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舒这才清醒过来,听宣潇的意思,他怕是早就知道她在外面偷听了,原来真是他在吹笛子呢。没事扮什么忧郁王子啊?苏舒哼了一声,反正他是跟忧郁沾不上边的,这笛声难道是她的错觉不成?
“夜半三更的,你来做什么?”他倚着窗口,夜色里双眸似泛着光,比星星还亮。
“我有事问你。”苏舒挺了挺胸脯,“你出来。”
宣潇挑挑眉,返身离开窗口,声音飘过来,“有事问我,就要拿出请教的态度。你这语气是在命令我不成?”
“你……”苏舒气结,不过好在这段日子她也有所进步,于是忍住气,大踏步的走进宣潇的房间。
宣潇见她进来,似笑非笑,把手里笛子往桌头一摆,施施然坐于床上。
苏舒站定,平复一下心里涌起的斗意,微微笑道,“宣公子,我有事想向你请教,不知你是否可以帮我解答?”
不错,有些进步,起码不像一只斗鸡了。宣潇站起来,披上一件外衣,顺便拿起另一件扔给苏舒,“突然又想出去走走。”他的意思分明是要苏舒陪他一起。
真是有问题呀,要他出来的时候不出来,她进来了他又偏要出去!苏舒恨不得骂他几句,可是为了大局着想,她又忍下来,把那件外衣气呼呼的披在身上,跟着宣潇步入了外庭。
宣府的夜永远都不是黑暗的,房檐的一角,长廊的两沿上都挂着羊角灯,照的四处朦胧的亮。那些水里的柔光,星夜的天光,鲜花的五彩灿烂,叶的嫩绿,汇杂在一起,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恍惚中,竟像个梦境。
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晚呢,虽然已经在宣府住了一个月,可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细细的欣赏过。两个人沉默着,只有脚步声在不停的响起,苏舒抬起头看着前面宣潇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确实不同以往,是因为那笛声么?
“刚才那曲子叫什么?”苏舒心里想着就问了出来。
“忆歌。”宣潇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是我……娘亲平常最喜欢吹的曲子。”他的声音飘忽忽的,像来自天边。
原来如此……
刚才那隐隐的熟悉感,原是对逝去亲人的的怀念。苏舒是个孤儿,可是她不是天生便是孤儿的,虽然对双亲记忆并不深刻,可是对那一份无法再拥有的遗憾,她是感同身受。正因为有深刻的了解,却反而不会说什么了,她唯有沉默。
失去的便失去了,说再多也是徒劳。
宣潇也不需要她说,这些话他本就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只是今晚他却说给她听了,也许是因为她曾那么专注的听他吹笛吧。
“你要问我什么?”他回过身,异常认真的问道。
“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师父,你的父亲,甚至我的父亲都要我留在宣府。我不明白我和宣府到底有什么关系,而且,你那些个二娘,三娘也都怪怪的。”苏舒有些无奈的耸耸肩,“说实话,我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不是和宣府。”宣潇俯下身,和苏舒的脸近的只有几寸的距离,“而是和我,和我的关系。”
“和你?”苏舒茫然的看着宣潇,忽略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两只眼睛大大的,黑而纯清,尖尖的下颌,月色下格外惹人怜爱。
宣潇忍不住抬手扫过她弯弯的眉,“他们以为你会是我将来的妻子。”他逗她,有时候他觉得她发怒惊吓的样子实在太有趣。而另一方面,他的父亲和师父确实有所安排,他们以为苏舒可以融化他的冰冷,进而改变他,让他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走去。可是,会这样么?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可以让世界在他眼里重新换个样子么?如果可以,他想他不会拒绝的。
“什么?”苏舒脸腾地红了,受惊似的又叫了一句,“怎么可能?他们凭什么这么认为啊?”
“我也不知道。”宣潇笑了笑,“也许你表现的太喜欢我了吧。”
“你,你胡说八道!我,我什么时候表现的像喜欢你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呢。”苏舒说着说着,又想起那个梦。语声心虚的弱了下来,可是下一刻声音又高拔起来,“他们肯定眼睛都瞎了,不,瞎子也看得出来我最讨厌你了,上次不是还把你骂得吐血么?他们怎么搞的!你……”她瞪着宣潇,“他们这么误解,难道你不去解释解释么?”
宣潇的笑已经一发不可收拾,那笑容比夜色里绚烂的光还要美,还要亮。苏舒失神了片刻,扬声喝道,“你笑什么呀?你笑什么!”
“你不是去解梦了么?”宣潇促狭的眨眼,“那梦里的男子是不是我?”
这下苏舒真像被针扎到了,她恨不得抄起把刀子回自己院子把小绿和红妆给砍了!这些欠揍的丫头!早就该猜到她们的多嘴了,她怎么就蠢到把那个梦说出去了呢?这下,这下该怎么收拾才好?
宣潇步步紧逼,“嗯?怎么不说话了?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个……屁!”苏舒大怒,顾不上粗话鄙话,丢脸丢到这个份上,实在超乎她的承受能力。“那个梦不是我的,谁说是我做的?”她涨红着脸,“反正,反正我最讨厌你是错不了的!
“看来你绝对不会做我的娘子。”宣潇似有些惋惜,可上翘的唇角仍掩饰不住他的笑意。
“绝对不会,你放心好了,让你全家人都放心!”苏舒一挥手,说得决断。
“那我只好找别人了,反正他们安排的不止你一个。”宣潇嘴角一扯,站直了身子。
“别人?”别人?苏舒眼睛一转,脑中晃过一个人影。
那人风姿卓越,世间无双,是谢雨华!
正文第六十章所谓下人
五月还没有多热呢,枝头居然已经有蝉,声音弱弱的鸣叫着。这些埋在地底几年的生命,破土之后,短短的光景全都是在炎热中度过的,还没来得及看四季转换,便已经是尽头。苏舒偶尔也会伤春悲秋,她仰着头,看绿得刺目的树叶,遮住了天空的光。
“苏姑娘,苏姑娘……”红妆风一样的跑进院子,脸颊边挂着汗,发髻歪歪扭扭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苏舒看到便笑了,刚要出口取笑她几句,却听她带着哭腔说道,“你去救救凝儿吧,她,她快要被二夫人打死了!”
“什么?红妆,你慢慢说,别急。”凝儿这个丫环苏舒也见过,与红妆极为相好,来这个院子里玩过几回了。
“来不及了,你再不去,她就没命了!”红妆十分焦急,眼眶红红的,似要马上哭出来。
苏舒的手臂被她抓着,她力道很大,抓得她有点痛。
“但是,找我有什么用呢?我不是宣家的人啊。”苏舒比她镇定,她拍拍红妆手臂,“三夫人不是很袒护你们的?不如我们去找找她?还有宣老爷呢?”
“三夫人今天出门上香了,老爷一向不管这些。苏姑娘,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凝儿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了!”红妆猛地跪倒,眼泪哗啦啦的流淌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苏舒慌了手脚,她生平第一次被人跪,她用力拉起红妆,“好,好,我去就是了。你别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能帮上忙我一定会帮的,红妆,你别哭了……就算拖,我也拖到三夫人回来,你放心。”
两人急急的往二夫人的兰风阁奔去。
一路上,红妆断断续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是凝儿不小心打碎二夫人一件瓷器,据说这瓷器是宣老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价值连城。
苏舒暗自惊叹,为了一件瓷器,就要一个小姑娘的命!这世道啊,真不是她可以适应的。
还没到兰风阁,远远就听到凄厉的惨叫声,红妆跑得更快了,嘴里叫道,“苏姑娘,快点,凝儿怕撑不住了!”
院子里,凝儿满头散发,被按倒在一张矮柜上,一个家丁正死命的拿板子往她身上抽。那噼噼啪啪的声音,惊得苏舒心头都发疼。那么如花似玉又娇弱的小姑娘怎么经得起如此的痛打!
地上凝固了一小滩血迹,应该是从凝儿嘴里流下来的,满园的兰花如纯白的雪,与鲜红的血,哀叫声格格不入。
那一身华服,貌美如花的二夫人正悠闲的坐着,嘴里道,“现在知道痛了吧?那瓷器可是你几辈子都买不来的,捧着的时候就该多费点心。手滑手滑?就你的手滑?卷儿她们拿着的时候怎么就没出事?还嘴硬!死丫头不吃点苦头不知道错!不就几个板子嘛,你年轻受得住,等停了,我会让大夫好好看你的……”
“二夫人!”苏舒再也听不下去,一个箭步就冲上来,“请你让家丁住手。”
“是苏姑娘啊。”王玉凝显然没料到苏舒会来,她们叠翠楼离兰风阁可不是几步路就能到的。她眼睛一瞄苏舒身后的红妆,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并没有让家丁住手,而是淡淡说道,“苏姑娘,你大概也听到了,是凝儿她打碎了东西,我只是在惩罚她罢了。苏姑娘今儿来拜访,实在时机不对,倒是我的错了。改天一定会好好请你。”她毕竟是长辈,而且苏舒并不是宣府的人,她生性高傲,断不会为苏舒而改变主意。
“二夫人,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可你看看,凝儿她已经受不住了。再这么打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啊,还请二夫人手下留情。”这里是宣府,苏舒忍住动手的念头,还算礼貌的说道。
“就看在你苏姑娘的面子。”王玉凝微微一笑,回头冲那家丁看一眼,“老汪,你打轻一点,全当小小的惩罚好了。”
那家丁果真听话,手里轻了一点,可那么大的板子落下来,凝儿身上伤已经很重,根本无济于事。红妆可怜巴巴的瞅着苏舒,苏舒心一横,冲到家丁面前,挥手拦住板子,说道,“二夫人,这么打,也还是不行的。”
王玉凝脸色一变,这苏姑娘当真以为自己是谁了?还没进门就管到她的头上,以后要真成了宣府的人,还把她这个二娘往哪里摆?她格格一笑,“苏姑娘,我们宣府的事情,你现在这是依什么身份在插手?就算潇儿,他也不会这样逆着我的。”
“这……”苏舒一愣,凭什么身份?她想起宣潇那天晚上说的话,不不不,她可不要凭什么将来的少夫人之类的身份!她一咬牙,“我什么都不凭,你那瓷器值多少钱?大不了我赔给你。”好歹她也还是有些钱的,分期付款总行吧?人命摆在她面前,和红妆的请求一样她都无法拒绝。
王玉凝一挑眉,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瓷器是她赔得了的么?就这样揽上身?虽然她有些着恼苏舒的插手,可这段日子,她和宣潇的关系一如传言,指不定哪天真会做了这三少爷的娘子,所以她也不想真的与苏舒拉破脸,于是微微一笑,转为柔和的声音,“苏姑娘,这瓷器你是赔不了的,再说,你也没有必要为一个下人担起责任。凝儿她做错事,难道我罚罚她也不行么?凝儿,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后一句话是对凝儿说的,软软的声音却透着冰冷。
凝儿抬起铁青的小脸,上面满是痛出来的汗,她颤声道,“对,二夫人说的……对,是凝儿的错,凝儿……愿意受罚。”
“苏姑娘,听到了么?凝儿自己也承认是她的错。”王玉凝露出美丽的笑容,“苏姑娘还是改日再来吧,你放心,我会找个好大夫看她的。”
她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这并影响她的美艳,苏舒盯着她,忽然觉得那上面的每一条细纹都藏着恶毒和不善。艳若桃李,毒如蛇蝎,最毒妇人心,说的真没错。不就是打碎一个瓷器么?总是无心之过,谁会真的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为什么偏就要那样欺负一个小姑娘!
她的固执和倔强,对这世道的不满,对弱者的同情之意,像火一样又燃烧了起来。可正当她要出声的时候,一个男子清淡淡的说道,“二娘,不就是一个青花瓷么?我今天正好买了几件回来,你让卷儿去我那里,全送给你就是。”
正文第六十一章二少爷的茶
苏舒一转头,院门外立着一个青色的身影,那人眉眼极淡,一如他声音的温润。待到他慢慢走进来,才发现是一个好英俊的男子,比起宣潇的冷傲,他多了几份温和,比起宣彬的风流,他又多了几分沉稳。他就是刚刚好的,令人觉得可靠,觉得完美。
不用猜,那一定就是宣府二公子,宣珏。
“哟,凝儿你面子真大,连二少爷都来为你求情了。”王玉凝浅浅一笑,冲家丁一挥手,“带她下去看大夫,这件事便算完了。”她回过头看向宣珏,“刚才那话可是你说的,一会卷儿去你那里,可不许舍不得呢。”
苏舒在旁心想,这二少爷的面子果然大,只是一句话,二夫人就放过凝儿了。(二夫人的儿子是大少爷宣彬,三夫人的儿子是二少爷宣珏,宣潇则是最晚出生的,但是却是大夫人生的。唉,我自己都有点混了,有些后悔当初的设定。擦汗……)
“那我这里谢过二娘了,至于瓷器么,古有宝剑赠英雄,二娘眼光独到,归你所有也是它们的福分,我怎会舍不得呢?”宣珏微笑着说道,十分有风度。
王玉凝眼中厉光一闪,这府里宣珏和宣潇一个内敛一个狂傲,全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偏偏她的亲生儿子宣彬却是个软柿子,本以为找了冯仙贞那样精于算计的媳妇,总会有所帮助,谁料至今仍是没有一点用处。她暗自叹气,心却又不甘。
苏舒见事情已经解决,辞别过后便出了院子。
红妆跟在身后,虽然凝儿现在是过了这一关,可是二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人,这次惩罚她不成,还有苏舒和宣珏两个人来为她求情,这件事未必是好事啊。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的低头走路。
苏舒回过头,笑道,“凝儿已经没事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红妆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苏舒愣了愣,心想这大宅子里的人心思果然都重,连个丫环都能想这么多。她皱皱眉道,“那我岂不是还害了她?”
“苏姑娘,要是凝儿能从二夫人那里转过来就好了。不如你问老爷要她吧?”红妆出了个主意。
“不行,我不是宣府的人,怎么能提这种要求?”苏舒断然拒绝,“再说,我也许马上就要离开宣府了。红妆,我走了,还不知道你去服侍谁呢,你还是好好为自己考虑考虑吧。”这个要求有点过分,而且又是她一直抵触的,所以苏舒说话重了一点。见红妆有些伤心,她又缓了脸色,“也罢,我有空问问三夫人看看能不能帮忙。”
红妆见她总算没有完全拒绝,于是很乖的闭了嘴。这时身后有人赶上来,笑声道,“苏姑娘,请留步。”
“二少爷?”苏舒有些惊讶,“有什么事么?”
“苏姑娘来府上有个把月了,我忙于事务,一直没能拜见,这次凑巧遇到。再说,凝儿的事情,苏姑娘如此仗义相助,实有侠女之风。我怎能放过结识苏姑娘的机会?”他这番话有吹有捧,真不愧是宣老爷生意上的得力帮手。
苏舒忙说不敢,脸上却一红。还侠女呢,要不是宣珏帮忙,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帮到凝儿。
“苏姑娘如不嫌弃,请去我那里喝杯茶如何?”宣珏提出邀请。
红妆偷偷道,“二少爷的茶艺可不比宣老爷差呢。”
苏舒想起宣东流茶园里那顶级好茶,忍不住一阵心动,又见宣珏盛情款款,心里升出些好奇的念头,于是点了头,跟着他便去了。
宣珏住在宣府的幻歌楼,就在宣潇与宣彬两个院子的中间,只是这中间也是隔了好远的距离的,足足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
一进院子,苏舒瞬间便以为走错了地方,这儿真像茶园啊,四处都种满了茶树,满园的茶香,沁人心脾。远处还有袅袅的云烟,像雾气,把个院子熏得如云海,仿佛不是在人间似的,而是在天上。
宣珏见她好奇而陶醉的摸样,忍不住笑起来,“旁人都是见怪不怪的,苏姑娘真是什么都摆在脸上呢。”
苏舒闻言,吐吐舌头,“大概我确实少见多怪吧。”
“少见过怪有时候也未必是坏事。”宣珏在香炉里点燃一支香,回过头笑道,“这样世界在眼里才会有趣的多。”
香味慢慢弥漫出来,淡淡的,有安气凝神的效果。苏舒只觉四肢舒畅,心胸开阔。
宣珏拿出一套茶具,红泥小炉上水正好开了,他细细把茶具烫一遍,那本来白如雪的茶碗更加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了。然后他把剩下的开水注入一只玉壶里,像是要让水温降一下。苏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动作,他慢条斯理,却又一丝不苟,宽大的衣袖时而拂起,如翩飞的蝴蝶。
接着便是泡茶了,玉壶里的热水如春波倾流之下,那些嫩绿的芽尖慢慢的舒展开来,尖尖的叶芽有如一支支微小的枪,展开的叶片有如迎风的旗。在碧绿澄清的茶水中,那些叶芽千姿百态随波晃动,像在跳一支神秘而惊艳的舞。
茶最后到口中,清纯甘鲜,淡而有味,回味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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