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压低声音,问道:“不过,您真是从京城赶过来的?”
袁文质以为他仍是怀疑自己是假失主,便笑着解释道:“自是。我五个月前去京城探亲,到得南京停留了一下。如今便是眼看在家门口了,没想却在这里失了窃,有缘得遇二位。小兄弟,可是京城有故人?”
文箐一下子被他问倒了,好在她突然想起了去年上京的郭医生:“倒是有个认识的医生,如今在太医院供职,也不知如何了。”
袁文质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那个庆小兄弟……这,太医院,我还真不晓得……不过京城宫里平安顺遂,皇上甚是安康,想来你那个故交医生必也顺遂。”
文箐想:若他不是锦衣卫,还好。至于好在哪里,她不晓得,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担心。也许,是怕自己真正身份暴露了,幸亏裘讼师也按先前商量好的口么儿说好了,她如今叫陆庆了。
要是锦衣卫,应该是在京城巡查,哪里会有闲遐出来?不过突然想到那些电影关于锦衣卫的,便不由胆寒,如果他亦是出来办案的,那从江西去京城探亲……只怕是个借口而已,好打发自己一干人等。一想到这个,脸上的笑便有些僵硬起来:“那大……大哥这也是思家心切,才会不小心着了道,丢了钱袋……”
袁彬好象是为了让她更放心一般,也点头道:“不瞒两位,我这也是家里有急事,心中放心不下,才一路急赶到此……一个不慎……”
文箐提防人的心思又再度加重起来,也不吭声了。没想到,自己这回遇到的厉害的人物,本来还想好好结交,却没想到是个锦衣卫嫌疑犯。只是她的设想马上就被裘讼师应证了,只是情况恰巧不一样。
裘讼师问道:“我看袁兄着的靴子,或许是军职?”
袁彬脸上微窘,道:“裘兄看出来了?我爹在京城里当差,我家是军户,故此……只是目下我仍是一事无成,晃荡之余,只在家里同兄弟耕着几亩薄田,一身力气,也全无用武之地。且等我爹到了年限,到时自是投军。”
文箐听完,大大地松了口气。原来这人不是那个锦衣卫袁彬。虽说那也算是个好人,不过一想到《新龙门客栈》,就对锦衣卫实无半点好感,所以一怀疑他是历史上的袁彬,便也连带着有几分冷淡。此时一听,便自觉好象不是,面上又变得热情起来。
文箐来到古代了,只是她自己浑不觉得:她这明明是职业歧视嘛。
裘讼师带来的两个人,也给介绍了。唉,还真是撞一起了。原来居然也是来打官司的。然后,他马上就替袁大哥写状纸。只是这样一来,连去后院给赵氏道一声的时间也就没了。
文简有些累了,适才他害怕得很,如今无事了,自是有些困乏。文箐便有心打发他与赵氏呆一起,自是把去后院的差使接了下来。此时也不想袁彬的事了,只揉着被他抓痛的手,一边走一边想着身上的几两银子可要藏哪里?这个可是连裘讼师也不知的事。如果上了公堂,藏在房间哪个角落,要是谁摸了去如何是好?放行李里更是不妥,到时上公堂定是要搜一搜,会立马露馅。
文简在前面催他道:“哥,你快点”
文箐听得他的声音,突然心中一亮,有了
正文32好心成恶意
进了后院上房里,见到不敢离开房门半步的赵氏脸上的神情,果然如掌柜的所说,是等得忧心不已。便说及裘讼师已经去了码头返回来,如今在下面有事,让她且放心。至于这一个时辰内发生的其他事情,自是半点儿不敢透露出来。
赵氏仍有些不安地问道:“我怎的听门外有人道前头在闹事?”
文箐一边撒谎应付,一边偷偷的从钱袋里掏出银子,准备藏到文简身上的小暗袋里——文简这般小,自是无人会关注,更不会搜他的身。结果却发现里面居然有个温温的光洁的物事,摸着也不象是前些日子他那不见的脚环。掏出来一看,却是块小玉环质地极佳。
这让她大吃一惊:这又是哪里来的?可千万别再惹出是非来了……
文简见姐姐认真看着这玉环,便小心翼翼地道:“姐姐,这是柔妹妹给我的。”
文箐听完稍放下心来,自己真正有点杯弓蛇影了,只是马上又纳闷:这是多久的事了?席柔怎的送这个于文简?还是说本来是席家员外见自己拒收了银钱才让孩子给了这个?
同时,她亦发现自己或许还是没养过孩子,所以没经验,居然没看好这个孩子,竟然让他在自己眼鼻子下居然有这事?虽然不是坏事,可是拿人家的这等贵重之物,自不是好习惯。有心训他,又想着今天他吃了吓,还是缓一缓。便轻言细语道:“那你怎的当日不说与我听?瞒了姐姐这么久。”
文简噘着嘴道:“上回,柔妹妹走的那日晚上,我说了,你只说嗯。”
文箐头痛,心想那正是自己听到岳州消息的时候,心神极不安宁,哪里有心情顾虑文简所说何事。有心想问细节,却又虑及到眼下前厅还有曾无赖一事没解决呢,更是没时间顾得上这个了。只简略问得两句:“怎的就给了你?是不是你拿脚环换的?”
文简点头道:“嗯。姐姐,你同韧哥哥有金兰,叫兄弟。柔儿妹妹见了,也想,偷偷地央着我同她……后来,便给了我这个,我就拿脚环于她……姐姐,这个真是她送的……不是我自个拿的。我不要,她生气……”文简越想越委屈。
文箐心想小孩子真是有样学样,便连“义结金兰”这个词都说不分明,可在行动上倒是学得真快,以后自己言行一定要当心,要不然万一自己一时不慎,一些坏习惯他要学了去,可不好改了。
赵氏在一旁虽不太明白事情始末,一路上见文箐虽是极疼弟弟,可也是个很严厉的,有错必纠,生怕她又端起姐姐的架子来,把文简弄得不开心,自己看了心疼还得费力哄,便如往常一般,仍然力挺文简道:“文简倒真是个好的,不是个吃亏的。晓得以物易物,也懂得还人情……你莫要怪他。”
文箐不想多说往事,只装傻,笑两声,又吩咐了几句让文简听话,便将他托付给赵氏,道是楼下来了一个人,同裘讼师一见如故,极是投缘,只怕要结交,自己亦下去瞧瞧。
赵氏虽好奇对方是何人,听得是个仗义之人便有些放心,加上她向来是不管男人的一切外务事宜,此时亦不多盘问文箐:怎么就晓得是个“仗义”的了?
文箐既放下心里关于银子的担心,回了房,从包裹里拿出一双靴子,想想这个尺寸是合着自己脚来的,那小偷可能也穿不了,只好放回去。挂记着厅里的事,便一改以前在家中的散漫样子,只一阵风似的便往前头去。
再到厅里时,只见袁文质在同裘讼师带来的二人说着话。倒是那小偷正在狼吞虎咽吃着,也不知是谁替他点的饭食,三个菜,加三碗堆尖的米饭。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小偷。对方谨慎地看了一眼来人,见是她便又有几分放松继续大吃起来,好象生怕人家反悔马上会把盘子撤掉一般。
文箐将十张宝钞同一串三十文铜钱放在他旁边,低声道了句:“这个,天越发冷起来,且去买双鞋来。”
小偷想着这小童还叫过自己“小偷哥”,那称呼刺耳的很;这时又给自己钱,拿不准这有钱的小郎是真给还是逗自己玩儿。
文箐见他好似没听懂自己的话一般,只一个劲儿一边往嘴里胡塞,一边瞪着他。这让旁人看起来,好象文箐是来抢他的吃食一般。
文箐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也只是看着这个小偷进门之际,便突然想到了当初见到黑漆儿被领进归州周家大门,两人给她的感觉好似一般无二。若是黑漆儿那时没有遇到陈妈,是不是也同他一样流落街头?如是那样的话,去年那场大雪他又要如何能挨得过去?
如今黑漆儿好在有族人认养,反倒是自己开始一路飘泊,居无定所了。一时不免感到自己与小偷和黑漆儿有些同病相怜,且把这个小偷当作了孤苦一人的黑漆儿长大后的影子,同情心大发,忍不住想关心眼前小偷一把。哪知人家没有半点儿感恩样,倒是极其怀疑自己的目的。想试着套个近乎,又轻声问了句:“那个,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奈何小偷视若未闻,根本不搭理他,只把头埋在碗里,奋力扒饭。
文箐对这样的人,恼不得,急不得,同情心既勃发自不是想收回就顷刻收回来,只继续没话找话:“还有……你怎的不找份活计?这里既然是九江府,总有人家要雇工……”其实,她本想问你家亲人可还有且又在哪里?结果刚出口一个词,就想到也许对方有苦难言,万一是伤心事便大为不妥。只好硬生生的转折了一下,突然提到了生计问题。
那小偷吃饭也不带嚼的,吞了刚扒进去的饭,然后瞄一眼袁文质并不盯紧自己后,便是极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道:“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一出手便能拿得这多钱来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文箐觉得自己这是第一次拿热脸贴上了人家冷屁股,一下子给冻僵了。被对方噎住了后,心里微恼,却猛然想到今年闹了小饥荒,想来穷人增多,雇工到处都有,自是不会雇他个瘦弱少年。
脸红不已,好心一旦用得不是时候果真成了恶语伤人。也许,自己适才那句不知世间辛酸劳苦的话,在小偷耳里,便如司马衷见百姓饿死而发问:“何不食肉糜?”
袁文质却是耳尖,这桌上的动静却是皆收眼底,也不吭声,依然静静听着旁边二人轮流诉苦:“大兄弟,你说,这谁曾想得到,会发生这等事……”。
“难不成这是你雇我的工钱?”小偷见这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小童好似要离开,桌上的钱他却不拿走,难不成买鞋一事,他是真心的?颇有些怀疑地问道。
文箐看他一眼,瘦得跟个猴似的,吃了两碗也没个饱意,三份菜也快吃光了,果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谁家会雇这个“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少年?自己刚才真是脑残得厉害了,方才那般说话。她脸上红云又起,便道:“你自拿去吧。假使我雇你,你又能作甚?”
这回轮到小偷哑然无语了,只是手指头恨不得抠进筷子里头,一时扒拉盘沿处的一根剩菜的动作便是停顿了一下,只是,马上又低头继续扫荡。
文箐走向裘讼师身旁,静静听着三人聊天,才晓得这新来的二人是怎么回事。
正文33突见连环官司
这一大一小二人乃父子关系,年轻的叫马二郎。马家自是屠户出身——马家老爹卖猪肉,而马大郎一直卖狗肉为生。便是前两天一大早,马大郎送狗肉给盛旺楼酒家时,恰巧发生一起意外。
这意外事件便是一个秦姓老妇人哭丧,却行走得累了,便坐在盛旺楼前的街道上狂哭不已。这便犯了所有店家的大忌讳。后来也不知甚么缘故,酒楼的一条狗绳断了,那狗是极厉害的,飞扑向老妇人,咬了两口。就在要咬她脖颈时,恰好马大郎经过,把担子放下,踢出去一只筐子的同时,又扔出一把屠刀,便斩了狗,让老妇人于狗嘴中脱生。只是杀狗时,扔出的筐与刀亦无意中惊了一匹马,这马飞腾双蹄,便将老妇人给踢成重伤,奄奄一息,今日便死了。
马大郎也因此,便惹下了官司,如今拘在衙门里问罪。只是无人相帮,周边讼师听得事涉两位有钱之家,便有些犹疑不接,待听得是曾家讼棍作为原告讼师时,便连着摆手,让马家父子另请高明。
至于老妇人又为何哭丧呢?原来她生得一个女儿,于前几年嫁了个外乡人,去年外乡人携妻与母而来,只是年景不好,日子艰难,于年初大雪后,被典卖到一黄姓员外家中,说好是一年。只是不想却于本月莫名其妙死了。尸体送上家门时,有不少伤痕。女婿外出寻差使,现下不知到哪里去了;且他本来亦是个胆小鬼,便是晓得这事,只怕也不敢去找对方理论。她便去上门找人算帐,没想到不仅是被驱赶出来反而挨了打,故此一路哭丧到酒楼。而凑巧的便是:黄汪两人居然是亲家那骑马的便是黄家员外独子,赶来报喜的这喜事便是汪家女儿,也就是黄员外的儿媳终于怀孕了。
如今马大郎被汪家酒楼告了无故宰杀家畜,激怒马匹,导致老秦氏之死,于是便被拘了去衙门。马家父子求诉无门,四处寻求讼师,恰巧便在码头处遇上了裘讼师。
文箐听着马家父子含冤带泪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深切感受到没读过书的人要将一件事讲清,且得听话人前前后后问过几遍方才能拼凑得全,她也是花了四刻钟才理清这关系。
简单来讲,就是一个秦姓青年女子被夫家典卖于人,然后在富人家中猝死,她娘去理论,结果被驱赶,一路嚎丧结果遇到酒楼里狗伤人,马大郎挺身而出,宰了狗却惊了马,而马踢死秦氏她娘,于是马大郎被收押了。
文箐在问询的同时,亦是十足地吃惊。以前在小说里,听说过卖儿卖女的,却不晓得原来这妻子还可以典雇于他人的?古代女性难不成真是男人的财产?原来附属物便是这个含义。这时她再次感慨老天爷还是对自己不薄,要是让自己穿越成那个被典雇的女子,又会如何?太惨了,毫无半点人身自由嘛。文箐突然对古代婚姻产生了恐惧。再想一想,那就是必须嫁人的话,不说嫁个既要有钱又要有势的,但一定不能嫁给窝囊且没钱没地位的穷户人家,保不齐就因为种种原因把自己给卖了……
她便情不自禁问道:“先生,这妻儿难道亦可随意由男人们买卖?这作妻子的难道也同意?”
裘讼师听得他说的是“男人们”,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好是指尽天下男人。看来周家小姐终究是女人,便是扮作男童,亦是有些微不同。叹口气道:“典卖自是不成需得按罪而治——大明律自有一条:‘凡将妻妾受财者,典雇与人为妻妾者,杖八十,典雇女者,杖六十。’但若是将妻女雇给他人为工,则是大明律许可。”
文箐越听,越不对劲,不免疑惑看向马家父子道:“这个秦氏女子,不是卖给黄家作奴婢的?难不成是卖去作妻妾的?不是说黄家员外儿子都已有妻子,且怀孕在身吗?”
马家父子见他年纪小,所知亦有限,马老爹叹口气道:“哪里是做妻妾,只是听说是黄家儿媳几年来怀不上,便典了这小秦氏去……小兄弟,说这些你也不懂……”
文箐听他这一说,自是明白了大半,还没来得及再问下去,倒是裘讼师仍然乐于充当老师一职,解开了个谜团:“哪个寻常百姓家里敢买良为奴?庶民之家,不得蓄奴,只能雇工。便有他有些钱也不成,是违律,大罪。黄家既有钱,见这小秦氏是个善生养的,便打了主意,要雇了去生个儿子罢了……”说及此,猛地又想起她是个女童,说这些,实在是不妥,忙收住了嘴。
文箐闻言为之惊悚,庶民不能娶妾,这个她晓得,只接了前一个话题不停追问道:“那这个秦氏只是典雇,若到时间再赎了回去,岂不是母子分离……那要是生下来是女儿,黄家不要的话又该如何?再说,黄家儿媳现下既怀了孕,这小秦氏死在这个当口,岂不是太冤了?”
裘讼师本来还想与她细细说清,可是听到最后一点时,突然身子一震,文箐这话却无意中提醒他一个很大细节,差点儿忘了,不免多看她一眼,只听她又道了句:“我见耕牛雇于人家干活,也是需得拿财物来换。这小秦氏去黄家生子,便同地里那耕牛有何不同?”
没人吭声。虽然有律禁止,可一旦到天灾人祸之际,也禁不住民间私下里这么操作。要是不这般,便都饿死了,能有个生存的机会,自是人人都会往上攀折,哪里还顾什么情义?
文箐越想心里越是愤慨,原来以为古代封建社会的三从四德只要谨遵条例,便能苟活,哪里会想到作为妻子的是半点儿人身权利也没有,真是想打想骂只能挨着,被典卖也只能依着。这等于同家里的一头牛,一只狗又有什么不同?而且男人这样,虽说是犯了律法,居然只打个六十或八十棍,真正是便宜男人了。“天下还有这般窝囊之人,需得靠卖妻儿谋生,真是枉为男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方能修得共枕眠,’这千年的缘份,却被薄薄一张纸断绝,真正是无情无义至极”
她今天听了这些事,实在是觉得当女人太憋屈了,这话虽说是嘀咕着发一下牢马蚤罢了,但周边几个人都能听着。这话听起来,虽说是不知疾苦,只是话里的道理与情义,却让闻听的几个男人皆变色。便是袁文质,亦有些动容。
掌柜的这时将厅里众人证词收拢过来,双手奉于袁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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