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花巷子在城东,可那菩萨庙却在城西。舒家一家子是平民老百姓,比不得他云公子哥,马车轿子一应俱全。再者说,近日的暑气虽焉儿了些,可三伏天太阳依旧毒辣,劳烦一个姑娘家在大太阳底下为他跑一日,这种事,也就云尾巴狼干得出来。
可云沉雅倒没琢磨这些。他琢磨的是两日后,将舒棠支开,他便好下手逮住汤归。至于客栈里的其他人,那便自求多福了。
舒家小棠棠听了平安符一事,一脸忧心如焚,连连探问:“云官人,你真没事儿?”
云尾巴狼心底一个坏念起,嘴上说没事没事,可眉间心上却含着几分谁都能瞧出来的勉强。
舒棠瞧着这幅模样,完全被蒙骗,她默了一会儿,便说这巷子狭小,憋闷的慌,要带云沉雅出巷子。云尾巴狼又作出一脸惘然色,满目忧思地随她走,可当舒棠背过身去,他两眼一眯,又露出几分成竹在胸的得意。
得到了巷子口,舒棠突然回转过身,看着云沉雅。云尾巴狼被她望得心底发毛,以为被她瞧出些什么,正这么思索,却见舒家小棠又走上前了两步,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入他的胸膛里,默默地抱了云沉雅一会儿。
这时的天阳并不毒辣。日晖被云层折了些,巷子里有大片阴影。明明窄小狭长的空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风声悠悠,怀里人温暖如春。
云沉雅的心连着漏了好几拍,突然一下子又猛烈地跳起来,似是要从他的嗓子眼蹦出。手里的折扇握不住,“啪嗒”一声落了,声音惊骇天地。
突然长出的杂念如乱草,缚住他脑子里的筋,好半晌,云尾巴狼才听得自己尚还算镇定的声音:“小棠?”
其实舒棠只略略抱了他一下,只是有时候,人可以在一个瞬间经历太多,从而恍惚以为那瞬间便是永恒。
舒棠松开云沉雅,退开两步,又嘿然笑道:“我爹与我说,人若遇着了什么事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应。其中有一种人,便是将再大的事儿都装在心底,不与旁的人说。”
“我爹爹说,这世道人,我们最该心疼的人,其实不是弱小的无缚鸡之力的人,而是那些遇到再大的困难,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人。”
“我觉着云官人就是这样的人,因我问了你几回,你也不愿同我说你的苦处。可你方才匆忙赶回来,明明又是一副很忧心的模样。我爹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怀抱最让人解忧。我琢磨着这么抱一下,你兴许要好受些,嘿嘿嘿。”
云沉雅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走出舒家客栈的。恍惚中,他伸手揉了揉舒棠的发,好似对她说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说。再后来,舒棠将他送到客栈门口,一如往常站得笔直,朝他挥着手。
云沉雅忽地笑了一下。他在想,为何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小傻妞都能始终如一的维持常态。不慌不乱,更不匆忙。十一年前如此,十一年后,她也分毫不曾改变。她似永远活在自己的一套思维里,拥有自己做事的准则,以及一方富足且喜庆的天地。这方天地的外围看似柔软,却有着何其坚不可摧的力量。
云沉雅忽地十分烦躁。烦躁过后,他却又异常地冷静下来。天阳在他微阖的眸子里映出阴鸷的冷光。他想,兴许有一天,将舒棠这方寸天地打乱,应当是桩相当有味道的事情。也不知她真正惊惶,真正伤悲,又是何等有趣的模样。
却不知,当有朝一日,舒家的小棠真正惊惶无措时,素来沉着偏执的他,又会是怎样一番阵脚大乱,悔不当初。
司空幸办事效率不错。不过一早晨,便已然在舒家客栈周遭布下天罗地网。
以司空幸所探得的消息来看,棠花巷子里潜伏的方家人并不多,可个个轻功甚好。另有一个棘手处,方家人擅易容,届时,倘若所有人易容成汤归的模样,他们想要将汤归活捉,便十分困难。
好在云沉雅心狠,做事不留后路,伸手敲着桌上的羊皮图纸,便说了三个字:“用炸药。”
此话出,连司空幸的手也抖了抖。他犹疑半刻,不禁道:“大公子,棠花巷子怎么说也是寻常百姓的住处,何况这里不是永京城,若用炸药……”
他话没说完,云沉雅便冷冷扫了他一眼。司空幸顷刻住了嘴。
云沉雅将羊皮纸往他跟前推了一推,上面是棠花巷子的全景图。他指着一模糊处,说:“这里是舒家后院的一个窄弄,你知道?”
司空幸点了一下头。
“窄弄后有个废弃的仓库,仓库另一头又连着棠花巷子。届时汤归若实在要逃,你们将炸药埋在废仓库里,将汤归和方家的人马前后夹击,逼来此处。他们提前无防备,必不可全身而退。届时炸死便也罢了,倘若炸残炸伤,倒也省功夫。”
听云沉雅说完,司空幸犹自愣神。这巷子的地形他早前便瞧过了了,可他只想着将汤归逼来此处,却没想过要埋炸药。毕竟舒家客栈还住着人,到时候,若有人不慎经过此处,那真真会一命呜呼。
司空幸攥着手,没有答话。他再抬头去瞧云沉雅时,却见云尾巴狼早已走了,空余堂前一片忽明忽暗的日光。
两日后的清晨,天色水蒙。卯时未至,司空幸分派的人马陆陆续续潜入了棠花巷子。
舒家客栈里人分得比较密集,大抵有二三十人,另还有二十余人潜藏在棠花巷子里。
方家那边的人亦不是傻子,见着这几日,汤归无论去到何处都别拦在客栈里行动不得,便早已做好准备,于今日与司空幸的人死拼,一突重围。
云沉雅早先便告知了舒棠去城西为他求平安符。城东到城西,按理要走大半日,舒棠又是个时时早事事早,按理也就是卯时,她便会出发。
果不其然,卯时将至,舒家客栈的门便一动。司空幸见状,忙将手一挥,周围的杀手得令,纷纷行动起来。
可当客栈里走出人时,司空幸便傻了眼,因出来的人并非舒棠,而是除了舒棠外,舒家客栈的所有人。也就是说,此刻客栈里,恐怕除了汤归,只多舒棠一人。
云沉雅对舒棠的感觉,司空幸也琢磨不清。可转而一想,其实这样倒好,空留一个舒棠在客栈里,反而能减少其他人受到伤害的可能。这样的机会,也算是难能可贵。再者说,凭云沉雅阴狠的个性,也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破坏全盘计划。
这么想着,司空幸便没有及时拦下杀手。而是在对街屋檐上,静观其变。为了不惊扰四方造成混乱,杀手们过招都悄无声息,只偶有传来利器碰撞的声音。
天阳再耀眼了些,司空幸身边一阵风声引动,下一刻,他旁边便多了一人。司空幸拱手道:“大公子。”
云沉雅负着手,目光落在舒家客栈微敞的门,似是松了口气。片刻,他也询问问当下情形,只是道:“那小傻妞走了?”
司空幸先前还道云沉雅并不在意这个,可听他问出,却大惊失色,不知如何作答。
云沉雅瞧着他的反应,慢慢地,自己的一张脸也失尽了血色。(
早晨的棠花巷子,风声一股接着一股。(最快更新8度吧)可仔细去听,便能分辨出风声中夹杂着衣衫浮动的缠斗声,或有黑衣人的身影在半空掠过,转而又没入背光的盲角。
有人来与司空幸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一切尽在计划中。
云沉雅站在屋顶,眯缝着双眼朝下瞧。他这会儿脸色依旧白着,可一双眸子里,却看不出是何情绪。司空幸本着沉默是金的原则,云尾巴狼不开口,他绝不多说半个字。
过了会儿,太阳又出来些,明晃晃地有些耀眼。
云沉雅扬开折扇,悠悠然摇了两把,慢条斯理地问:“炸药埋在哪儿?”
司空幸听了这问,不由地十分高兴。这还是头一遭,他猜中云尾巴狼的心思,晓得他必定会关心那炸药。
其实为保万无一失,炸药一个埋了三处地方。窄弄里一处,仓库门前一处,另外,仓库背后的街角又是一处。炸药需得引燃,为了不被人发现,引燃的线头也埋得十分诡异。
司空幸将情况与云尾巴狼大致说了,便拱起双手,自告奋勇地说要将那三捆炸药收回来。语罢,他又微微抬眸,去瞄云沉雅的脸色。
谁料他猜中了尾巴狼的心思,却没能猜中尾巴狼的计划。
云沉雅将扇子收了,以扇柄抵住下颌思索了一会儿,悠悠地道:“你别去了,我去。”
司空幸大惊,又欲说那炸药线头的埋法十分诡异,若非他亲自去,恐怕即使能收一处的炸药,令两处却依旧会引爆。另外,因手下的大多数打手并未见过云沉雅,也不知云沉雅的真实身份,若如尾巴狼不经意蹿出,破坏不了炸药不说,可能还会导致打手们将炸药提前引爆。
可云沉雅却似瞧出了司空幸的心思,他摆摆手,淡淡说了声:“不碍事。”下一刻,藕荷衣衫微拂,凌空身影一线,人便消失在舒家客栈里。
司空幸愣愣地瞧着那转瞬即逝的人影,不由地抬头抹了三把汗。炸药已经埋下了,敢情能闹着玩?云尾巴狼素来是个深谋远虑的性子,怎得今次做事如此冲动,一个弄不好便会将自己的小命搭上。
司空幸想,也不知护卫大皇子不利,会是个什么罪名。不过,其实什么罪名都不重要,反正那远在大瑛朝皇位上坐着的昭和帝与他儿子一般是个坏透的了主儿,动动小指头,便能想出一百种法子折腾人。
因客栈里的打手并非全认识自己,云沉雅也做出一副不知情的无辜样,折扇推开客栈门,笑嘻嘻唤一声:“小棠妹?”
客栈内无人应声。云尾巴狼又蹿去柜台处,自个儿斟了一盏凉茶,喝了几口,犹不解渴,所幸将茶壶拎在手里,又蹿去后院寻舒棠。
里里外外找一番,不见舒家小棠的人影。可方才司空幸明明说,除了舒棠与汤归,客栈里的人都大早便出了门。站在客栈内,打手的缠斗声便十分清晰激烈。如斯激烈的打头,必定是汤归被引出来了。
汤归确然被引出来了,他的武功虽高强,可也比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逃无可逃之下,只好往后院的窄弄躲。那巷子窄,死角处虽不是逃跑的最佳之地,可其地势却适合防守,又不会被围攻,大概能撑个一时半会儿。
其实这个时候,打手们也十分吃惊。素闻方家公子方亦飞,一手暗器带毒的绝活无可比拟。可他们缠斗了这许久,除了飞镖梅花镖,不见汤归扔任何暗器。但,越是如此,汤归每一次稍稍有扔暗器的动作,便能将周遭打手逼得退后数步。
久而久之,汤归也发现这规律。他袖囊里只剩三枚梅花镖,决不可随意用了。灵机一线,他忽地抖抖袖囊当空一拂动,做了个发暗器的动静。果不其然,周围人见状纷纷退后。而汤归便趁着这空闲,蹿去后院窄弄的尽头——仓库之前。
这会子,云尾巴狼也到了后院窄弄。周围打手见多出一人,本打算将其敲晕。谁知忽地有人觉着云沉雅眼熟,当下做了个手势。遂,所有人按兵不动,只好大眼瞪小眼,于房檐上,屋角处,干起围观的活儿。
此时此刻,云沉雅也不知从何处顺了根木棍,一手拿着棍子,一手拎着茶壶,一脸闲适地往巷子里走。他这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大清早散步路过此处。
此时此刻,身后的脚步声十分清晰。可打手的身手极好,若要追来,必定消无声息。越是危难的时候,越怕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这会儿的脚步声令汤归手里不停发抖,抓着铜钥匙开那仓库门,可钥匙就是插不进锁孔里。
时间不等人。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蓦然停住。汤归心底一顿,猛然转过身,便见云尾巴狼眯着双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云沉雅的姿态十分奇怪,左手持木棍扛在肩上,右手拎茶壶吊在指尖,真可谓半身粗鄙半身雅,集禽兽与儒生两种气质于一体而不显突兀,这也算个高级人才。
旁的人不晓得云沉雅的真实身份,可汤归却是心知肚明的。因而转瞬之间,他便如八爪鱼,背贴着仓库门,丝毫不敢动弹。
云尾巴狼端的是镇定从容,拿着手中木棍在墙上敲了敲,说:“我找小棠妹,你瞧见小棠妹了吗?”
汤归把他看透了,那一副友好的形容下,就是一副二流子嘴脸。汤归恨得牙痒痒,说:“去他娘的小棠妹,好你个英……”
“英景轩”三个字没喊出来。身后仓库门哗啦一开。汤归一个没能反应,后脑勺便挨了一棍子。多年打斗的经验,令汤归晓得,一般来说,后脑勺挨一棍的人必定会晕过去。所以,他当下便条件发射的往地上晕。
云沉雅见着这情状却有点发愣。汤归后面,赫然站的不是别人,是舒家的小棠棠。
舒棠脸上还有点惊慌。她绕过汤归,跑去云沉雅的身边,关切道:“云官人,你没事吧?”
云沉雅有很多本事,常年使坏的他,深知何为随机应变。他当下将舒棠拉过来挡在身后,用木棍指着汤归说:“小棠妹你别怕,待他起来,大不了我就着这木棍与他拼了。”
舒棠又从云沉雅身后跳出来,说:“云官人,你别怕,我能敲晕他一次,就能敲晕他第二次。”
云尾巴狼十分感动,当即将手中木棍握得更紧,坚定地道:“我们可以一起敲晕他。”
舒家小棠同样坚定地点头。
其实凭舒棠三脚猫的功夫,要敲晕一个汤归还差了点。方才汤归只是条件反射地往地上倒。等躺在了地上,他才反应到自己尚未昏过去。他本打算先在地上装晕,静观其变。
谁想青天大白日里,云尾巴狼竟然撒谎撒得漫无边际。如斯情形,令他不禁想起儿时的一段惨烈回忆,那还要追述到秋多喜与景枫二皇子告白后的一段过往。
这段回忆有些悲壮,给许多人都造成了心理阴影。因而汤归决定暂且不追忆往事,可此刻云沉雅的一番谎言,令他胸口积了一股深沉郁气。
其实有了儿时的一桩事,汤归以为,就算云沉雅没半点武功,自己也绝不敢动他一根头发丝儿,又遑论云尾巴狼武功高得不是人。
却听旁边,云沉雅还在认真地与舒棠商讨,说什么凭他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制住地上躺着的这位一定得用些非一般手段云云。
汤归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个没憋住,便从地上直蹿起来,指着云沉雅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英……”
话未完,云沉雅将手里木棍挑了挑,眼睛一眯,顷刻骇得汤归后将半段话咽了下去。汤归想了想,又将话头对准舒棠,薄怒道:“小棠,怎么你也帮着外人来害我?”
方才汤归从地上蹿起来,舒棠听着这声音,便觉不对劲。这会儿听了,她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作何反应。须臾,她默默地退了一步,站在云沉雅身后,无声无息地瞪着汤归。
与方亦飞等人一别经年,云沉雅自是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不过事情至此,他的心底也有了几分揣摩。云尾巴狼将棍子握在手里,放在汤归的肩上敲了敲,一脸调笑。
汤归会意,满心沉痛地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露出一张脸来,五官清朗,眉目俊逸。
云尾巴狼见了,一挑眉头,“啧”了一声。舒家小棠见了,皱起眉头,再退一步,默默地愤怒地将他瞪着。
此刻已是辰时了。秋多喜也是个有毅力的人,每逢辰时,便来舒家客栈蹲点。她今儿个也是准点来,瞧见前堂无人,便逛来后院。几番摸索,便摸到了后院窄弄。但见窄弄里站着三人,均不说话。
秋多喜热情的招呼了声:“云公子,小棠。”
待她再凑上前,看见云舒二人面前站着的人时,不由瞪大了眼睛,唤道:“唐玉?!”
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唐玉抿了抿唇,悲切地喊了声:“小棠,你莫要怨我。”
舒棠闻言,也抿紧唇,她不善于骂人,只默默地怒视着唐玉。
云沉雅瞧了瞧唐玉,复又瞧了瞧舒棠,眸光闪了几闪便冷了下来。顷刻,他咳了两声,向唐玉挑了挑眉头,眯了眯眼。这表情,犹如一只凶猛的大尾巴狼朝着自己呲牙咧嘴,真真是看在唐玉眼里,怕在唐玉心里。(
窄弄里站四人,屋檐旮旯角里藏匿着无数人。(更新快八度吧)
先说窄弄里的四个。秋多喜困扰,舒小棠薄怒。唐玉满目忧伤念去去千里烟波,唯独云沉雅,唇角勾一勾,一脸流氓笑似是人畜无害。
几人皆不语,各揣着心思,往死里琢磨。显见得舒秋唐三人跟云尾巴狼不是一个档次,他们自个儿尚还一头雾水,云尾巴狼已然将他们的想法揣摩个七七八八。
揣摩过后,云沉雅又是一笑,遂,抄着手,倚着墙,等着看笑话。
过了会儿,秋多喜开口了。她问:“唐玉你不是跑路了么?怎么在这儿啊?”
听了这问,唐家二少心底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带着寒意,沿着背脊攀升。
唐玉的运气甚好,他的预感应验得很快。果然,秋多喜的下一个问题便是:“你不是说有只忒厉害的禽兽来京华城寻你了,所以你得出去躲避一阵子么?”
唐玉心中一凉,便听另一头,云尾巴狼语气往上挑三分,发了个单音:“哦?”
唐玉绝望地闭上眼。
另说周围藏匿于各个旮旯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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