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煜叹了口气,还是开口安抚她,“醒了?”
阿狸系着衣带,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们昨天……”
“昨天?”阿狸略有些疑惑的回过头来,像是有些头疼,她皱了皱眉就拿手指揉着太阳|岤,“我昨天喝多了,如果说了或者做了什么,你千万不要当真……啊,头好痛。”
一瞬间在司马煜脑海中闪过的,竟是情事之后半梦半醒间阿狸在他耳边的轻喃。她其实也只说了那么一句可能会被当真的话。
她说,好喜欢你。
司马煜很奇怪,那么困倦的情况下,他怎么会把这句话记得这么清楚。他甚至记得那个时候阿狸压抑着的鼻息如何像雾气一样缭绕在他耳畔。
但是阿狸居然用喝醉了当借口,要他不要当真?不当真她说了做什么,玩他吗?!
何况她也只喝了那么一杯罢了。
按说阿狸这种回应,对他来说是很体贴的——他本来就在想该怎么糊弄过去。这样刚好,他就不用犹豫了。
但是司马煜就是觉得很郁闷。甚至隐隐的有些羞恼,好像自己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
他就是说不出附和阿狸的话来。
阿狸忽然又想起什么一般,“昨夜殿下也喝了不少酒吧?”
司马煜披衣起身,生硬的留下一句话,“我可没醉。”
他转身就离开了。
阿狸在后面望着他,待他的身影消失了,连珠帘清脆的响声也平静下来,才低低的笑出来。
“我也没醉啊。”
她叹了口气,这才将乱成一团的衣带解开来,重新系好。
司马煜一路怒气冲冲,连早饭都吃得索然无味。明明还有空闲,却半点都不想再在东宫里待着。早早的吩咐人备车,找谢涟玩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他越想就越积郁——吃干抹净了,一句酒后失德就不认账了。
石城湖边绿柳垂荫,一地斑驳。谢涟持杆而立,正在湖边钓鱼。
司马煜就是有这么种本事,他的情绪总是像瘟疫一样传染。他不舒坦时,别人也只能跟着心烦。
他说是跟谢涟来钓鱼。结果鱼钩还没装上,先带了一群人轰隆隆追野狐狸去了。狐狸没追上,回来看到谢涟已经开钓了,就兜了一堆石头一块一块的往水里丢,还瞄准了谢涟钓鱼的浮子丢。
谢涟修养这么好的人,都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到水里去。
“那边有凉亭,你先去歇一歇。我钓完这一杆就收。”
“要收就赶紧收,何必非要‘钓完这一杆’?”
“因为做人要有始有终!”谢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回。
司马煜这一回终于没再说什么。将一兜子石头往水里咕咚咚一倾,就安静的在一旁坐下了。若有所思的望着水面,也不知道在心烦些什么。
谢涟瞟了他一眼。
他们俩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人志趣相投,从来都没有谁迁就谁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就混到一起。有时甚至都不用商量,就能默契的上手配合。
当然也有不默契的时候。那时他往往就会觉得这位太子想法很神奇,而不是觉得他不可理喻。
——谢涟这个人对朋友总是十分宽容。三教九流都爱跟他混在一起,也是因为他的这份宽容,他总是能轻易的跨越出身和阶层的界限,理解对方的想法。
看司马煜是真的心烦了,谢涟还是将钓竿一放,在他旁边坐下。
“究竟怎么了?”
司马煜折腾了大半天,精力和火气早发泄的差不多。心里剩下的竟然只有委屈。
“有这么一个人,”他说,“你看到她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想法也蠢得跟白痴似的,自相矛盾,犹豫不决。”
谢涟:……这个他还真的很难理解。
“你觉得我该怎么对付这个人?”
谢涟:“就让别人去对付他。一物降一物,何须事必躬亲?”
司马煜:……
“不能让别人对付,”那可是他的老婆,谁敢碰统统砍了,“只能自己来。”
谢涟感叹,“既然如此,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与他为敌。”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几乎就要屈服于本心了,结果呢?“但是你知道吗?”想到这里司马煜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前一天晚上才……才跟我化敌为友。第二天一早就说她喝醉了,所以昨晚的不作数!她才喝了一杯酒,清醒得很。什么喝醉了,她根本就是不想认账。”
谢涟:……跟太子不认账,这得是什么人啊。
联想到司马煜之前轰轰烈烈的抗婚,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种事,他就真心不想插嘴了。
就拾起钓竿来,目光重新投向水面,“这种事需得心悦诚服,不是有七擒七纵之说吗?你真要‘化敌为友’,就不怕她反悔。”谢涟也弄不明白自己这种想要折腾司马煜的心情从何而来,“反正真想不认账时,不喝酒也有旁的借口。你说呢?”
司马煜:……干嘛要他说?就好像他很擅长反悔似的!
“她真心悦诚服时,随便一句戏言也会当真。”谢涟又啰嗦了一句,“加把劲。大不了七擒七纵,直到她认了就是。”
司马煜想了想,大概也只能如此。
不过他又略觉得哪里不对头——怎么好像他才是被七擒七纵的那个人啊。
但是阿狸没有跟司马煜玩七擒七纵的耐心。
她对他的所有热情好像都在那一夜里耗光了似的。
她依旧照料他的起居,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很多需要深入到他生活细则里的事,她已经不再为他做了。
他的行踪她也不再过问了。她知趣的不再汲汲营营的追着他,她对他放任自流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原本有什么东西在你的生活中无孔不入,你并不觉得它不可或缺,甚至隐隐觉得很烦人碍事。但是某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你才忽然意识到,自已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或者不仅仅是习惯了那么简单。。
司马煜开始忐忑——他这一次“纵”得是不是有点太松了,难道他表现得真就这么冷淡,居然令阿狸知难而退了?
可是……她明明应该更有耐心才对啊。
良辰美景(六)
成亲大半年,司马煜终于第一次主动来找阿狸。
那是七月孟秋,天气将将开始转凉的时候。
因秋雨才歇,天还阴着。草木翠□流,风里沁着湿润的檀木香。
阿狸正指挥着宫人们将大件的器物搬进搬出——因为这几日屋里有些返潮,她正琢磨着改一改陈设,好换换风水。恰好秋天到了,也该除蚊帐、撤珠帘了,干脆一并扫除一次。
——她一贯是这么忙的。
事实上司马煜就少见她有闲散的时候。偶有闲暇,她不是在研究怎么吃,就是在研究怎么穿,甚至还跑去书房翻阅文献,不时趴在书案上兴致勃勃的画草图。
就算不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他身上,她也有忙不完的事——并且所有的事都能让她自得其乐,尽管很多时候是傻乐呵。
宫人们望见司马煜,忙屈膝行礼,阿狸才知道她来了。
欢喜的上前探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的欢喜并不做假,司马煜一时就想,也许她不是在故意冷落他?
——自己欲擒故纵是情趣,但被别人欲擒故纵,那就索然寡味了。如果可以,司马煜还是更喜欢阿狸呆一些,不要对他耍手段。
看她忙得投入,额上已经沁了汗。脸色透着粉红,眉眼越清黑如画。就随手帮她揩去鼻子上的汗水,道:“事少,就回来看看你。”
阿狸弯了眼睛笑,道:“去东殿歇歇吧,这边屋里乱。”
两个人并肩而行,绕过东角竹荫,从卵石小径蜿蜒穿过小花园。有桃叶落在阿狸头发上,司马煜抬手给她拈去。随口问:“最近都忙些什么?”
阿狸道:“都是些琐事——”就扳着手指一件件给他数,“要换季了,想把各殿里都换一换陈设。太后老人家犯了秋疾,不爱吃东西,要去伺候着。阿姑那边……”她略顿了顿,还是把话遮过去,“也常宣我去说话。长宜公主怀孕了、尚书令家孙子百日、阿胡也要娶亲……不过七夕和盂兰盆节都过了,这几天其实还挺闲的。”
司马煜让她说得头晕,结果她一句“挺闲的”就结了,一时竟有些无语。
“阿婆那边有宫人和太医照料着,你记得常问候就行,不用守着伺候。”司马煜斟酌了一下说法,“太后跟你能有多少情分?”
阿狸笑着——其实一周目里没少听他提点这些事,但这一回听到了,还是觉得暖暖的。就答,“我省得。”
“阿娘那边……她总是为些有的没得操心,你听听就得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阿狸略有些难过。毕竟,皇后她是急着抱孙子。可是连这么理所当然的心愿她都不能替她达成。
“其余赏赐探问之类,都有定制。让下人们替你记着,到了日子提点就行——你要学会使唤人。你是我的嫡妻,又不是东宫管家婆,弄得自己这么忙算什么?”
“呃……闲着也是闲着呗。”
司马煜就有些无语了,女人自作聪明固然容易多事,可这不开窍的□起来也很麻烦啊。
忍不住就嘀咕:“谁说你就闲着了?”
“嗯?”
“你说了这么一长串名单,不相干的刘捷家孙子都提到了。就没觉得少说了谁?”
阿狸:“呃……”
司马煜十分不满的指了指自己,“这里。这个人难道不正该是你放在第一位的吗?”
阿狸面上笑容还在,但眼睛里的笑意却像灰尘一样慢慢的沉淀下去了。
七月末,连桃子都早已经熟透摘尽了,枝头只剩几枚青色开裂的果子,的。几日之后天气就会彻底的转凉,日照也已经开始变短,桃叶很快就会落尽。能够让它们成熟的时机已经了不在了。
阿狸依旧仰头望着司马煜。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过殿下为什么会这么问,是我哪里做得不恰当了吗?”
“总觉得你最近在我身上的用心变少了。”
“比如说?”
比如说饮食的口味不合心意,熏香味道不好闻,外出的便服总得吩咐了才找出来,买东西时荷包里居然没放钱……
但是他才说过阿狸不是他的管家婆。这些事通常都是问责侍女而不是妻子。其实他在乎的不是这些小事,而是这些小事让他觉得阿狸已经不在意他了。
司马煜就这么被她问住了。
最后只能赌气的回答,“以前为我做的事,现在都不做了——做人要有始有终!”
阿狸又叹了口气。每次她这么叹气司马煜就会很烦躁,好像她知道些什么而他不知道。好像她比他年长懂事所以处处容忍他的傲娇不懂事似的。好像她已经对现状感到疲倦只能透过他怀念一些逝去的时光似的。
他已经在很努力的试图理清自己对她的感觉了。这个时候她就是应该耐心,叹什么气啊!弄得好像他的努力和纠结很徒劳很搞笑一样。
阿狸似乎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心情一般。表情忽然又柔和下来,正是那种在嫁给他之前时她总是流露出来的,想哭却不会流泪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你在想一些事。”她说,“我以为你会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如果在这个时机我不依不饶的逼上去,只会让你更心烦,更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意——”
他确实分辨不清。
她在他面前时他无法抗拒诱惑,她不在他面前时他无法抗拒思念。她咄咄逼人时他神迷意乱,她抽身而退时他忐忑不安。如果这都不算喜欢上了,那究竟怎样才算?
可是他同时也清楚,被诱惑不等于爱恋,意乱神迷也未必是因为喜欢。他在本能上排斥她,这是无可置疑的。在他的潜意识里,她就像一个巨大的陷阱。
据说南蛮有食人的花妖,她只在诱捕时才会甘美芬芳。有猎人爱上了她,可她吃了他的肉饮了他的血,就会永远的忘记他。他若想一直占有她,就永远都不要爱上她。
司马煜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不相干寓言会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早说过,他对阿狸的感觉很混乱。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确实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可是不论阿狸不依不饶的逼上来,还是安安静静的退下去他都不能不心烦意乱——也许他不清楚自己对阿狸的心意,但他很清楚自己希望阿狸对他什么心意。他希望阿狸一直把他放在第一位,他希望阿狸心里有他,并且只有他。
人都是自私的。一旦拥有了,就想永远霸占。
阿狸又叹了口气,她上前抱住他,说:“我明白了。阿尨,我可以慢慢的等你想明白。但是啊,草木枯荣有时,人的韶华也有限。你不能让我一直等下去。”
“不会很久的!”
“嗯。”阿狸笑着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茬揭过了。又弯了眼睛笑望他,“我熬了腊味汤,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留下用午饭?”
阿狸说明白了,果然不是骗他。
她又开始默不作声的,也无微不至的照料着他。
这份体贴时常让司马煜愧疚。因为他不肯回报给她对等的感情,却不断的向她索取更多的喜欢。而她照单支付,却从不向他要求什么。
这愧疚让他又开始不停的往阿狸房里送东西。
阿狸有的时候都觉得无语——难道他真把她当管家婆了?她支付劳务,所以他给付报酬?他就不觉得这种关系在夫妻之间很扭曲吗?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心想他不会又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了吧?
当然这样的话她是问不出口的,真问出来那就太伤人了。只能说,司马煜终于成功的把她也弄得不安起来了。
秋尽冬来。
阿狸减肥加不安加操劳,终于把自己弄得营养不良了。第一场雪的时候她就着了凉,那一日从显阳殿回来,直接就倒在桥上。
皇后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太医院几乎整个都被搬到东宫里来。
要说起来,中医虽各种不靠谱,然而妇科在调理身体上还是有一套的。山羊胡子老中医就给把了把脉,居然就看出阿狸是减肥减出来的毛病。顺带连阿狸身上的寒症也给查出来。
苦口婆心的告诫阿狸,“不管怎么说,女人还是要丰腴饱满才好生养。这才是一辈子的大事。”
阿狸被戳到痛处,捧心扑地:这话说的也太不讲究了吧!
“我给开个方子,先吃着。等病好了,还得慢慢的调养身子——一日欠需百日补,可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阿狸点头,还是问道:“不会影响到生养吧?”
老太医道:“仔细调养就不会。若在这么折腾,真难说。”
阿狸只能苦笑。
她还是没忘了的,她的设定里就有“不能生育”一条。眼下司马煜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们俩成亲日浅,便无人过问。但总有一天司马煜会长大,会登基为帝,那个时候继承人的压力就会像山一样压下来,并且大半的重量都会压在阿狸身上。如果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就会引发潜在的皇位之争,令政局不稳。到时阿狸十有□还是得顾全大局,为他张罗妃嫔。
那就太委屈了。
阿狸从来都没想过求助于这个时代的医学。但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或者说“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反正努力了也许还有微茫的希望,不努力却绝对不会有半点转机的。
当然,这件事还是寻个靠得住的大夫。
不然让有心人听到风声,这东宫里定然又要热闹起来了。
而皇后也从宫人哪里得知了阿狸节食的原委,恨得简直想把儿子拖下去打屁股——媳妇儿也得教导,这种浑话她也当真。堂堂太子妃,用得着在美色上谄媚太子吗?
当然,皇后没这么毛躁。太子不能当众教训,太子妃也不急在病中教导。因此司马煜回来的时候,她就稳稳的坐着喝茶。
司马煜听说阿狸晕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直到入殿看见皇后面色从容的喝茶,心里才略略平稳下来,进屋时才没让门槛绊倒了。
进去望见阿狸坐着床上,头发漆黑面色红润,就先松了口气。
阿狸望见他,就笑着招了招手。司马煜忽然就有些恼火,大步到床前,居高临下的教训道:“你怎么弄得?”
“呃……饿的。”
司马煜扑地,“就能短了你的吃用?”
“就……就是想瘦一点。总是屋里待着,肚子上都长膘了。”
“我有说嫌弃吗?”
阿狸黑线:……你还真说了。
司马煜也终于回味过来,简直想掐着她的脖子骂她笨。但手伸出去,还是狠狠的揉了揉她的头,“你就让我不安心吧。我那个时候是跟你闹别扭,随口一说,自己都没当真。”
阿狸:……
“再说,长膘那是因为吃吗?那是因为你总闷在屋里不活动——明年出巡我带你一起,保管出去走一趟回来,什么膘都没了。”
阿狸:你还真不客气啊!
然而司马煜其实是在虚张声势的说笑。他自己知道,听到阿狸晕倒的消息时他心里那巨大的空茫。那个时候他脑海中一片漆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都席卷进去。
这个时候他看到阿狸的笑容,不知被什么支撑起来的力气终于一点点消散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俯身将阿狸抱在怀里,沉默下来。
阿狸探出手臂回抱住他,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包容,她问:“阿尨,你想明白了没有?”
司马煜没有回答。
其实答案
论太子妃的倒掉第2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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