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看到了夜泉。
准确地说,是被夜泉砸中了。
经过一个长廊时,一个茶盏从大殿里‘倏’地一声飞了出来,‘啪啦’地砸在了云出的额头上,随即撞到了地板,裂成粉碎。
她赶紧蹲下来,低头收拾碎瓷。
“昨晚的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然后,殿里便传出夜泉的怒斥。
“是。”君澄舞的声音清凌凌的,没有一点畏惧。
云出动作一滞,正不知如何自处,君澄舞已经高声屏退了左右,“所有人都下去!”
屋里的人纷纷退了出去,云出也随着众人,走了一段路程,又折了回来,假装在门外等候差遣一样。
大殿里,夜泉与君澄舞的声音透过合起的门缝,传了出来。
其实殿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尚有一个人,只是云出没有来得及看见而已。
此时,包子正站在大殿右侧,看着夜泉与君澄舞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对视着,他本来也有满腔的话要说,在这种情况下,反而说不出什么了。
“你在外面做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管你。你别以为你暗地里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夜泉深吸一口气,沉着声,望着君澄舞,一字一句道,“你可以设计所有人,凡是你看不顺眼的,尽可以杀掉!却独独不能设计她。你别忘了,在你饿得快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你,养了你这么久!是谁宁愿自己不吃,都把东西给你吃!是谁给你讲故事,让你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无忧无虑!她不是你的敌人,就算有一天战场相见,云出也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
夜泉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简直出离愤怒了,手一挥,桌上的东西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君澄舞对他的怒火早已见惯不惯,兀自站着不动。
反而是包子第一次见夜泉生气,着实地吓了一跳。
从前的小树哥哥并不是这样的。
他虽然为人冷淡孤傲了一点,但极少冲着他们发火,偶尔笑的时候,很亲切也很漂亮。
不过,小萝卜这件事做得比较过分……
“我这样做,也是希望云出姐能回来而已。”君澄舞等夜泉气过了,终于开口。
夜泉冷冷地看着她,“是吗?那她回来了吗?如果她曾经亲近的人也这样算计于她,你只会逼着她越走越远。”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应该说,她已经走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日在傩会上的一眼,云出复杂而深邃的眼神,分明,是一种诀别。
自此以后,各自的人生各自负责。
君澄舞也知理亏,却仍然倔强地站在原地,死死地看着地板。
包子也从两人的争吵中缓过劲来,他看了看夜泉,又看了看君澄舞,忍不住跺了跺脚,“为什么要闹成这样?以前大家在一起,不是还好好的吗?小树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和蛮族作对了,只要你放过蛮族,云出姐也不会继续与你作对了,到时候,大家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化解干戈……”
“有了那么多血债,你以为双方的仇恨,是一句罢手,就能消弭的吗?”夜泉对包子的态度还算温和,他沉着气,淡淡道,“若想化解干戈,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包子忙问。
“我死。”夜泉噙着一丝冷漠冰凉的笑,自语般回答,“除非我死,否则,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心平气和的那一天。”
包子愣住,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穿着黑色长衫的清贵少年,不知为何,心中涩涩。
何至于到了现在这个田地?
这两年来,大家确实都变了许多,死去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如云出姐,成为了蛮族的神使,成为了南王的妻子。小萝卜也出落得狠绝能干,小树更是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如今手握生杀大权的少年天子。
也许,这几人中间,最没有出息的便是他。
若是以前,这是包子想也不敢想的尊荣,可真正到了这一步,他却恨不得大家还呆在粤州。
“……其实,我在云出姐身边呆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说过夜泉哥的半点不是。”包子犹疑了一下,还是努力想说服他们,“我觉得,在云出姐心中,还是把我们当自己人的。只要我们努力地想回去,并不是没有回去的可能。要不……要不,咱们也不管这天下怎么样了,全部丢开,我们回粤州,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他殷殷地看着夜泉,眼神纯正专注,好像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他的一个点头上。
夜泉几乎都不忍心拂他,可是——“如果我丢下了现在的一切,也会死,你以为,如果我不再是夜王,这些人还会放过我吗?”他仍然噙着笑,淡淡地说,“夜氏王朝的哪个人,又不是贪得无厌的性子?如果不是为了重新分割利益,为了在乱世中好好地发一笔,夜嘉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怎么能说倒便倒?我把他们当成棋子,他们何尝没把我当成争权夺势的棋子?棋已经下了一半,大家的地盘还没到手,又怎么会允许我中途退场?到时候,我非但不能自保,甚至还无法顾及你们,小渔村的灭门惨案,你们还想再经历一次?”说完,夜泉转过身,不想再面对包子惊愕的目光,“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即便知道前方是什么,也只能走到底。”
包子怔怔,以他的思维,还想不了那么通透,可是夜泉的声音,他太过淡定的神情,却让包子有种悲从心来的感觉。
“算了,你们两个都下去吧。我累了。”夜泉依旧背对着他们,手扬了扬。
神态间,是刻骨的疲倦与孤寂。
君澄舞静静地看着夜泉的背影:修长单薄的身形被剪裁合体的黑衫一塑,显得更加笔挺,也更为瘦削,金色的宽带束着紧窄的腰,勾出他紧绷绷的肩背,既是力量,又让人觉得分外纤弱。
可就是这样一个全无武功,甚至于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的少年,却用自己羸弱而疲倦的肩膀,负担起整个王朝的重量。
他的身边,除了她之外,再无一个可亲近之人。
无论他所做的,是对还是错,至少他一直在努力,努力地透支了自己所有的情感与健康。
君澄舞终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在夜泉的身后,仰着头,目光仍然是倔强的,只是,莹然的泪光却将那份倔强映得楚楚可怜。
“昨晚的事情,是我错了,小树哥哥,你惩罚我吧。”她的道歉并没有一点伪装的意思,很诚挚,亦很沉痛,“我无心伤害云出姐,我只是……只是希望……”
“如果昨晚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以为我会饶过你吗?”夜泉冷冷地打断她,头夜未回地说,“唐三的这套把戏,骗骗你和阿妩就够了。”
“小树哥哥是说,他们没有?……”君澄舞愕然。
“如果唐三真的对云出做了什么事情,便算我们都看走眼了。”夜泉挥挥手,似已不耐,“下不为例,先下去吧。”
奉我一生(大结局卷)(十)釜底抽薪(3)
听着君澄舞和包子就要出来,云出赶紧转到了宫殿那头,耳听着他们顺着台阶走远,她才重新绕过来。
这个时候,大殿的门已经打开了,其他的侍卫宫女因为担忧被波及,趁着刚才那一会,早已经躲得远远的。
偌大的宫殿,只有夜泉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书案后,他重新坐了起来,继续翻阅着每天雪片一样递进来的奏章,手信信地往案边一放,却摸了一个空。
“茶。”他不耐地吩咐了一声。
云出闻声,从门口转了进来,她的目光很快看到了大殿右边的茶壶与杯子,夜泉听到了脚步声,却只以为是哪个听差的宫女。
他没有抬头。
直到一杯温度刚刚好的热茶送到了他手边,他才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他呆呆地望着她。
“你刚才说话时喉咙有点沙哑,应该喝一些润肺清喉的茶。”云出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低着头,淡淡地嘱咐道。
夜泉还是怔在那里,似乎不知道伸出去的手该怎样放。
云出也不吵他,静静地站在他旁边。
夜泉终于将手垂了下来。
“上次的伤……好了吗?”他淡淡问。
“早好了。”云出微笑,将袖子捋起来给他看,“皮外伤而已。”
只是,手腕上还是留了一道浅浅的伤痕,仔细一看,还是有点狰狞,让他心中一紧。
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日,她一刀挥下时的决绝。
他的眼睛有点刺痛,“你为什么还要来?已经原谅我了?还是……来当说客的?”
“如果我说我是来当说客的,你会罢手吗?”云出半靠在书案上,很认真地问。
“会。”夜泉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你现在杀了我,如此,江南之危立解,大家尘归尘,土归土,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啊,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来到哪里去。”云出闻言,抿着嘴苦涩地笑,“既然都是要结束的,我们又何必要开始?”
夜泉将脸别开,不语。
“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这样死在我手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云出终于敛起笑容,轻声问。
“如果是别人,他现在已经死了。”夜泉孤傲地回答了一句,眸光一转,笔直地看着她,“可如果那个人是你,虽死无憾。或者……如果我的结局终究逃不过一死,我宁愿自己死在你手中。”
云出愣住,而后直起身,缓缓地走下台阶,“你这样大张旗鼓地通缉我,只是想对我说这一番话吗?向我求死?”
“不是。”夜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吐出后半句,“我想见你。”
云出终于走到了大殿中央,闻言,转身,朝他粲然一笑,“夜泉,我帮不了什么,但也断不会借着以前的情分,让你为我做什么。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得不,如果不能两全,那就谁都别勉强谁。且尽人事,听天命,无论结局如何,谁胜谁败,永不相怨。”
夜泉没有回答,只是扭过头,望着她刚刚泡好的茶,久久不语。
云出一时也是屋檐。
时局如此,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夜泉终于决定开口了,他站起来,深深地望着云出,手扶着案台,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站稳。
“你变黑了。”他说,“再黑就会没人要了。”
云出愕然,眨眨眼,顿时觉得啼笑皆非。
她以为他会说一些沉重的话,毕竟,他们之间,怎样都是沉重的,没想到,他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黑了。”
那种微嗔而亲昵的语气,恍如从前。
云出笑得几乎要流眼泪,事实上,她确实流泪了。
无法不流泪。
她猛地将头扭开,很努力地让声音如他一样轻松自然,“你倒是白了,再白下去,也没人敢要了。”
夜泉莞尔。
气氛顿时变得轻灵起来,他渐渐能正常呼吸了。
有那么一刻,夜泉甚至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至少,这个时候,云出全无戒备,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还与他说着家常。
可是,它很快被打断。
至始至终,时间从来不曾停住。
急迫的脚步声非常突兀地响在此时静谧的宫殿里,几乎不等通报,一个将士模样的男子疾步走了进来,因为云出的装束,他并未将她放在眼中,那男子径直越过云出,单膝扣在了夜泉身前,“陛下,别院遭袭。”
夜泉神色一惊,“遭袭是什么意思?一个旅的人守在那里,难道是军队?”
“不是军队,是……是南王。”男子急促地回答道。
“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在江南吗?他是怎么进的别院?如果朕没记错,别院外至少有五层防卫!”夜泉恼怒地叱问道。
“硬闯。”男子脸色煞白,似乎单单只是回忆方才的情形,都让他觉得惊惧无比,“南王部下不足百人,硬是越过了外面的重重包围,径直从大门而入!”
想想刚才,被几千把剑指着,四面八方箭簇丛丛,那个身穿紫袍的华贵男子,在人数悬殊巨大的劣势下,依旧安然地越过血肉横飞的战局,神色肃静,闲庭信步般,走进了并肩王此时居住的别院。
其目中无人的程度,简直让人发指。即便他没有杀一个人,甚至没有动一根手指,但他淡然绝世的清冷,已经让人心底发寒。
——在这样战火纷飞,随时生死的时局,置身在敌人的大本营里,还能这么嚣张的,开朝以来,除了南司月外,只怕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夜泉听得脸色发青,他当然能猜到南司月为什么要找并肩王。
“派兵增援!把中央军,把边防军全部调过去!如果这样都让南司月全身而退,你们也不用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他冷冷地吩咐道。
云出则在旁边听得发呆。
怎么……怎么南司月来夜都了吗?
竟然,还是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出场?
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夜都,早已经是夜泉的地盘?从这里走出去,随便抓一个人,都可能是夜氏的卫队或者死士。
明明已经没有功力了,还这般逞强,他……他……他简直是……
简直是闹心啊闹心。
那将士听命,急匆匆地转身调兵去了。云出也不可能再呆的下去,她转过身,正要向夜泉告辞,夜泉却似看清了她的心思,抢在她前面,淡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也去?”云出愕然,随即大汗不已。
潜意识里,她不希望夜泉去……
夜泉去了,南司月岂非更危险?
“走吧。”他说着,已经大步走了出去,“你放心,这次我不会亲自干涉,如果南司月能从我的千军万马中出去,便算他真的有几分能耐。”说着,他顿足,转身,“至少也能说服我,他值得你用心。”
云出怔了怔,下一刻,夜泉已经走出了老远。
想了想,她还是追了出去。
南司月此时已经站在了别院的最后一道门的门口。
他们确实受到了空前的抵抗,看来,夜泉确实将他的父亲,并肩王,“保护”得很好啊。
简直是生人勿近。
一场激战下来,双方都是损失惨重。
说起来,南王府这边的损失,算是少的,从第一道门开始,到如今的第五重门,几乎每重门都会受到越来越激烈的阻拦,第一道门折损了三人,第二道折损五人,第三道、第四道,均是八人,到了第五道门,竟一次性折损了三十人。
那些阻拦力度,并不是渐高,而是在第五重门事,便陡然变得奇高无比,好像所有的精锐部队都集中在那里,那些人简直像不要命一样,到了最后,几乎是自杀式打法,即便南王府的精英多么出众,也架不住同归于尽的招数。
有了刚才的惨烈,阿堵几乎对这即将而来的第六道门担忧了。
他担忧的并不是任务失败,而是南司月的安全。
刚才有好几次,那些箭簇刀剑,几乎都要挨到了南司月,偏偏王爷躲也不躲,仍然这样信信地走在中央,每每将他惊得够呛。
“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吓死了。”阿堵与舞殇离南司月最近,走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地感叹了一句,“王爷何必要这样正面冲突?”
如果换做其他的方法,而不是一道门一道门地打过来,只怕会安全很多。
他也犯不着这样提心吊胆了。
“王爷用心良苦呢。有了这一战,那些想觊觎南王府的夜都高官们,只怕睡觉时都会瑟瑟发抖了。”舞殇笑着解释了一句,“再说了,我们何惧,再来几千几万人,我照样能搞定。”
是啊,在皇城的眼皮底下,对方又是赫赫有名的并肩王,夜泉出动了那么多物力人力,这样都没能拦下南司月,也是立威。
但同时,更是亲犯险境。
当然,你单单只是看着南司月本人,绝对不会觉得有险境之说。
他的神色太淡太从容,便好像一时兴起,逛逛自家别院一样。
终于到了最后一扇门。
南司月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
“风吟轩。”
名字倒很雅。
第六道大门已经洞开,透过拱门,里面的景致一目了然:假山嶙峋,流水淙淙,十二月气候,姹紫嫣红已经凋尽,灿白若雪的梅花林中映着一个绰绰的人影,一袭普通的青衫,头发松松地在头顶挽成发髻,看着极朴素简单,可只是一个侧影,便让人心生折服之意。
那是种铅华洗净后的凝重,没有南司月的沉静雍容,没有夜泉的冷傲孤绝,没有南之闲的脱俗出世,没有唐三的灵动秀美,他一点都不惹眼,站在那里时,似乎能与这花这山融成一片,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望过去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凝结在他身上。
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不需要开口为自己介绍,单单只是往那里一站,所有人都会猜到他是谁。
除了并肩王夜之航,除了当年那个几乎可以左右王朝全局,掌管天下兵马的并肩王之外,还有谁,担得起这份淡,这份静,这份朴实无华但又夺目全场的气势?
“并肩王。”南司月站在拱门那边,低声道。
夜之航微微地转过身,透过疏落的梅枝,遥遥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从梅树林走了出来,款步走到假山前面的一个棋盘前,棋子已经摆在了左右,夜之航坐到了一边,拈起其中一盒棋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摆子。
“老夫摆完这局珍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夜之航头也未抬,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场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南王殿下,如果你能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走到这里,陪老夫下完这盘棋,我们再叙不迟。”
“好。”南司月欠了欠身,淡淡地应了声。
而这一个‘好’字,便似宣战的号角。
最后一轮攻击,开始了。
“好”字尾音未落,蝗虫般铺天盖地的箭雨,便从屋
迷糊王妃冷王爷第5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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