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顿了一下,回道:“那一次慕容恪围攻莫阳城时,你殒落了。”
这话一出,王弘回过头来,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陈容。
看着看着,他喉结动了动,哑声说道:“阿容回答此话,竟是不假思索?”他知道,眼前这个妇人是多么爱他,要说为了取信他,她编造出他的死迅,他不敢相信。
陈容抿紧唇,本来便是发生过的事,她为什么要思索?
望着陈容,王弘的声音更干涩了,他又轻笑道:“当真,是庄子梦蝶?”
……“是”
“你嫁了何人?”
陈容一怔,慢慢的,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也出家了。”
“也出家了?”王弘哧笑一声,道:“因何出家?”陈容低声道:“家族逼迫着把我送给南阳王,一怒之下自绝家族,上山修道。”
“是么?”
“是”陈容的回答,轻快爽利。一边说,她一边抬头看向王弘,目光极坦诚。
她知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万万不能说。王弘是那么一个骄傲的男人,他不会喜欢她的生命中曾有别的男人……哪怕是过往,哪怕是前世,哪怕只是一念之间。
“你死时多大?”
“二十有九。”
王弘沉默了。
他侧过头,看向左侧的湖泊,风拂起他的墨发,久久缠绕。
好一会,他低低说道:“阿容言行多相违,也只有庄周之梦,方能解释。”
呆立良久,他再次看向陈容,这时,他的眼神已恢复了清澈,平静。
望着她,他慢慢一笑,“你那次奔赴莫阳城,是知城会陷落,想救我与孙衍?”陈容点了点头。
他向她伸出手,握着她温软的小手时,他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发着光,“如此说来,阿容令我得生?”
陈容不答。他笑得越发灿烂,明亮,“如此说来,这建康,这天下,大事变迁,阿容都知晓,我也都能提前知晓了?”他笑吟吟的,“光凭这一点,便是一统天下,当个汉高祖,也够了。”
事实上也是,身逢乱世,陈容这种能力,可谓逆天,落在有心人手中,完全可以把这天下搅得个天翻地覆。要知道,有史以来最厉害的,被那些枭雄j雄帝王们推上神坛的圣巫道佛,也不过是灵验了二三件事,便尊荣一生。
他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陈容本应惊异,可她就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宁静,平和,有着对他的全心信任。
看着她的王弘,懒洋洋地嘀咕道:“看来老族长说得不错,我这人,虽有枭雄之才,却是妇人之志。若无人逼迫,若无彻骨之疼,这一生,终是个风月闲人。”他伸手在牙帮处摸了摸,嘿嘿一笑,“当初老族长一看到我就牙疼,别的家族,确定个继承人要十年二十年,我呢,不过十岁便被架在了火堆上。嘿嘿,老族长泉下有知,这几天一定是急得牙痛火肿的。”
感叹到这时,他又是嘿嘿一笑,牵着陈容的手朝前走去。
陈容跟上他,低声问道:“你信了?”
她这是废话,可这句废话她还非问不可。
王弘点了点头,道:“便信着罢。”
便信着罢?这是什么回答?陈容哭笑不得了。
就在这时,王弘又嘀咕道:“若不是得遇阿容,原来我真是福薄命短之人。”嘀咕到这里,他把陈容的手紧了紧。
陈容侧头朝他看去。
她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把来历跟他说明后,王弘整个人都放松了,他本来的气质便是高远飘然如仙,这一下,更是飘然若去,再不沾红尘。
一来到台阶上,王弘便指了两个婢女服侍陈容。在她们的帮助下,陈容细细地洗沐了一番,然后在清雅的熏香中,晕晕睡去。
一觉醒来时,纱窗处还是一片明亮,人语声细细传来,混在风中,有一种宁静美好的感觉。
陈容把被子掀开,刚刚踏上木履,一个婢女的声音从外传来,“大夫,外面有人求见,见是不见?”
陈容反应过来,问道:“是你家郎君许他们入内的?”
“是。”
“自是要见,进来给我梳妆。”
“是。”
在婢女的服侍下,陈容依然梳了个妇人发髻,这才向会客的堂房走去。
刚刚走到堂房外,陈容便听到一个熟悉的,清亮的少年声音,“怎么还没有来?去,把她叫醒。”
一听这声音,陈容便喜道:“孙衍?”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面目依然秀美,却长高了不少的孙衍大步冲出,他一看到陈容,便朝她上下打量着,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一收,不满地说道:“怎么梳了个妇人发髻?王弘那小子把你弄到手了?你死心塌地的要跟他了?”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还老不客气,可陈容听得很高兴。
他的声音一落,陈容便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不过是个发式,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是个发式?”
“自然。”
孙衍松了一口气,他大步走到陈容面前。
按着她的肩膀,朝着她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孙衍清亮的声音有点沙,“你,你可安好。”涩了涩,他有点难以启齿,“听人说,你落到胡人手中了,可安好?”
陈容自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又给了他好大一个白眼,道:“当然安好。”
这话一出,孙衍喜笑颜开,连迭声地说道:“安好就好,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乐得手舞足蹈中,他眼角瞟到几个朝这里看来的人影,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上前一步,伸臂便把陈容紧紧抱在怀中。
他抱得太紧,陈容很不舒服地挣了挣,一边挣扎,她一边不解地问道:“怎地这么激动?”不是刚才已经激动过,该问的也问了吗?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拥抱她?
孙衍收紧双臂,困住不停挣扎的陈容,他凑到陈容耳侧,小小声地说道:“王弘那厮刚才警告我了。”
听到他提到王弘,陈容安静下来,好奇地倾听着。
孙衍笑嘻嘻地说道:“那厮说,你是他的妇人。奶奶的,小爷我聪明着呢,知道那厮是在提醒我,要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呸,我偏不让他如愿”
原来是为了这个。
陈容一时有点哭笑不得。
孙衍摇头晃脑一番,声音还是得意洋洋的,“那厮趾高气扬的样子,真让人看不过去。不许我近你?呸,我偏要抱,还要紧紧地抱”
陈容听到这里,没来由地担起心来,她小声提醒,“七郎他,多阴谋呢。”
孙衍朝她一瞪,道:“孙爷爷我还多阳谋”
陈容还他一个白眼,小小声地说道:“我是说真的。他真不是岸然君子。”
孙衍迟疑地盯了她一眼,慢慢松开手臂,也小小声地问道:“有多阴?”
“非你能测。”
孙衍伸手摸上自个儿的下巴,摸来摸去,寻思了一阵,他突然朝着自个大腿一拍,叫道:“糟了聊这些没用的干嘛?该告诉你的事,一件都没有来得及说呢。”
他转向陈容,严肃地说道:“阿容,你那兄长在我那里。他那愚蠢妇人想用儿子要胁他,因道观的人看守严密,她便勾结匪类行绑架之事。没有想到,那匪类被他人授意,竟把你兄长的儿子杀了。现在你的兄长十分伤心,你得劝一劝。还有,那个在南阳城时,以王七郎的名义约你出游,令你身陷险地的人查到了。”
先奉上更新,不知会不会停电,因此不确定有没有第二更。
媚公卿第190章醋意
“是谁?”盯着孙衍,陈容问道:“那约我出游的人是谁?”
孙衍道:“不就是你那族姐陈微!”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凑近她说道:“这妇人现在建康,甚是惊惶失意,弄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要不要我动手?”
陈容垂眸,低声说道:“她,这么狠么?”她有点恍惚,便是身经两世,便是前世眼看着她得意风光,自己只能葬身火海,就算她一直因此妒忌着,恨着陈微。可那时刻,她还什么事也没有做啊,陈微她,怎么就恨得这么深了?非要置她于死地了?
吸了一口气,陈容抬起头来说道:“不必了。”
“好吧,反正是个卑微妇人,你要处理她只要一句话。”孙衍这句话一入耳,陈容不由灿烂一笑,道:“是啊,她只是一卑微妇人。”
她又问道:“那匪徒勾结的人是谁?”
“九公主。”
陈容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她。”
孙衍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对了,你那庄子,陛下给送了十个美少年前来,你要不要去接收?”
这话一出,陈容便是一阵呆滞。
而孙衍看着呆滞的陈容,顿时眉开眼笑,他摸着自个的下巴,笑眯眯地说道:“本来嘛,看到那些人,我是想离你那庄子多远便有多远,不过现在我挺高兴的。”
望着陈容,孙衍笑得雪白的牙齿亮晶晶的反光,“呸!王弘那厮惹了一身臊,还敢这么嚣张。阿容,你干脆一马车把他拖到庄子里去,让他成为那第十一个美少年。”
他说出这话,得意洋洋地问道:“怎么样,这主意如何?”
陈容却是瞪大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身后,唤道:“七郎……”
她刚唤出这两个字,孙衍便是手一挥,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笑得见眉不见眼地说道:“阿容,你可千万别舍不得。你相信我,对王弘那厮,只有这样才能打击到他的嚣张气焰!”果断的意气风发地说到这里,孙衍的手在虚空中重重一划,嘎嘎大笑,“若不,这事好好安排一下,过两日替你跟他说。”
不等陈容回答,身后传来一个清润悠然的声音,“江东孙郎既然有心,何必要过两日?”
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缓缓走来,他走到陈容身侧,把她细腰一搂,微笑的,雍容地看着孙衍,目光明澈纯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人,正是王弘。
孙衍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钻出,不由一呆。他瞪大眼傻呼呼地盯着王弘,几乎是反射性的,他脚步一扭一跨,姿势极敏捷优美地向外侧一翻,“蹬”地一声,他一翻一退,稳稳地跳下走廊,落到了三步外的地坪里。
孙衍武技不凡,他这个动作,做得是相当的爽利潇洒。
王弘似笑非笑地瞅着孙衍,下巴一抬,以一种极悠然,极洒脱,极风雅的姿态,轻轻问道:“孙郎因何惧我至此?”
“谁惧你了?”孙衍双眼一瞪,他秀美的脸上现出了一抹可疑的红晕:惭愧惭愧,这厮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做啊……呸!只怪我身手太好!
孙衍声音一提,他瞪着王弘叫道:“王弘,你这小子莫要嚣张。我警告你,阿容可是我的妹子!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我是你的大舅子!”
他说到这里,心中大乐,叉腰哈哈大笑。一边笑,孙衍一边得意地叫道:“你这小子给我注意点,少在我这个大舅子的面前指手划脚!”
孙衍打了几个哈哈,身子一转,扬长而去。
转眼间,他便走出了大门。脚步堪堪迈出,孙衍不由朝着后脑壳重重一拍,嘟嚷道:“糟了!还有很多事没有跟阿容说呢。”
他回头望向那院落,不由咧了咧嘴。现在要他重新回去,他可是万万不愿。罢了罢了,还是以后再说吧。
孙衍一退,王弘搂着陈容细腰的手,便紧了紧,他轻笑着,极温柔极悠然地说道:“十个美少年啊?陛下可真有心!”
感觉到腰间被锁得紧紧的手臂,陈容连忙低下头,哪里敢回话?
王弘回过头来。
他盯着她。好一会,王弘轻声唤道:“来人。”
一个护卫大步走来,拱手道:“郎君有何吩咐?”
王弘慢悠悠地说道:“去一下阿容那庄子,嗯,把那些美少年,送到九公主的床上去。”在陈容嗖地抬头,瞪大的双眼中,王弘笑容高洁无垢,气质飘然若仙,“最好能让外人发现。记着,三天之内办好此事。”
那护卫闻言,双手一拱,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应道:“是。”转身大步离去。
看这护卫的模样,竟似一点也不觉得,他接手的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命令。
王弘低头,见陈容瞪大了眼看着自己,眉头挑了挑,极温柔,极缓慢地问道:“卿卿如此看我,可是不舍?”
不舍?
陈容眨了眨眼,马上反应过来,她连忙摇头,果断答道:“不。”顿了顿,她又说道:“阿容断无此想。”
听到陈容立场坚定的回答,王弘慢慢一笑,他低头在她的眼睛上啄了啄,软软地问道:“卿卿,我替你报复了九公主,你欢不欢喜?”
欢喜!她怎么敢不欢喜!陈容有点哭笑不得,把那些美少年送给九公主,明明是他发泄怒火的行径,怎么变成了对自己的体贴?
想到九公主,陈容便记起了长兄的惨况,她连忙抬头看着王弘,急急说道:“七郎,我得出去一下,见一见我那兄长。”
“不必出去,你想见他,我把他叫来便是。”
陈容蹙着眉头,道:“可是,我还想回道观一次,平妪他们……”
“她们一切安好!”王弘打断她的话,他在陈容的脸颊上吻了吻,温柔道:“乖,少候三日。”说罢,他施施然离去。
望着王弘远去的背影,陈容又是想笑,又是想气:不过就是几个美少年而已,值得这么在意么?非要等他处理了那几人,才允她出门,这人真是的。
王弘一走,陈容便唤来婢女,令她们把榻几摆在院落里,把琴也给摆上。
倚着榻,她信手弹了两个曲子,侧头看向身边这个清秀腼腆的婢女,问道:“如今外面的人,都在谈论什么?”
对上婢女不明白的眼神,陈容笑了笑,补充道:“我是说,外面的人都怎么说郎君?”
婢女明白了,她朝着陈容福了福,轻言细语地说道:“大夫休要忧虑,郎君一切安好呢。”
她笑道:“外面的人啊,都在传诵着郎君所说的‘鼠类’的话,本来对郎君还有不满的名士们,现在都说我家郎君啊,视名利如粪土,天下第一大家族的族长之位,他也说成是‘腐肉’,也觉得那是对他的束缚和侮辱。大伙儿都说,王七郎啊,真是天上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甘露不饮,悠然来去有真人之风。”
陈容打断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你说不好的传言。”
婢女静了静,应道:“是。”她轻声说道:“也有一些人在说,他们说郎君为了一个妇人,不顾自己的千金之躯,也不在乎家族精悍武士的性命。他们还说,郎君忘恩负义,族长如此栽培于他,他为了一个妇人,不但负了长者的期待,还污言侮辱,实是一个小人。还有人说,建康王遇刺,便是郎君下的手,他为了那肮……妇人,倒行逆施,什么事都做得出。”
陈容一凛,问道:“建康王遇刺了?”
“是。”
“那他现在?”
“据说性命垂危,怕是保不住了。”
陈容呆呆半响,她寻思了一阵,急急抬头问道:“那郎君他可有反击?”刚问到这里,她自失一笑,讷讷说道:“我问错人了。”
这时的陈容,哪里还坐得住,她推开琴,在院落里转起圈来。
转着转着,陈容问道:“陛下那,可有什么传言?”她知道,这些婢女,虽说只是婢女,可她们乃是琅琊王七的婢女,能做到这个身份,必然有一些常人难及的本事。
那婢女低下头来,轻轻说道:“奴听有人传言,说陛下曾经大笑道‘往昔看那王七,假惺惺甚是可厌,如今方知此子不错,朕喜欢。’”说到这里,婢女点醒她道:“陛下说喜欢的人,通常是儒士们不喜欢的。”
陈容点了点头,她转了一圈,又回到榻上。
把琴拉到膝前,她抚了几下,慢慢地,那琴声由急而浅,变得越来越稳,越来越悠然动听。
女婢女听着听着,心下纳闷起来:怎么她现在又不慌了?
她哪里知道,陈容是想着自己急也无用,再说,王弘手段非凡,不如静观其变。
琴声中,一阵脚步声传来,待得一曲终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禀大夫,你的兄长求见。”顿了顿,那声音又禀道:“除了大夫的兄长外,大夫的仆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叫陈微的过来了,说大夫是她的族妹,一直相处极好,现在知道大夫归来,特意前来见过。”
陈容慢慢把琴推开,抬起头来。
媚公卿第191章不要他了
陈容站了起来,她沉吟了一会,道:“带我去吧。他们都不是外人,不必这般一个一个地招来相见。”她不是琅玡王氏的什么人,还没有尊贵到这个地步。她要切记:永远守着自己的本份,永远要清醒地看懂自己的位置。
婢女应了一声,“是。”领着陈容朝外院走去。
刚刚走近,便是一阵人语声传来。刚一走近,她便听到陈微细声细气中,带着愉悦的声音,“我族妹与我可好着呢,那时在南迁路上,我们便同进同出,什么话儿都说。到了南阳,族妹的院子就在我院子的旁边,我们姐妹经常聚在一块说说闹闹的,那时候可快乐着呢。”
她的声音温柔,腼腆中带着快乐。似乎是一个纯良温柔的女孩,带着甜蜜在回忆当年。
这时,陈微的声音转为惊喜,“王弘王郎他,住的地方与他的人一样高洁美好呢。”她昂头眺望着院落里面,语调清脆又轻快,“七郎虽是华贵不凡,但我族妹也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呢。嘻嘻,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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