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原本就生的圆润,这一红就跟苹果似的娇憨水嫩。皇后忍不住就有些喜欢,先前对她的成见立刻就消散得差不多。
她本来就是邀这些姑娘来赏菊花的,便也不在殿里耗着,笑道:“既是屋里热,也不好闷着娇客。宴席设在太液水榭上。咱们就走着过去,顺道赏赏新开的菊花。”
皇帝正跟谢桓议论兖州征兵的事,司马煜在一旁听着。
外间有人来禀事,附耳对皇帝轻声说了些什么,皇帝就点了点头,对司马煜道,“朕有事要与太傅单独商议,你先退下吧。”
司马煜:……什么事非要瞒着他商议啊?
十分郁卒的退下去。
将到门口了,皇帝却又叫住他,望了他片刻,道:“无事就替朕去看看太后。”
只如初见(五)
司马煜寻思着自己确实无事可做了,也懒得带什么人,从承乾殿里出来,便一路往北去。
他打算先去他阿娘那里问候一声,再去太后宫里顺道蹭一顿午膳。
太后娘家人似乎很热衷于将他和庾秀凑成对儿。
平心而论,娶谁当太子妃司马煜他没什么意见。反正再糟糕也不过是个又丑又凶又悍的母夜叉——他觉得他阿娘和阿婆也不会当真给他挑个这样的女人。
他忙得很,又不用见天儿的耗在后院里,跟谁还不能过一辈子?
但是庾秀不行。真娶庾秀就是害他阿娘了。
他前几日才在庾秀那里下了猛药。这么傲气的丫头,知道了那些往事,势必不会在往前凑了。但这件事关键还是得看太后的态度。
——若太后就是想把庾秀塞给他,那谁反抗都不成。
所以就算皇帝不发话,司马煜这些天也想去太后哪里试探试探。
他明明考虑得很清楚。但是这一天闲散下来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一些很重要,但又仿佛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想,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谢涟跟桓娘心意相通,卫琅大概看上了他师父的侄女儿。王琰还小,但也知道仰慕谢娘那种不输须眉的女公子。连沈田子那么无趣的人,说到定亲也会嗫嚅脸红。
为什么他却对娶什么样的妻子毫无憧憬?
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曾经切实的憧憬过。
他记得有些年他频繁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困顿的,大汗淋漓的想要想起些什么事什么人。他记得梦里的声音,那确实是个女孩子。他拼命的想要看清她,可是不管怎么努力的睁大眼睛,她的身影都只是一片模糊。她也曾安安静静的坐在他的身旁,任他仔细的描摹她的眉眼,每到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当他想要开口叫她的名字时,就会意识到自己根本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梦里追索到头都要炸开的感觉很难受。
骤然惊醒的时候,心脏被谁攥紧的感觉更难受。
他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伎人驯兽,他们能让老虎和兔子一起嬉闹。驯兽的方法异常简单,只需要在老虎表露出对兔子的攻击意图时用力的鞭打它。久而久之,在老虎的意识中,吃兔子就不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疼痛。野兽也会被疼痛驯服,于是渐渐连攻击的本能也就忘了。
这是一种很实用的智慧。用在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难受的次数多了,他渐渐就不再执着于记起那个人。
就算他偶尔梦到了,也只会很淡漠的、无感的旁观着。
再久一些,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了。到了今日,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自己幼时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到过某一个人。
但是为什么今天忽然又想起来了?
司马煜意识到这种异常的时候,他对面的姑娘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望着他。
是真的奇怪——平静无波,却又好像在流眼泪似的。
别这样啊——司马煜想,好像我欠你很多钱终于要还了似的——你哪位啊?!
他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丑?该说丑还是平庸,反正这种长相精确的回避了他所有萌点——的姑娘。
他也没打算走着走着就对什么人发脾气——虽然在这宫里敢这么直视他确实很逾礼。他想装没看见,就这么错过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办法移开眼睛。
身后侍从提醒了他两遍,那声音才传入他耳中,“殿下,是皇后娘娘。”
司马煜一个愣神。
就像迷梦初醒般,四面景物色彩一点点鲜丽起来,风过梧桐,水流卷了红叶,勾檐屋宇,树荫绿满庭院。先前早已经看到的那些人,终于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原来那姑娘跟在他阿娘身后——不对,是跟其他姑娘一道跟在他阿娘身后。她两旁是谢娘和庾秀,沈棘子、刘少君和何贞,他也都认识。还有走在后面的贵妇人们,也是他阿娘座上常客。也难怪他一眼就望见她了,司马煜想,宫里是少见生人的,就尤其令人在意些。
这样的场合,姑娘们回避不及,司马煜却也不能不上前跟他阿娘见礼。
就这么走过去。
那姑娘早和其他闺秀一般敛眉垂首。
她睫毛很长,司马煜想,历历可数——不过长睫毛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他自己的说不定比她的还长。
司马煜心不在焉的向他阿娘行过礼。
那姑娘也随众人屈膝向他行礼。她的声音有些模糊,仿佛跟什么重叠了一般。在司马煜脑中一刮,就让他有些钝钝的头痛。
她唇瓣轻轻的开合。司马煜便想,她怎么还不闭嘴,看不出他很厌恶吗?
她更低的垂下头去,像是有些不安。
大概是没见过世面,司马煜又想,怎么连这种场合都会害怕。他又没怎么着她,她怕他做什么。也太胆小了。
他小时候虽然有些胡闹,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这些深闺里的小姑娘就是爱听闲话,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哪有这么坏?
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慌,待要出言安抚,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了。
皇后捏紧了司马煜的手腕——肌肉结实,脉搏有力,她儿子确实长大了。但那不靠谱的性子,还是让人恨不能用力再用力的捏死他。
她对后面还屈膝半跪着的闺秀们道:“都起身吧。”
司马煜还傻乎乎的盯着人家姑娘。皇后确定,要不是她拦截得快,他手绝对已经摸到阿狸脸上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么盯着,也就阿狸大方稳重,纵然眼圈都红了,却连动都没动一下。换个性格清高强硬些的,只怕就转身回避了,那时候看他还有什么脸。
就对司马煜道:“我瞧着你来的急,是有什么事?”
一面说,就用指甲在司马煜手腕上一掐。
司马煜还是有些迟钝,皇后自觉掐得重,他却连眉都没皱一下。倒也终于回过神来,答道:“去看太后。”
皇后就笑道:“那还不快去。”
“哦……”司马煜又看了阿狸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转而问道,“阿秀去不去?”
庾秀懒洋洋的,便不热切,“已经去过了。”
司马煜也不再问,与皇后辞行。目光不觉瞟过阿狸,又迟疑了片刻,才转身走了。
只如初见(六)
司马煜身影走远了,阿狸才终于能透得过气来。
她没料到就这么跟司马煜对面碰上了。那一瞬间毫无准备的砸过来,她几乎就要措手不及。
幸好她已经习惯了克制,没有做出逾礼的举止。
只在再次起步前,不由自主的又去寻他的背影。
就是这么巧,司马煜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依旧那么淡漠和无动于衷,可是望过来了便不再移开。
阿狸不由就想,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这样与她对望的?
是对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的好奇吗?
可是她不是啊。她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那种几乎再也承担不住的、沉重的、盈满将溢的喜欢,积攒了三番生死别离的喜欢。
每一回都是她丢下他死去了。可是她也并不比他更幸运一些。因为他无论怎么沉痛都终会忘记,可是她却服刑一般,全部都得记得。
这可真是……报应啊。
姑娘们已经随着皇后走了,谢清如推了推阿狸,小声道:“阿姊。”
阿狸才回过头来,跟上她们的脚步。
皇后略侧身望了望,眉眼含笑,慈祥的对她伸出手来,阿狸只能追上前去,走在她身旁。
皇后拉住了阿狸的手。
终于不用担心儿子的性取向了,此刻皇后看阿狸是怎么看怎么好。她忽然就想起当年第一次听说的阿狸时,阿狸做的事——似乎是替沈家某个受欺负的子侄撑腰来着。再去琢磨崔琛的事,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这姑娘怜悯弱小,不畏强_暴——皇后想,这真是难得的品质。而且处事坦率直接,没太多心机,呆萌呆萌的,倒不怕她算计了阿尨。
可以纳入考虑。
就笑问道:“你阿娘今日进上来的荷包很是精巧,听说是你亲手做的?”
阿狸点头称是。
皇后便道:“好巧的手。平日里在家都爱做些什么?”
阿狸道:“不过陪阿娘做做针线,偶尔也陪弟妹们读书玩耍。”
“你是长女?”
“是。”
看来还很会照顾人,皇后想。她觉得很满意。她家阿尨可不就跟个孩子似的?正需要这样的姑娘替他打理。
那边司马煜已到了院门处,再一次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皇后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狸。
阿狸陪在她的身旁,默不作声,却显然也有些心不在焉了。
她垂了睫毛掩饰飘忽的目光,裙上宫绦却乱了,碎玉叮当作响。
长风渡水,波光粼粼。有石桥如带,绿柳如绦,粉紫金绿的菊花。却依旧不能分散她的神思。阿狸终究还是不由自主的回望了。
两个孩子就这么远远的对望着。某个时刻,浊浪平复,银汉清浅,在漫长的等待之后,鸟雀翔集。那迢迢与皎皎的星辰终于再一度相会。
令人忍不住就想成全。
年轻真好啊,皇后想。便也不提点她的失态,只拍了拍她的手,笑着牵了她走远。
这一天皇后心情很好。傍晚司马煜来看她时,她久违的再次体会到以往看见儿子时单纯的欢喜。
——终于不用再为青春叛逆期少年乱七八糟的事故糟心了,她儿子还是喜欢女人的,撒花!
“留下用饭吧。”皇后特地嘱咐人加了几道司马煜爱吃的菜。
司马煜被他阿娘慈祥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
“是。阿娘今日有什么喜事吗?”就像他阿娘替他的青春期担忧似的,他也很怕他阿娘提前进了更年期,“心情这么好。”
“我能有什么喜事?”皇后笑吟吟的,“有喜事也是你的。”
司马煜的喜事还能有什么?
往日里他并不介意听他阿娘唠叨几句,今日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烦闷。只默不作声。
皇后也知道他素来不太喜欢听这些,但当娘的总是忍不住为这件事操心的,“你也不小了,眼见就要十六。明年说什么都得大婚了。我和你阿爹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太子妃你想娶个什么样的?”
“随便。”司马煜还是那句话,“阿爹阿娘做主就成。”
儿子大了,皇后忍不住感慨。当年攀在她膝盖上讨饶的孩子,如今已经比她还要高了。当年自以为聪明的胡闹着,一双得意的眼睛却什么都炫耀出来的孩子,如今心思已经深得像海,想瞒着你时你探都探不到底。
皇后拖了只隐囊来靠着,仰头望着司马煜的眼睛——敢跟阿娘藏心事了,真是欠管教啊。
“你阿婆很喜欢庾秀。”
司马煜眉头果然就皱了皱,十分不赞同的瞪回来,“庾家的不行。”
皇后当然知道庾家的不行。就笑着,不紧不慢的啜了口茶茗。
“谢娘是太傅的女儿,门第相当。其人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太小了,还是个黄毛丫头。”
在皇后看来,这个理由有些勉强,谢清如十三岁,豆蔻之年,正是待字的时候。
“何贞呢?家门清远,姿容清丽——”
“病怏怏的。”
“刘少君呢?”性情沉静,年龄相当,也没什么傲娇病弱情态。这个总没得挑了吧!
“性格太闷。”
“你到底想娶个什么样的?”
“……随便。”
皇后:你妹!
但这也是早料到了的。皇后笑望着司马煜,终于把杀手锏拿了出来,“王琳呢?”
司马煜略有些闪神,在自己似乎都还没回味过来的时候,已经强硬的回绝,“太丑了,我不要。”
皇后这一次是真的吃了一惊,“丑?”谢、庾、刘几个姑娘都以美貌见长,就算与她们比,阿狸也是不差的。
而且司马煜若真觉得人家丑,做什么连眼神都移不开。那一步三回首的情态,就算是两情相许的夫妻也少有这么眷恋缱绻的。
那个时候他眼睛里分明就写满了想要,连旁的人都看不见了。
她早知道自己儿子不靠谱,但还是诧异于他不靠谱的程度,竟连喜不喜欢自己都分不清吗?
“反正我不要。”司马煜语气激烈,“谁都行,就这个人,我不要。”
“真不要?”
“不要。”
“一点都不喜欢?”
司马煜噎住了。
他说不出话来,大概连思考都不能,就这么空茫的睁大眼睛望着皇后。魇住了一般。
皇后也稍微有些怕了,抬手去拍他的肩膀。司马煜回过神来,像是怕皇后再发问一般,转身逃一般的跑掉了。
司马煜回了东宫,直接进了寝殿,蒙上头睡觉。宫女太监们进殿伺候他饮食洗漱,他不想说话,直接从床上捡了枕头丢出去。
外间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
华灯初上时,帷子外面有太医轻声见礼,说是奉皇命而来。司马煜不答话,他们便轻手轻脚的急趋而入,在床边跪下来请脉。
司马煜仄仄的把手腕递出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需要好好歇一歇。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退下去了。外间天色沉黑,凉风起时,有秋虫清寥的鸣叫起来。
司马煜望着帷帐外跳跃的烛火,渐渐睡意朦胧。
那烛火落在薄透的轻纱上,氤氲成一片,就像细雨中满林的杏花次第绽放了。
那杏花满林里,少女纱衣凉薄,垫了脚去攀折枝头。秀发漆黑如云垂坠,薄袖承露滑下,露出雪白的一段手臂。
漫天的雨水打落下来,就像流玉亭里水雾缭绕的热汤,将人暖暖的浸透了。
柔软,细腻。
有粘腻而甜美的喘息响在脑海中,像是温热的海浪汹涌而起。他急迫渴切的收紧了手臂。
起伏的堆雪一般,黑发散开了,荇藻似的凌乱在身下。
海浪涨满又退下去。只剩暖洋洋、懒洋洋的餍足。
他小心的抱着怀里的姑娘,手指轻轻的抚开她额前的垂发——他想,这一次自己是能看清的。他略微有些焦灼了。
一定能看清的。
——那是一双沉静的,仿佛在流泪的眼睛。
他情不自禁的去亲吻,他想要问,为什么要哭。他这么喜欢她,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别哭。”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那两个字像是从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明明知道,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声来。
他确实记得她的名字。他记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问过的。
他努力的想要说出来。
只有两个字而已,怎么会那么沉。就像西山残垣上倒下的石碑,仿佛一旦揭开了,便是无尽的,再不能卸下的往事。
花好月圆(一)
司马煜心情很不好。
他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可惜醒了之后全忘了。
但基本的常识他还能判断出来——那是一个十分香艳的梦,证据就是此刻寝宫里女孩子们服侍他起床,收拾了被褥后,看他时的那种含了羞涩的,又躲闪又频繁荡过来的微妙目光。
随着他年纪渐长,来自漂亮女人和男人的类似的目光越来越多,司马煜早熟视无睹。
这一天与往常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多了一份好奇。
皇宫里某方面的启蒙教育很及时,对这种事他十分坦然,并不觉得有什么羞惭和难言。因此他只是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熟睡后的神清气爽,和初醒时一点未消除的懒散,在一众人或者如水或者如火的目光围观下,吩咐备水沐浴。
泡在热水里的感觉很舒坦,司马煜张开手臂靠在木桶沿上。
常年锻炼,他的身材很好,手臂修长,肌肉结实,胸膛宽厚。朦胧水汽里,他明明意态懒散着,却又像一只凶猛的鹰隼展开了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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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太子妃的倒掉第1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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