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之梦?”
王弘有点诧异,有点想笑。他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陈容咬着唇,说道:“我梦见了自己弧身南迁,回到南阳后嫁人,被丈夫休弃后纵火自焚。”
她抬头看向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说道:“那梦,很真实,非常真实,便如我真真实实那样活了一回,醒来时,我才发现那是一场梦。”
她堪堪说到这里,沉吟的王弘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解释。”
这话,却似是不信了。
他不信,陈容便闭紧了嘴。事实上,如果别人这样跟她说,她也不会相信的。
马车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好一会,陈容悄悄抬眸向王弘看去,就在这时,王弘突然说道:“此次莫阳,奇阳两人城再派城主之事,朝廷封锁严密,举天之下知晓事情始末的,不过十人。”
他转过头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容,道:“阿容是那第十一人。”
媚公卿187章算盘
陈容只能低头不语。
这时,王弘凑上前来,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陈容的唇上,盯着她,他温柔之极地说道:“阿容若是不想明说,缄默便是,借口就不必找了。”
陈容唇动了动,她想说自己没有找借口,想说她真是做了那么一个梦,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王弘收回盯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坐下,他仰着头,眼望着外面的浮云,清声吟道:“生如庄周常梦蝶,饮马河山……”他吟到这里,声音突然一哑,怅望着浮云的双眼中,渐渐变得湿润。
陈容朝他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马车在沉默中缓缓驶过。
这一路上,王弘的命令一个接一个的下达,每过几天,便有属于他的护卫风尘仆仆地前来。
便这样,队伍增了又减,减了又增,时间也一天一天地过去。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几天,陈容一直有点恍惚,一个人坐在马车中时,便会自言自语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一天,王弘远远地看便到陈容走在一棵樟树下,红色的衣裳随风飘荡,衬得细腰越发不盈一握。
皱了皱眉,他朝她走去。
靠近时,见到陈容低着头,足尖在泥地上划着圈圈,他负手靠近,温柔问道:“何所思也?”
王弘的声音,显然惊醒了陈容。她急急回头。见到是他,她勉强一笑。
这一笑,有点恍惚。
王弘静静地盯着她,徐徐问道:“卿卿,何所思也?”
声音温柔而坚定。
陈容唇动了动,她侧过头去,任由长风吹乱墨发,“我,”嚅了嚅,她喃喃说道:“我……没事”
“没事?”王弘眉头一皱,盯着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只见前方的官道处,黄沙漫漫,十几个骑士的身影在黄尘中若隐若现。
王弘静静望去时,一个幕僚大步走来,他走到王弘身后,与他一样看着那些急急奔来的骑士,低声说道:“必是建康来的消息。”
王弘没有说话。
转眼间,那十几个骑士已卷着黄尘,冲到了王弘面前。远远望见,他们便翻身下马,跪倒在地,高声叫道:“郎君”
最先一人喘了一口气,急叫道:“郎君,甲午日,王估郎君娶了谢氏之女,王颜郎君娶了九公主。”
顿了顿,那人抬头看向王弘,灰尘仆仆的脸上满是忧色,“如今,建康城内流言纷纷……谢尚书说,王家七郎风流多情,他心上只有那个啥子道姑,他家的女儿,不敢配也。”咬了咬牙,那人一边打量着王弘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族中众人经过商议,便,便应了谢尚书所请,由王估娶了他家之女。王颜娶了公主。”
不管是谢家女儿,还是九公主,都是一直痴慕王弘的女郎,特别是那谢尚书的嫡女,那可是家族内定给王弘的妻室,他来南阳前,这桩婚事正在慎重地讨论中。
天下间,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莫过于夺妻之恨。虽然那谢氏女郎并不是王弘的妻子,可明明家族都商量好了的,这一转眼便她配给别人,那是赤裸裸地打脸啊
因此,那骑士的话音一落,众人便同时低下头来,一动不动。
王弘神色不动。
他嘴角含笑,温柔地倾听着。等那骑士把话说完,他轻轻问道:“还有何事?”
另一个骑士走上前来,他单膝跪地,沉声禀道:“族长下令,他说郎君年纪尚幼,还需磨砺,那划在郎君名下的黑衣狼卫,暂时收回族中。还有,以往归郎君辖管的影叶,分给王估郎君代管。还说,郎君名下的十万亩良田,一千家店铺,其中九成是族中历年所赐,也需收回。”
越是说到后面,那骑士的声音便越是低微。短短几句话说完,他已汗流浃背。
陈容便在王弘身侧。
自第一个骑士禀告起,她便脸色不好,现在听到这里,她已脸白如雪。侧过头,她怔怔地看着王弘。
与陈容一样,王弘身侧的幕僚,护卫,已是人人脸色大变,他们也在看向王弘。
可是他们的郎君,此时此刻,依然背负双手,温柔而笑。那含笑温文的样子,说不出的俊逸和超脱,便是那双眸子,也是宁静高远,不见波澜,仿佛眼前这两个骑士所禀报的,只是少了一辆马车这样的小事。
他旁边的幕僚上前一步,朝他拱了拱手,脸色发青地说道:“郎君,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急地看着王弘,叫道:“族长此举,分明已是把郎君当成普通子弟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在众人紧张不安的目光中,王弘嘴角轻轻一扬,噙出一抹微笑来。
他转头看向陈容。
对上陈容雪白的脸,乌黑的眸子,他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便这般握着她的手,王弘转身向马车中走回。
直到他走出几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郎君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呢。
那幕僚急急上前,走到他身后不安地问道:“郎君,郎君,郎君”
他叫得很急,对上王弘缓缓回眸,含着笑意的目光,他僵了僵,好一会才叫道:“郎君为何不恼?”
“恼?”王弘的声音轻细如微风,他悠然笑道:“郎君我为什么要恼?”
这话一出,那幕僚怔住了。
这时,一个骑士走上前来,他朝着王弘双手一拱,沉声说道:“郎君,族人派来的人已然上路。他们,”他咬了咬牙,大声说道:“他们前来接收黑衣狼卫”
声音一落,随行的千多护卫同时单膝跪地,叫道:“属下该当如何,还请郎君示下”
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帮着他打败慕容恪的护卫,便是王氏家族中,最最精锐的黑衣狼卫的一部份
此刻,这些忠心耿耿于他,与他生死与共的护卫们,齐刷刷跪在那里,望着他。
静默中,王弘缓缓回头。
他温柔宁静的目光,缓慢地扫过众人。
风拂起他的长袍广袖,拂起他垂在背后的墨发,这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在此刻,直直宛若姑射真人。
他看着他们,声音一提,清润而温柔地说道:“何必惊慌?”
只是四个字,却有一种宁静的力道。一时之间,众骑中的低语声,喧嚣声同时一止。
王弘嘴角一扬,“诸位苦练多年,人人都有出类拔萃的本领……然,难不成我王弘与诸位,这般日夜辛劳,苦练本领,便是为了在建康城中,在众贵族中斗鸡耍狗?耀武扬威?”
他平素话不多,而且说话极温雅。这一句不客气的话一吐出,众护卫齐刷刷脸露郁怒之色。
王弘衣袖朝着北方一拂,清润的声音悠然中带着铿锵,“他日能纵马驰骋时,再与诸君相约”
声音堪堪一落,众护卫同时挺直腰背,扯着嗓子大声吼道:“誓不敢忘”
一千多人的怒吼声,冲破云霄,远远传出。
面对着这些热血沸腾的护卫们,王弘笑了笑,他看向那跪在最前面的一个护卫,清声道:“方文,好好管束弟兄们。”
这却是嘱咐了。
那护卫方文大声应道:“是。”
声音一落,再抬头时,王弘已牵着陈容的手去远。
方文看着王弘的背影,咬了咬牙,忍不住叫道:“郎君便不反抗么?以郎君之智,天下间谁人能敌?郎君为什么不争得高位,为什么不领着我等驰骋天下,留下千秋万载名?”
他的吼叫声很大很响,说出的话,令得山野回音阵阵,传荡不已。
千多人瞬也不瞬地盯视中,王弘没有回头,他一直没有回头。
他便这般牵着陈容的手,上了马车。
直过了好一会,马车才开始启动。
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因为落寞,护卫们隔得很远。
走着走着,王弘轻轻唤道:“来一下。”
一人靠近来,他低哑暗沉的声音悄悄响起,“郎君。”
王弘轻声说道:“调查一下,黑衣狼骑中,方文与什么人走得近,我要知道与他来往密切的所有人的名单。”
“是。”
王弘寻思了一会,又吩咐道:“密密传令,关注王估的一切举动。记着,我要知道去年我在莫阳城时,他所做过的每一件事”
“是”
“接收黑衣狼卫的人什么时候能到?王估在不在?”
“约明日午时可以与郎君相遇。王估郎君不在。”
王弘沉吟了一会,轻声道:“知道了。族中这次会议的诸般事宜,你们可有留意?”
“有的。”
那人应了一声,道:“需明日午时才可送到郎君手中。”
王弘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退下吧。”
“是。”
那人一退下,王弘便转头看向陈容。
他对上的,是把头靠在他的膝上,神色宁静的她。
伸手抚上她的秀发,王弘低低问道:“想什么?”
好一会,陈容的声音才从他的手掌中传来,“我要想,阿容让郎君担了这么多烦恼,便是没有了以后,也是值了。”
她的声音一落,王弘便哧地一笑,说道:“刚刚与阿容相悦,阿容要我从你背上给你一剑,说这样才值。那一次我得了病,与你湖边相依,你也说,有了那一日便值了……你这妇人,恁地多思”
他也不等陈容反驳,头一抬命令道:“走快一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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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公卿第188章一句话
见王弘转过头去,陈容咬着唇,好一会,她低声说道:“我,我永远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累了七郎。”
她看向王弘,温柔而坦诚,“阿容不过一普通妇人,当不得郎君倾尽一切来相待。”
她声音低沉,明白。
她看向王弘的眼神,不但清澈,而且坚定。
她是在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是决定。
王弘回头看向她。
慢慢的,他嘴唇一扬,道:“你不想累了我?”
“是。”
他又是一笑,问道:“你觉得,我不应该倾尽一切来对你?”
陈容再次点头。
她温柔地望着他,伸出手,爱恋地抚着他俊逸清华的眉眼,轻声说道:“这世间,最易变化的便是人心。便是自以为永恒不变,纵是身化为灰也不会变的爱恋,也会随着时日而消减。七郎,阿容真真不想你后悔。”
她说着说着,眼眶有点变红,眼神中,也流露着一种痛舍地割舍。
就在这时,王弘哧地一笑。
他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轻轻说道:“你想多了。”
他收回目光,懒洋洋向后一倚,闭上双眼,“我王弘行事,该如何,不该如何,一切自有主张,不会因任何人而迁就。陈氏阿容,你想太多了”他强调道。
这声音何等冷淡?
陈容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她低头应道:“我。”顿了顿,她续道:“我知道了。”
一天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当太阳挂上中天时,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望着那高高飘扬的‘王’字旗,王弘的嘴角一扬,轻笑道:“来了啊。”
几个护卫和幕僚同时靠近王弘,他们朝着那支队伍看了一眼,又看向王弘,脸色中,不免有着紧张。
这些人都是跟随王弘多年的,知道自家郎君虽然还没有成年,可他还是童子时,便表现出过人的聪慧,倍受族中长辈的喜爱。似乎从他晓事起,便已是家族中内定的继承人。
这一转眼之间,属于他的荣誉和地位,还有权力富贵都被人剥夺。一夜之间,由天空跌落地面,举世之中,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这种变化的。
在他们的目光中,王弘依然懒懒散散,一派云淡风轻的闲适慵懒和都雅。
黄尘越滚越近。
慢慢的,那支人马的面目,清楚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走在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传来一声清喝。喝声一落,众骑止步,而那辆马车则驶出人群,向着王弘靠来。
那马车来到了队伍之前。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个俊美的青年伸出头来。这青年有着琅玡王氏的嫡子们,都有的白净高雅,只是相比起王弘,他没有了那种笼罩于脸上的容光,那双眸子中,也没有明澈高远的气质。
这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可以给人南辕北辙的感觉。眼前这青年便是。明明一样的白净高雅,相差不太远的俊美,可他与王弘,便如荧火虫与圆月,那光辉相差何止千百倍?
青年看着王弘的马车,拱了拱手,朗声笑道:“七郎安好。我奉王估三兄之令,前来迎接七郎。”
他笑容可掬,声音也高昂清亮,可是王弘的马车,连车帘也不晃一下。
青年脸色微变,转眼他又是一笑,语气越发高昂清亮,“七郎可是不服?哎,想来也是,刚刚还贵比帝王,这一转眼,也不过是王氏一个普通子弟。”
说这话时,他笑得格外可亲,格外灿烂。
可是,王弘的马车中还是没有回音。
青年眉头一皱,他瞪着马车,好一会又笑道:“七郎怎么不回话?”
问出好一会,他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青年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转向王弘身边的一个护卫,问道:“七郎可是不在?”声音有点不耐烦。
那护卫应道:“郎君在。”
“在?”那青年不怒反笑,慢慢说道:“七郎好大的架子。”
那护卫朝他拱了拱手,道:“我家郎君说,允小郎有话,属下回答便是,用不着他出面。”
这却是把他与这护卫的地位等同了。
那青年气得脸孔涨得通红。他咬得牙齿格格作响,伸手指着那护卫,却被一口气噎着,只顾着颤抖。
那护卫见状,笑道:“天气太热,允小郎可别伤了身子了。”
这话一出,那青年的咽中发出格格两声痰响。他嗖地转头瞪着王弘,手指指向他,怒喝道:“王弘,王七郎,莫非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我呸”他不顾贵族体统,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大大的浓痰,颈项青筋高高地鼓起,“你以为族长当真喜欢你?呸他要不是顾及老家伙,早把你杀了这些年你出出入入的好生风光,那可都是族长的捧杀之策。”
他说到这里,仰头一笑,哈哈乐道:“从高空坠下,由一呼百就变成无人问津,王弘啊王弘,这滋味你可得好好尝一尝了”狂笑一阵后,他又叫道:“老家伙不在了,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风华绝伦,慧质天成的王七郎么?我呸。”
在他激|情昂扬,欢乐之极的狂笑声中,王弘慢慢掀开车帘。
他俊逸清华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容,那眼神,依然明澈高远之极。
望着面前大笑的人,他点了点头,优雅地说道:“原来族长真是不喜我啊?若不是允小郎亲口说出,我还真不知情呢。”
他的声音如以往一样,轻淡温和,宛如春风。
可是这声音一出,大笑着的青年便是一哑,脸上的笑容也是一僵。
他瞪着王弘,突然之间,后悔莫及:出门时,不管是他的族长父亲,还是堂兄王估,都再三警告了他,王弘这人并不简单,要他谨言慎行。可他被王弘这么一激,竟不管不顾地漏了底。
在允小郎青白交加的脸色中,王弘嘴唇一扬,轻蔑地说道:“王氏族长之位,不过一腐肉,尔辈真鼠类也。”
这话一出,允哥儿脸色彻底大变。
而这时,王弘已声音一扬,命令道:“起程。”
“是。”
数骑护卫,护送着王弘的马车,向前面驶去。
不一会,马车激起的灰尘,便越过允小郎,越过他带领的数百骑士。
转眼间,王弘的马车已去得远了,而这时,允小郎才清醒过来,他迅速地回过头去,急急朝着驭夫喝道:“跟上去,跟上去。”驭夫听令,连忙驱马追出。马车一边狂冲,他一边在漫天灰尘中大叫道:“王弘,你休要得意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大叫大嚷一阵后,允小郎才令马车停下。
他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他对上一双双鄙视的目光。只是当他定神细看时,众护卫已齐刷刷低下头去,哪里还有异常?
饶是如此,允小郎也是愤怒之极。他咬得牙齿格格作响,急促的喘息中,他恨声咒骂道:“真以为你是建康名士,便了不得了?”
才骂出一句,他胸中又是一堵,脸色更难看了。
……他知道,王弘是名士,不管是在建康还是这些护卫中,有的是他的崇拜者。这些人会记下王弘的一言一行,并大肆传播。而刚刚,王弘那句,“王氏族长之位,不过一腐肉,尔辈真鼠类也”的话,大合时人的胃口,大合名士们的胃口。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还没有回到建康,这话便会流行于建康的大街小巷。
转眼,他又想道,王弘就算退下了继续人之位,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他还有巨大的影响力。
坐在马车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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