无奈。
她的意思是……一时我脑海里好多画面纷乱而至,我不敢去想我心底猜测的那个最坏的……
“奈何桥,路途遥,一步三里任逍遥;忘川河,千年舍,醧王台煮孟婆汤;为人易,做人难,要生福地并不难;再世生,做好人,不忘彼岸引路人……”她哭一般的唱颂完,盯着我一字一顿:“你终究算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茉儿你也得喝下这碗忘去一切轮回中的爱、恨、情、仇的汤。”
手中变戏法一样出现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褐色汤汁,朝我递来。
我怔怔站在那里许久,终于消化掉她说的话……她要叫我忘掉一切!忘掉我和烨儿的前缘今生!甚至忘掉他!
哈哈哈哈……那还不如让我再死一回痛快!你们是无所不知的神唉,既然救了我,为什么又要让我忘记他!
老天!你公平不公平!你有没有睁开眼过,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佛祖!师傅我知道错了,可为什么要我忘掉他!既然让我经历,让我拥有他的爱,为什么又要我忘记!
只觉得内心的疼痛刚一浮上来,还没有消退,就迅疾被若干年前的冰窟窿所吞没了。我内心的寒冷与凄凉化作一味腥甜倒冲到嘴边,我硬是吞了回去。
打了一个趔趄,“呵呵”笑出声来,抹了下朦胧了视线的泪眼。
“孟姑,还有请你转告我的师傅,我谢谢他和你的好意,谢谢你们一直帮我们。”我伏下去,为这个可爱善良的神磕了一个头。
“但是,茉儿情愿永不超生,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忘记他!”我起身向前走去,我就一孤魂,该去哪去哪吧……
“罢了罢了,我本是帮你,谁知道你不领着个情。我辛苦借来这镜子,难道你就不想再看他为你做了些什么?”孟姑姑冷冷地说着。
“茉儿,临走,送你一只花儿罢。”我机械地接过那朵红的发紫的蔓珠沙华,对着孟姑不好意思地淡然一笑。
“呼!”好疼……这鬼东西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刺来!
左手的中指和拇指涌出2颗露珠一样大的血珠,圆润殷红,正准备用嘴去吮吸……
“知道我的忘忧汤的主材料是什么么?就是这蔓珠沙华!呵呵,你虽没喝下我的汤,可刺破手指也一样有药性。”
啊……孟姑玩这手!这神仙也会耍赖皮!
“唉,我是为了帮你们,难道你就不想看看你的他为你做了什么么?”
身一震,回头看去,只见银光闪过,鲜红的血顺着玄烨的手腕线一般的滴落进下面水碗中。迅速和碗底已有的从那把小刀上弄下来的属于我的殷红融合在一起……
眼前突地觉得一片眩晕雾蒙蒙般罩来,他的血……我的血……红雾一样的眩晕交替现前……我知道这蔓珠沙华的药性开始发作了,甩甩头想抵制这忽来感觉,用尽全部的意念去回忆脑海里的那一张脸,还有……他的眼……烨儿……我不想忘记!
“茉儿,这是我最后帮你一次!悄悄告诉你哦,喝汤是会彻底忘记一切,而只被刺破手指却不是……”
她凑在我耳边悄悄地说着……呵呵,孟姑我不怪你……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记得你……
不过都是轮回中的一叶浮萍,就算是神又能怎么样呢?
轻轻地,我笑着闭上了眼睛……
惊魂
如果没有
横逸的衣袂
与金色的脸庞
还会认得你吗
如果没有
温柔的低语
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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