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她居然还在关注司马煜的私事,为他而纠结,真是太不道德了。
八月里,谢涟的来信持续了近一年之后,阿狸终于提笔给他写了第一封回信。
吃货的回信自然还是离不开吃。
“七月半斋僧,无他。唯忆寺中梅花包子。归来仿做,以莲蓉、栗子为馅儿,沥以米酒、醪糟。既成,甘甜芳醇,令人解颐。连吃五枚,烦忧尽忘。夜来积食,辗转反侧。忽忆薛家集绿豆汤消食,来日可以一验。”
不两日,谢涟回信。
“已验,不灵。只合少食一枚。呜呼!”
王琰泪目:你们俩也给我差不多一点啊!
阿狸放下了心结,走钢丝一般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她跟谢涟的关系。
谢涟说说钓鱼,她便回信说说包子点心。要说暧昧,也还不至于,只不过在家常琐碎中缠绕那么一份似有似无的、彼此心知肚明的牵念。
这是青梅竹马间才能有的心意相通。像是知己,也像是家人。
阿狸觉得这也就够了。
真要让她甜蜜浓稠,或是锥心刻骨的跟谢涟谈一场恋爱,她反而做不到。
想来谢涟对她,也是一样的。
庾秀将入主东宫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然而一直到这年冬天也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司马煜这一年很忙。
九月里,皇帝令太子参议国事。虽然听的多,说的少,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一旁当摆设,但让他站在那里就是一种表态。皇帝是想一点点将太子的门面填充实在了,自然也不会再放任他闲散胡来。司马煜自己也用心,该做足的功课都做足了,殿前问答回回都有板有眼。
朝政之外,他还要修习礼乐、骑射、书数。日程都是按刻来安排的,自然没精力去想些其余的事。
偶有节庆,他也常往王坦家跑。他已经想明白了,王坦那是油盐不进,王琰事事以他阿爹为榜样,想走偏锋见阿狸,是不可能的了。
所幸现在谢涟在京口呢,自然也见不着阿狸,不会走到他前边儿去。
他现在就想扭转自己在王坦心中那鲜明的“不着调”的印象,向他展示自己的有点,让他明白自己很靠谱,可以放心的把闺女托付给自己。
他也挺想见阿狸的,便也常往皇后宫里跑——这两年,皇后常接阿狸进宫说话,只是每次阿狸走了才让他知道。显然是故意的。
不过偶遇的机会也还是有的。
眼看到了年底,他闲了些,就跑得更勤快。到了确定会有朝臣之女进宫的节庆里,还会好好打扮打扮,以备不期之遇。
但是居然一次都没见着阿狸,反而好巧不巧的接连遇见庾秀。
司马煜一开始也没当一回事。然而类似的巧合越来越多。太后寿诞那天宫中颁赏,赏给庾秀的东西居然跟他是一样的,反而是公主们低了一等。
司马煜就有些上心了。
隔日便绑拐来了皇后身边的小黄门,威逼利诱,终于问了出来——庾秀只怕会成为他的太子妃。
司马煜很悲愤——他就说,怎么这几个月他阿娘不接阿狸来了。
倒也没在多问什么,只威胁小黄门,“不准告诉我阿娘和阿婆,不然我在你肠子上打麻花扣!”
他虽然年纪不大,该知道的事却门儿清。
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他阿娘和阿婆之间,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毫无芥蒂。
他平日里对太后比对她阿娘更亲些,虽然也有太后慈祥的缘故,更多的却是为了弥合太后和他父母间的关系。
——他多替他阿爹向太后尽孝,他阿爹略偏心她阿娘时,太后心里也不会太不舒服。太后对他多亲近一分时,爱屋及乌,看他阿娘也会更顺眼些。
而母子之间自有一份天性在,反不用这么斤斤两两的计较——他阿娘可从来没有为他更亲太后而抱怨过一句。
但在太子妃人选一事,司马煜却不能拿来讨太后的欢心。
一来,他有中意的人选了,为什么要娶个自己不喜欢的姑娘?二来,就算没有阿狸,他也不能娶太后娘家的人——庾家本来就是煊赫的士族,若再有外戚的名分,日后必然又能秉掌权柄。而他阿娘家世凋零,无人撑腰,到时在宫里只怕要受婆婆、媳妇两边的欺负。他可不认为,以庾家跟她阿娘间的恩怨,得势后会真的放过他阿娘。
司马煜肯定,他阿娘中意的还是阿狸。只是她不能开口说。
司马煜自己更不能说。
至于他阿爹——庾秀跟在太后身边都一年了,他阿爹都还没开口说话,就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了。
他沉思着,不动声色。
这两年冬天天寒,江南接连下雪。
梅花开时,太后请司马煜和几个年长的公主去赏雪、赏花。庾秀在侧。
司马煜去时,几个宫女正在院子里烤鹿肉。他进去才陪太后说了几句话,便问到下面飘来的香气。
他在太后跟前一贯是不拘束的,只说,“我去烤两块肥嫩的鹿腩给阿婆吃。”
太后笑道:“只怕是你自己嘴馋!去吧,仔细别烫了手。”
司马煜嘿嘿一笑,太后已经吩咐:“给太子戴上披风……这带长绒的不行,让火星燎到了伤人。我记得有件肃青色的,他上回忘在这里的。”
冬日天冷,人容易手僵,下人们穿戴得便有些笨拙,公主们便七手八脚上来帮忙。司马煜眼角瞟一眼庾秀。见她眼望着这边,手里袖炉都已经放下了,却仍矜持着没有起身帮忙,唇角就抿了抿。司马煜下去玩得开心,公主们也是没做过这种事的,便有些羡慕。不一刻,长宜公主便说,“孙女儿去给阿尨搭把手。”
太后自然是准的。不过片刻功夫,一群公主都凑过去,指指点点的帮着司马煜烤起肉来。
庾秀只拿眼望着,已有些坐不住,分明是艳羡的。太后便笑道:“你也去给他们帮忙吧。”
庾秀抿了抿唇,却坐得越发安稳了,小声道:“太闹腾了,我不去。”太后笑道:“你也太端庄了些。”
——是太傲气了。司马煜想,这样的人好——这样放不□段的人,最懂得知难而退了。
用过午饭,庾秀出宫,几个公主起身相送。司马煜便也借机告辞。
出了太后宫门,长宜公主便有意无意的提起来,“太后礼佛。腊八节姐姐们备下礼品了吗?”
司马煜道:“听说太后想在鸡鸣寺修金身罗汉塔。”立刻便有公主打断他,“小祖宗!”
几个人往院里张望一眼,再看看庾秀,就有些尴尬。
庾秀只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是与自己有关了,矜持着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的记下了。
元日朝贺,庾秀果然没有入宫。
太后问起来,庾夫人只说,“丫头病了。”
少年初成(五)
庾秀不是病了,她是闹别扭了。
公主们那一日的眼神总是让她心里梗着。回家之后,她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鸡鸣寺一探究竟。
高僧们跟名士往来密切,世家贵妇们也常以礼佛之名出入佛寺。庾秀对寺庙并不陌生。便去央求她阿娘,带她去鸡鸣寺看看。
她阿娘沉寂了半晌,只让她坐下,不声不响的剥了个橘子给她吃。
她阿娘要直接说不行,庾秀还自在些。这么不紧不慢的思索着,摆明了有长话要说的姿态,庾秀反而不安起来了。
就想,这鸡鸣寺里,果然有什么猫腻。
少女情窦初开,自然有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拼劲。与司马煜相关的事,她恨不能每一件都知道透彻了才好。虽忐忑着,却还是亲手给她阿娘斟一杯茶,端正的坐好。
果然,她阿娘喝一口茶,便望着她,道,“有一件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当今皇上并不是太后亲生。他生母早逝,从小在太后膝下养大。读书、教养,都靠着太后看顾。连亲事也是太后替他定下的。当年他娶的,也就是当今皇后。
皇后出身并不算寒微——南渡之前,她家虽没出什么高官名士,却也世代仕宦。可惜传到她这一辈上,就已经没了能当家的男人——所谓士族,以“仕”为先。再高的门第,三代没人当官,也只能任人欺负。
家境所迫,皇后自小帮着祖母料理生计。她处事稳妥,在乡间素来都有明理、干练的美名。生得又美貌。因此太后给皇帝订这么一门亲,并不算很亏待他。只是想从皇后家里得到什么助力,也是不能了。
太后给他定这么一门亲,含义不言自明。皇帝也没什么野心,跟皇后恩爱相守,平淡度日。
太后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孝景皇帝。孝景皇帝早崩。膝下没有子女。庾林与司空王钦便扶立了孝康皇帝,孝康皇帝整日跟道士厮混,丹药吃多了,不两年就不明不白的仙逝了。
孝康皇帝是有儿子的。皇位却并没有传下去。
当中的曲折也难以一言道尽——孝康皇帝对庾林和王钦都很厌恶,死得又猝然,没留下什么遗诏。他一死,朝中该谁主政,庾林和王钦相持不下。就有人说,可令孝康皇后的父亲入朝。庾林则说该让庾明入朝。最后又改口,说国有外敌,不宜幼主当政。就拥立了当今皇上。长者在位,自然不用再争执辅政人选。
于是当今皇上就即位了。
看着公平,但皇帝无妻族、母族支持,又是太后抚养长大的,该仰仗谁不言自明。朝臣也都看得明白。庾林很快便总览朝政。
皇帝和皇后成亲十年,只生过一个公主,还夭折了。因此议立皇后的时候,就有人说,庾林的女儿端庄贤淑,可以为后。
皇帝没替皇后说一句话。
不久之后,皇后便上表自请退避,离宫修道去了。
庾秀的从姑入了宫,被立为皇后。皇帝对她说不上多宠爱,却很尊重。甚至她吃醋,埋怨皇帝内宠太多,皇帝也容忍了,此后只独宿在她宫里。
但这位庾皇后却并不知足。
“她是让情爱迷了心窍。”庾夫人就对庾秀说,“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容易做出自寻死路,连累家人的糊涂事。”
皇帝当年确实没有替皇后说过一句话,但有件事却不说自明——他不是不能生,如今后宫不就接二连三有人有孕吗?他能生,却肯担不能生的名声,十年而无子。就足见他对皇后的情分了。
庾皇后很敏锐,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皇帝心里藏着的这份情。也许是因为夜深梦迷时一句不经意的呢喃,也许是偶见旧物是一瞬流露出的柔软,也许是一些下人口中的似真似假的流言。
她先还能忍着,等自己终于也怀上身孕后,便决心将这份情从皇帝心里拔除。
她打定了主意,便她趁着皇帝外巡,将皇后接进宫里。故作贤惠,还将她带到太后座前,说愿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
太后知道这侄女儿是犯糊涂了,也很头痛。但人都接来了,已无可挽回,只能私下里训诫她,“你若还顾念皇上,就别让人在你手里受了委屈。”
庾皇后不以为然。她对付过多少妃嫔了,何尝露出过半点马脚?何况皇后不过是个弃妇。皇上对她不能忘情,不过是因为愧疚。愧疚消了,情也就淡了。
她做足了姿态,却放任下人欺负皇后。跟亲信唱着双簧,数九寒天逼皇后穿单衣凿冰取鱼,在她坐的毡子里放满碎尖的石砾。伙食也粗滥着,有一顿没一顿。唯独衣裳和住处光鲜,首饰也没少赏下去。外边看来是真的无可指责。
然而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她接了皇后来,自然也就见着了当年王府里的旧人。便更清楚皇帝当初是怎么对皇后的。
还知道,当年皇后移居,皇帝截断了小指给她做信物,说:“五年之内,我不来迎你,你就自行改嫁吧。”一个人得心痛愧疚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鲜血淋漓的自残着立誓。
而皇后却将那手指推回去,说:“不曾听说休妻还要人再等五年的……你我恩情就此断绝,妾是去是留,便不必再挂心了。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加餐……长命百岁。”
庾皇后能想见他们夫妻当日如何缱绻别离,嫉妒得夜不能眠。折磨别人反而让自己动了胎气。
皇后给她喂安胎药的时候,她终于没克制住,一抬手便将药汁泼了她满脸。
皇帝偏偏就在那一日回来。
回来听说庾皇后将皇后接进了宫里,不及更衣便急步赶过去。去了见皇后脸上烫得红肿,面色立刻便沉郁起来。攥住了她的手,再看到那手上瘦的筋节嶙峋,肿的地方都是冻伤,眼睛便起了红丝。
庾皇后上前想要解释。皇帝只一抬手,便将她扇到一边去。
谁都没有料到,皇帝的情绪爆发得这么猝然,这么不计后果。
外间跪着请命的百官,庾皇后在太后那里哭诉。皇帝只将式乾殿门一关,便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在里面守着他的发妻。
两个人沉默相对,不觉便泪流满面。
皇帝只说:“是天命不叫我忘了你。你既然来了,便不要再走了。”
没多久,式乾殿里便送出了废后诏。朝臣沸腾,皇帝却不肯露面。
“你姑姑是想,以皇上对她的宠爱,她撒一下娇,再告诉皇上她怀孕了,什么事还揭不过?皇上只会更怜惜她。不想皇上竟连让她分辨一句的机会也不给——若她不是这么天真,等孩子生下来再闹,这件事的结果也就另说了。”
庾夫人的语气就有些沉。她的出身,她所嫁的人家,都已极尽富贵了。可是想到那所谓的“结果”,也不由有些绷紧,讳莫如深。
庾皇后的孩子根本没有生下来。
她胎象本来就不稳,摔了那一跤,情绪又汹涌。她怀孕的消息才公布出去,就小产了。
庾家强把消息压下去。
皇帝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庾家本来还想再扛一扛,此刻却心虚了。朝中大士族并不止庾家一家,皇帝在位四年,也着实提拔了不少人。不是谁说动就能动的了。
太后亲自出面调停。
没人知道太后在式乾殿里跟皇帝聊了些什么。但最终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庾皇后小产,太后下诏命她出宫静养。
皇帝终于再度临朝。
不久之后,庾皇后被废。庾林主动请求外镇,不再居朝中主政。皇帝再三挽留不成,终于答应。
皇帝侍奉太后如初,对庾家恩赏优渥。
这件事也就这么兵不血刃的解决了。
庾夫人说得平淡,庾秀却能相见其中凶险。这场是一场以命相搏的较量,刀光剑影都在暗处,潮流涌动,随时可能喷薄。那个时候便是明面上的流血了。
之所以能够平和的解决,是因为庾家牺牲了庾皇后,并且主动退让。
庾林是有这样的好名声的。但庾秀生在世家大族,所交往的也都是世家大族,她很清楚士族趋利的本性。
为了忠君牺牲小我什么的,全是扯淡。庾秀活这么大,亲见亲闻——她兄长慷慨激昂说起国事,她父亲从来都淡漠清晰的反嘲,“何预尔身”——关你们什么事啊?久而久之,她的哥哥们就都明白了——司马家归司马家,庾家归庾家。
只怕当日牺牲庾皇后,也是做足了权衡的。
庾家当年明知皇上有了发妻,却还是硬将自己女儿送进入。等到庾皇后需要人保着了,却没有保她的魄力。
说到底,一个闺女的存亡跟整个家族的繁盛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庾秀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鸡鸣寺……”
“你姑姑被废之后,一直在那里修行。”
——这就是了。被废的皇后,大约也没更好的去处了。
庾秀不由自主就联想到自己身上去。
她从没听家人或者太后提起过这个姑姑,所以才会对司马煜有些小女儿情怀。在父母问起她中意的儿郎时说,“太子最佳”。
——她的眼里,司马煜纵情、恣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正是她最艳羡的活法。但他也不是没心没肺的。
她还记得自己躲着人笑到岔气时,他就坐在树上好奇的看着她。在她倍觉丢人,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时,说:“你笑起来也很可爱嘛。”她以为他会将这事当笑话说给人听,他却像个君子般替她遮掩了。
她无知,她小女儿心态,她对太子怦然心动。但她的父母和太后会不知道皇后跟庾家的过节吗?为什么都没人提点她。
此刻再想到她居然无知的等了一整年,就越发觉得是自取其辱。
庾秀死活都不肯再嫁给司马煜了。
然而也不是谁家都跟阿狸爹一个想法。尤其是太子的妻族日后摆明了能执掌权柄时,能争的还是想争一争。
庾秀先是闹别扭,后来就真的抑郁成疾了。
她久不入宫,太后猜到了原委,终于也替她说了句话,“这丫头是知进退的。”她阿翁庾明也对她父母说,“比你们都聪明。”
她父母知道此事不可为了,终于不再逼她。
转眼就是昭明十九年的秋天。阿狸过了十四岁生日。谢涟在京口也待满了三年。
他当年跟着兄长去京口,一来为了历练,二来也有避开建邺城络绎不绝的说媒人的意思——拒绝一两桩
论太子妃的倒掉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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