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他感到伤怀,感到痛楚。但这种哀伤与映夕心中的悲痛必然是不相同的。
“夕,王军医开了一张新的安胎药方,你要不要过目一下?”叹息咽回肚内,他神色如常地温声询问。
路映夕倚躺着,抬眸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语。
慕容宸睿也不再多言,径自命马车停下,然后跃下车,不知去办何事。
路映夕合上眸子,神思飘远。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师父时的场景。那时她才五岁,父皇领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到她面前,要她行拜师大礼。她疑惑地看着那少年,张口唤道“师傅哥哥”。那少年扬唇笑起来,那笑容像冬日的阳光般,淡淡的,却又是暖暖的。
也就那一次罢了,后来她再也没有那样唤过他。身在宫廷之中,礼节繁多,而他又是极为内敛严谨的人,她跟着他也学着循规蹈矩起来。
年纪再长一些的时候,她曾经偷偷在心里唤他的名字。南宫渊,南宫渊。虽是独自偷偷的,但她还是不敢放肆地叫一声“渊”。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鸿沟相隔着,自第一次见面她向他下跪行拜师之礼开始,她与他就注定很难跨越那条沟壑。
“属下王婕参见皇后娘娘!”
正幽幽地陷入回忆中,马车外一道利落的脆声惊醒了她。
车帘被掀起,一个五官艳丽的女子上了马车,屈膝行礼。
“你是?”路映夕靠坐起身子,凝眸看她。
“属下王婕,是隶属司徒将军主营下的一名军医。”那女子单膝跪着,但面上表情甚是平淡,不卑不亢地道,“皇上命属下向娘娘汇报新安胎药方的成分。”
路映夕轻轻“嗯”了一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庞。之前不断听慕容宸睿提起这位王军医与范统的事,倒没有想到原来是长得这般冷艳的女子。她的轮廓精致而深刻,浓眉大眼,俏鼻红唇,一眼看去只觉艳光逼人,但再细看,会发现她眉宇间凝着一抹刚毅神气,没有丝毫娇媚矫揉。
听着她报出一串草药名称,路映夕颔首淡淡一笑:“这药方很好。”
“谢娘娘赞赏。”王婕微微倾身,再道,“可否容属下为娘娘把一把脉?诊脉过后才能调配更佳的药。”
路映夕伸出手腕,一边语气随意地道:“王军医,你觉得范统此人如何?”
王婕的手势顿了片刻,平静地答道:“王婕愚钝,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
“他的腿疾能治得好吗?”路映夕换了一个方式问。
“如果精心治疗,也许花三五年的时间能够治得好。”王婕一面回答,一面搭上她的腕脉,开始细细诊断。
路映夕见她神情专注,便不再出声打扰,待她收回了手,才开口问道:“如何?”
王婕抬起眼来,微皱着眉,沉吟道:“娘娘的脉象有些奇异,似虚又似强,两股力量交错交融,王婕才疏,暂未想出是何原因。不过娘娘请放心,胎儿安稳,未受旅途颠簸的影响。”
路映夕浅淡地抿笑,道:“我体内那股强大的力量,是一位高人灌注予我。而虚脉则是因我有天生心疾之故。”师尊破例为她诊治,或许便是因为如此而延误了他寻找师父。思及此,唇边的一点笑弧垂敛了下去。
王婕点了点头,心中有一丝讶异。她本以为宫中娘娘皆是矜贵高傲,但她眼前这位皇后娘娘似乎没有丝毫娇气,且也不以“本宫”自称。坊间传言,皇上爱美人弃江山,现在想来倒也似有几分道理。不过依她所见,皇上应是既爱美人又爱江山。
此时马车外又响起一道禀声:“皇后娘娘凤安,范统求见。”
路映夕不由诧异,扬声应道:“有请。”
厚布帘子再次被掀起,两名侍卫搀着脸色略显苍白的范统上马车,安置范统靠壁坐稳,便就退了去。
“范兄,伤势可好些了?”路映夕关切地询问,心念转动,已明白慕容宸睿安排王婕和范统来见她的用意。是不希望她一味沉溺于忧伤悲恸之中吧?所以特意找一些事让她分散精神。
“多谢皇后关心,范某已无大碍。”范统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虽然气色尚差,但一双炯目已恢复精气。
王婕忽然低低地嗤了一声。
范统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忍住没有说话。
路映夕莞尔,温言问道:“王军医,不知何事好笑?可否说出来与我分享?”
王婕敛眸回道:“回娘娘,属下方才只是突然想到,先前给范将军敷药时他痛得打人的事。”
“打人?”路映夕大奇,觑向范统,见他面色愈发僵硬,不禁更感好奇。
“范将军忠君爱国,一心想要快些康复,保护皇上和娘娘安全回朝。他要求属下用效果最好的药,不过重药的药性必然剧烈,所以……”王婕止口,瞥了范统一眼。这般死鸭子嘴硬的男人她还是第一次见,明明痛得浑身冒冷汗,却硬是忍着不肯吭声。她好心拿布团让他咬着,却被他下意识地挥开,那力道大得骇人。
路映夕看着他们二人的神色,微笑道:“范兄,你好生养伤便是,现在有一整队精锐士兵保护皇上,你无需过于担忧。”
范统绷着脸,道:“据范某所知,修罗门的人正四处查探皇上的行踪,范某只是不敢掉以轻心,并非过于担忧。”
路映夕挑了挑眉梢,不作声。
范统自觉失言,又补道:“范某无意顶撞皇后,还请皇后恕罪。”
路映夕笑看他,揶揄道:“范兄,你被人激得失了分寸。”
范统抿紧了唇,斜睨向一旁的王婕。为何他总是遇见这种奇怪的女人?身为女儿家,不做女子该做的事。抛头露面行医济世也就罢了,居然还从军!军中全是三大五粗的男人,她一个姑娘家整日混在男人堆中,成何体统?
“王军医。”路映夕转而对王婕道,“你刚刚说范兄的腿疾需要三五年的精心治疗,如果我请求你做这一件事,你可愿意帮这个忙?”
“娘娘言中了。”王婕忙接言应道,但又迟疑地顿住,没有回答愿不愿意。
范统见状冷哼,不屑道:“范某随瘸,但仍有一身武艺,不需强人所难。”
王婕缓缓转眸看他,冷冷道:“我有说为难吗?”
路映夕不出声,饶有兴致地旁观。
范统见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有些恼怒地道:“皇后何必徐尊降贵请求这个女人!”
路映夕扬起黛眉,到:“这个女人?”
范统蔑然回道:“她既能称呼我为“这个男人”,我为何不能称呼她为“这个女人”?
路映夕惊讶地一怔,随即忍不住笑起来,边笑边道:“你们怎会这样互相称呼?”
范统和王婕同时低哼了一声。
“范将军批判我“这个女人”不似女子,目视男人胸膛当做平常事,不知廉耻。”王婕恭谨回话,但美眸中显然有着薄怒,射向旁边的范统。
“王军医不也骂我古板迂腐,木讷蠢钝?”范统反唇相讥,瞠目迎上她的目光。
“难道我有说错?你不古板,不迂腐吗?”王婕神色冷淡,但话语却是不甘示弱。
“我也没有说错吧?你哪里似女子了?有女子像你这样,今日看男人的胸口,明日看男人的后背吗?”被她的话一激,范统冲口便道。
“那是为了看诊治人。”王婕的眸中燃起火焰,语声却反倒像冰霜似的冷。
路映夕见火药味甚重,也不打圆场,一径浅笑。
范统粗着脖子不再说话,而王婕冷着俏脸收了声,两人视线对上,似有火花“噼啪”地飞溅。
车厢瑞安静了下来,路映夕唇畔噙着笑,但眸光渐渐黯沉,不自觉地抬起手捂在左胸,感觉到心口微微抽痛。
这人世间依旧有令人欣喜的事,但是师父再也看不到了。原来,死别的感觉,这样的可怕。
第四卷第三十四章:最后一面
范统和王婕一同下了马车,过了须臾后,慕容宸睿返来。路映夕对他露出浅浅一笑,看到他的眸中升起一丝亮色。果然如她所想,他确实为了她而费心思量。这种关怀,虽是间接且低调,但她感受到了。
“宸。”她开口唤他。
“嗯?”他在她身边盘腿坐下,凝目看着她。
“战争无情,胜败寻常,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她也举眸凝视着他,轻轻地道,“可是我无法不感到悲伤,也不想在你面前强颜欢笑。”
慕容宸睿点头,不作声,目光幽深。
“但是,我更不想因我而令你担忧或难受,所以,我会尽力振作起来。”路映夕温声说着,同时在心中留了一句话给自己。即使过了很多年,她依旧会缅怀师父。但这句话已不必要说出口,因为只能意会。
慕容宸睿低低地吁出一口气,舒展开微纠的眉宇。
路映夕对上他蕴着关怀的眸光,不由地柔了神色。这几天她沉陷在回忆追思中,有时甚至隐隐地怨恨起他的狠决,可倘若那日在战场上中箭身亡的不是师父,而是他,她会否恨师父?怕是不会吧。这种差别对待,是否正是因为“爱之深”的缘故?越在乎一个人,就越容不得瑕疵的存在。
“夕。”慕容宸睿正色凝眸着她,轻叹道,“朕真怕你一蹶不振。”
路映夕摇了摇头,静默片刻,转而出声问道:“宸,修罗门的人是否很难应付?”
慕容宸睿微怔,但也没有瞒她,直言道:“修罗门近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太好,惯用暗器,有擅长躲在暗处使毒,这些阴狠手段防不胜防。”
“关于修罗门的行径,我早前亦有所耳闻。”路映夕接话道:“我们此次回程随扈较多,目标明显,恐怕很快就会有麻烦上门。”
慕容宸睿颔首,表示认同。
路映夕敛眸静思了会儿,才启口再道:“既知修罗门惯用的伎俩,我们不如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她已失去师父,再经受不起更多的失去了。她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腹中的宝宝,和她所爱的人。
慕容宸睿闻言眼光一亮,问道:“如何以其人之道?”
“他们擅用毒术,恰好我也擅长。”路映夕微微浅笑,语声静笃。
慕容宸睿兴味地挑眉,见她恢复活力,心中不自抑地感到欢愉。
“他们最主要的目标一定是我们这辆马车,所以只要将马车稍作改良,就能省却很多力气。”路映夕边寻思着边道,“我们可以在车马的四面擦上剧毒,若有人飞身扑近,一碰触即会中毒。不过,我们自己上下马车必须万分小心。”
“好一招请君入瓮!”慕容宸睿抚掌轻击,目露赞许的笑意。其实更令他高兴的是她下意识地用了“我们”这两个字。
“但这样还是防不了暗器。”路映夕微戚黛眉,自语道,“加厚隔板可能会有一点用处,虽无法彻底阻绝,但也聊胜于无。”
“就依你之言行事。”看着她全神贯注思索计策的摸样,慕容宸睿的唇角一点点扬高。她认真自信的样子,真是无比美丽。
路映夕不察他的走神,仍一本正经地想道,一面道:“时间仓促,研制毒药的事,我想请王军医帮手。”
“好。”慕容宸睿干脆地应声。
“王军医那边可能缺少配置毒药的药材,需派人沿路采集毒草和毒虫。”路映夕继续说道。
“好。”慕容宸睿依旧是不罗嗦地回应。
“范兄那辆马车也应涂毒,以防万一。”
“好。”
“虽然已未雨绸缪,我们还是要时刻警惕。”
“好。”
“另外还有——”路映夕突然一顿,抬眸注视慕容宸睿,疑道,“宸,你没有任何意见?”
“没有。”慕容宸睿十分利索地回答,俊容带笑,促狭道,“就由你当家。”
路映夕一愣,随即笑起来,道:“往后都由我当家?你可别食言。”
慕容宸睿勾了勾薄唇,雍容闲适地接招:“先看一看你这次的表现。若是表现不佳,那就没有下次了。”
路映夕但笑不语,明眸澄澈清亮。失去的伤痛的,她深深埋藏在心底,而身边的珍贵的,她会用心珍惜捍卫。她知道,若是师父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看到她过得平安喜乐。
…………………………
进入皇朝境内的第一日,马队抵达边防小城时已是天黑。
尚未到驿站,路映夕和慕容宸睿皆都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在逼近。这是练武之人的直觉,对于杀气有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
“终于要来了。”慕容宸睿低声道,语气中隐含几许感慨。修罗门是为了替姚凌报仇,姚凌之死虽非全是他的过错,但他终要负上部分责任。
“宸。”你认为你是重情之人或寡情之人?”路映夕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慕容宸睿疑惑地看她。
“有时候重情与寡情只有一线之隔。”路映夕静静地微笑,没有再多做解释。
慕容宸睿亦淡淡扬唇,领会了她话中的含义。若过于重情,便会拖泥带水,优柔纵容,于是就变成了寡情。
凝神侧耳,细听半响,路映夕低着语声道:“外面太安静了。”
慕容宸睿敛了神情,伸手敲响车厢木壁,发出有节奏的暗号,示意驾车的侍卫留神戒备。
戌时的小城街道,几乎没有行人走路的声音,只有马蹄嗒嗒作响,规律中显露着异常。
猝然,几声“咻”的轻响,穿透车厢袭来!
慕容宸睿眸光陡锐,衣袖一挥,卷起劲风,将飞射而来的暗器悉数扫落。
紧接着便听外面渐起嘈杂声,应是两方人马已展开打斗。
“砰”——
一声巨响,宽敞的马车摇晃了两下。路映夕和慕容宸睿对视一眼,心知必是有人一掌拍向车顶,触毒跌落下来。
马车外的打斗声逐渐激烈,兵刃交锋的铛响不绝于耳。与此同时,马车数度被震晃,不断有人袭击未成反而中毒摔落地面。
路映夕在心中默数“砰砰”的声音,在十多下之后,她轻声对慕容宸睿道:“这种毒不仅是肌肤碰触才会生效,就连掌风拍击都会飞扬起毒粉,沾染人身。现在应该已有一半人中招,但看来其它人已经发现了个中玄机。”
慕容宸睿一直笼袖运气,阻挡暗器侵袭入内,无暇抽空答话,只以眼神表示了解。
约莫过了半刻钟,再无暗器射入车厢,也无人震击马车,但骤然间一声冷喝响彻夜空!
“慕容宸睿!你这个缩头乌龟,有种的给我出来!”
路映夕看向慕容宸睿,低声轻问:“要不要出去?”
外边的冷厉咆哮又再响起——
“慕容宸睿!难道你连凌儿师妹最后一面都不见了吗?你若还有一点点良心,就立刻滚出来!”
慕容宸睿面色镇静泰然,只有深眸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
路映夕伸出手与他相握,低低地道:“我们一起出去。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慕容宸睿抿着薄唇,不发一语,紧握她的柔夷,另一手揽着她肩,小心翼翼地扶她下马车。
马车旁十多名青衫侍卫一字排开,护着帝后。
相隔数丈,一个黑衣男子冷冷伫立,背上似乎背着一个人。
“慕容宸睿,你终于现身了。”黑衣男子的声音似结了冰般的森寒,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着憎恨的光芒。
慕容宸睿将路映夕挡在身后,跨前一步,冷淡道:“阁下今日明目张胆地行刺朕,只怕难逃国法制裁。”
“国法?”黑衣男子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阴恻凌厉,“这世上有何王法可言?王法不就是你们这些皇族权贵说了算?当年你要接师妹入宫,你就不顾后果地接她入宫!后来你不愿意立她为后,你就可以不立她为后!如今你要她死,她就必须死!这就是所谓的国法律例?全都是你一手遮天而已!”
“既然你认定是如此,那么现在朕说什么也无用。”慕容宸睿语声平淡,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恼羞成怒。他与姚凌之间的事,岂是一言半语能够说得清说得完?逝者为大,他也决不会在姚凌死后说她半句坏话。
凤栖宸宫第3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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