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各怀情愫,却又不曾开口说破时,那份暧昧难明的情怀,最是让人回味无穷。善桐只觉得心下一应怒火,全都随着桂含春未曾宣诸于口的担忧化为无形,她心底一片宁恰,嗯了一声,宁静地道,“是,见了一面,他人生得很出众。”
这句话里有欣赏,但却是思无邪的欣赏,桂含春也未曾如何,只是点了点头,认同地道,“天下十分颜色,倒有七分都在此人身上。非但生得好,心思更是细微审慎,照我看,他要愿意走科举,只怕二十年、三十年后,大秦官场,就将是他的天下了。”
听桂含春的口气,他对这个封子绣,也不是没有了解。善桐不禁起了一丝好奇:她看封子绣也就是弱冠之年,能和两个老帅以平起平坐的口吻说话,已经是一桩奇事,如今桂含春对他的评价又这样高,偏偏前头还多了一句‘要愿意’,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是什么样的身份,让他无法走科举,或者说,是无须去挤科举这座独木桥呢?
她想要问,可又不敢问,害怕桂二哥毕竟还是误会了,两个人又要增添不快,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搭腔。桂含春也沉默下来,两人并肩坐在毯子上,往下看着远远的一条烟尘古道,过了一会,善桐觉得有几分冷,她微微一瑟缩,被桂含春见到了,他便坐近了一点,为善桐多挡了一点风。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略显僵硬沉闷的气氛,反而被这一挪给打破了,善桐转头看着桂含春,不禁解颐一笑。桂含春也似乎恢复了从前的从容与稳重,他也对善桐笑了笑,和善桐闲聊。“这一次来何家山,你是来得巧了,我们明年春天,恐怕就要在这里对鞑靼王庭发起一次猛攻。这一次是风云际会,很多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因此汇聚过来。封子绣就是如此,从去年粮荒开始他就到了西安,没想到一直滞留到今天都不曾回去……还有权子殷、许于升、许凤佳——除了正宗读书人外,三教九流的精英才俊都汇聚过来,三世妹你是开了眼界啦。说不准随意哪个路边的小兵,都是有所为而来呢。”
话中却没有半点醋意,好像就是在和善桐唠家常,善桐也的确听得兴味盎然,尤其对权仲白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手段,听得最是入神,一面听一面低头盘算,心中牵牵念念,想的自然还是榆哥。
等桂含春说了一气,将几个两人都认识的青年才俊都介绍过了,说了一声,“如今这些个少年俊彦,济济一堂,你说军营里热闹不热闹?真可说是龙盘虎踞了。”
善桐这才想起来笑道,“嗯?桂二哥,你们桂家老九房也不是没有青年才俊,你太谦虚啦,怎么竟一个都不提呢?”
“嗯,我们桂家从大哥起,三弟、含沁,还有几个族兄族弟,的确也都是一时之选。”桂含春也点头道,“大哥虽然性子鲁直,但作战勇敢,总是身先士卒,在军中人望很高。三弟从小熟读兵法,又拜了卫叔叔为师,习得一路长拳。含沁呢,走的是智将的路子,从小就不愿意练武,总说做将军的,自己不必能打,手下人能打就够了……是够惫懒的了,可他也是一本活地图册子,心思又灵活,我是很看好他在战场上有一番作为的。”
提到含沁,他显然颇多感慨,又对善桐道,“这孩子命不大好,其实人是很聪明的,虽然散漫了一点,但要能把心思用到正道上来,想必是会有一番成就的。他没有多少亲戚,说起来除了桂家,最近的也就是你祖母这个姑婆了,三世妹回了宝鸡,还请转告贵祖母,得了闲见到含沁,多骂他几句,多督促他几声,他实在太懒,不骂他他是不会上进的……”
善桐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想到桂含春再怎么疼含沁,那也是嫡子,很多事和他说,总是两面为难,便不曾开口,只是笑道,“桂二哥太谦虚啦,你夸了这么多人,怎么就不夸夸自己呢?”
“我?”桂含春微微一笑,“哪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道理。我好不好,得别人来说呀。”
善桐心中灵光一闪,偏头看住了桂含春,见他也正含笑望着自己,眉眼间却似乎带了些患得患失之意,她一下醍醐灌顶,乍然间已经直觉认定,明白了桂含春种种耐人寻味的表现。
一直想着桂二哥的心思,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把好感表现得够明显,甚至说是太明显了,却忘记了别人看自己,也许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碍于礼教,碍于闺誉,越是喜欢桂二哥,她就越不能把这份喜欢给表现出来。几次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又怕桂二哥觉得自己粗鲁,在他跟前,善桐从不曾言笑无忌,反倒没有和别人相处时的自在,这一切落在桂二哥眼中,也许、也许他也和自己一样,苦于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所以才会以许于升为名目,试探自己,偏偏自己没回过味来,未能借着这个话头,和桂二哥把话说开……
她的心顿时就跳得乱起来,禁不住又多看了桂含春几眼,这才望着脚尖,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却还是透了抖,“是啊,自己好不好,总是要别人来说……就好比说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好不好,又有多好。”
不知为什么,她始终不愿意由自己来戳穿窗纱,只好绕了绕,又把问题抛回给了桂含春,“我听到许家的世子爷提过,小四房的杨棋妹妹,就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家。虽然比不上你说的这些个少年俊彦,都是年轻有为的男子汉,但也是心思细密、举止得体,谈吐灵慧。还有权神医也说,我虽然……虽然也不错,可还要输给她。”
说出这句话时,不知为什么,善桐反而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她的一切自怨自艾、一切患得患失,似乎都随着这句话一下提高到了最高,因为过于紧绷,所以反而反常地轻松下来,她不顾狂跳的心儿,咬着下唇大胆地望向了桂含春,见桂含春面带讶异,便问道。
“桂二哥你呢?你觉得……我和她,谁好?”
去江南调粮,是有给小四房相女婿的意思,这件事虽然善桐已经意会,但她可从来没有和桂含春提起,如今一语连对象都已经道破,她想桂含春肯定是有吃惊的。然而,他毕竟也没有沉默多久,便已经微笑起来,点头道。
“我虽然只见过你口中那位七世妹一面,但也看得出来,她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也几乎无可挑剔……举动更是灵慧得很,凤佳兄弟和子殷兄对她夸奖连连,并不出奇。”
他虽然在夸奖杨棋,但善桐听在耳中,却一点都不觉得刺耳伤心,她已经感到了桂含春接下来必然要说出的一个转折,心中是又慌、又羞、又喜、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已经涨红了脸,不敢去看桂含春,只是不安地望着脚尖,静静地听着桂含春的叙说。
“不过,人世间的龙凤很多。”桂含春似乎也肯定了什么,他的态度一下又变了,忐忑渐渐消失,而温柔、坦然、喜悦、诚恳、坚定……这样多而庞大的正面情绪,居然可以通过一句话传达到善桐心里,简直是令人称奇,他的声音低下来,柔和下来。“可弱水三千中,取上一瓢也就够了。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可对我桂含春来说,善桐比你的族妹,的确要更好。”
这句话情真意切,没有一点犹豫,而其所代表的深重含义,已经直入善桐心扉,半点不曾被错失遗漏。她恨不得捂住脸,恨不得将脸埋到膝间去,如果不是这样,她简直藏不住那竟令人心慌的喜悦。
原来桂二哥的确是,真的也,真的也对她有一样的心思……
虽然两个人各自抱着膝盖,两人之间的距离,仍然可以塞得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迎枕,但善桐已经禁不住红着脸,对桂含春笑了起来。
在这一笑之间,很多事都已经也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善桐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两个人虽然谨守礼仪,秋毫无犯,但似乎仅仅是这样相伴而坐,就已经亲密到了极点,善桐只觉得此时的宁恰安乐,即使给她千金,她都舍不得换。
两人又沉默下来,但这沉默也是极安详的,要不是此时正身处朔风凛冽的郊外,也许善桐都会被这松弛给催眠得闭眼睡过去。又过了半晌,桂含春才轻声道,“三妞,我同你说过我大哥的亲事没有?”
他对善桐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又已经换成了亲密的‘三妞’。
“你虽然没有说过,但我也已经听说啦。”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坦然承认。“虽然世伯母似乎没有大事张扬的意思,但毕竟是桂家长媳,大家都还是关心的。世伯母为你大哥定下的,是慕容家的一位姑娘,是不是呀?”
“含沁这个小狗崽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桂含春笑骂了一句,显然已经猜出了泄密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见善桐傻笑默认,也就不予追究,他又顿了顿,面上神色有了几分严肃,“这门亲事,其实门第来说,的确不算很相配。但我大哥是个直性子,他对慕容姑娘是一见钟情,当时母亲也不愿答应,家里闹得很厉害。很多事,也不怕说出来俗气,其实三妞你也知道,老九房是桂家宗房,桂家的宗妇,总要出身良门,受过相当的家教。不然将来恐怕有很多烦难,这些道理,大哥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实在是太中意慕容姑娘了。竟是宁可放弃宗子的身份,也要迎娶佳人。偏偏这宗子又哪里是说换就换的?当时家里闹得很是难堪,母亲几乎气出病来……”
他忽然间将家丑自爆,顿时令得善桐相当讶异,她吃惊地望了桂含春一眼,不知如何,心下对桂含春的台词,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预感。
果然,桂含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换作如今,我是否会这样做,不过当时我心底的确一心想着成全大哥大嫂这对有情人,也实在是不想看着家里再闹下去了。我知道按大哥的性子,他是宁可离家远扬,和慕容姑娘远远地走了,再不回来,也决不会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家小姐的。而母亲的顾虑也的确很有道理,桂家不但需要一个能掌家的宗妇,也需要在朝中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我们在西北经营百年,根深叶茂,已经很招惹朝廷的眼睛。武将不比文官,就好比盆景,太繁茂了,也要被修剪枝叶。父亲、母亲都早已经打定主意,宁可稍微高攀,也要娶进一位名门闺秀,以为在朝中、在文官中有个臂助,有一条退路……”
他虽然一向温厚,但说起这些政治上的事,却是语调冷淡清晰,似乎丝毫感情不含,紧接着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少许歉疚。“当时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向母亲说合,请她将慕容姑娘带在身边教养,使得她耳濡目染,尽量将她养成一个宗妇该有的样子。另一面,我也劝说母亲,儿子有三个,一个不成了,还有两个也是可以说亲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善桐已经全明白了,她轻声道,“你这就是在将自己的婚事,换了你大哥大嫂的婚事啊。”
桂含春眼神转暗,他轻声道,“三世妹果然兰心蕙质,一点就透。”
竟是不闪不避,已经将善桐的猜测,全盘肯定。
106、患得
就算善桐也可以理解,以桂家的门第来说,桂太太自然是希望能攀上一门京中的好亲。桂含春这一番话又说得自然而然,半点都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但两个人的潜台词对话到这里,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横亘在眼前的只有门第上的差别,这无疑就是暗示善桐的出身并不够高,和桂含春有些不配。
但凡是个人,都有三分傲气,尤其二老爷杨海清说起来也的确是个能吏,善桐从不觉得他和小四房的大伯比就差到哪里去了。再说她受祖母教导长大,从来也不把官位太放在心上,总觉得最要紧是官风正、官品好,能够做些实事,不是个于国于家有害的官蠹,其实一品也好,三品也罢,就是六品、七品,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到哪里都不至于抬不起头来。虽然小五房也不是没有对现实低头,也不是没想着要往上爬,但这、这毕竟是母亲情非得已,和桂太太这样的想法,似乎又有些不同……
按照善桐从前的想法,既然彼此门不当户不对,不论究竟配不配,只要对方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也没有二话,祖母寻常挂在嘴边、耳濡目染的教育,已经让小姑娘形成了这样的看法:虽然小五房也要吃饭穿衣,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也得拉下脸来求人,但只要还有第二个办法,就决不能舔着脸子,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可事到如今,这断念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哪能那么容易?如果桂二哥对她没有一丝喜欢,也就罢了,自己反正也没做过什么丢人败兴的事,无非无缘罢了,比如说他要是喜欢杨棋,善桐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又是惋惜又是不舍……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两口私定终身的道理?家里人不说话,就是再喜欢,又有什么用?再说,这种事要是处理得不好,万一桂太太以为自己不要脸面,私底下勾引桂含春,以她的身份,只要稍微往外一放消息,十个杨善桐的声誉都要毁了不说,还要带累家里的善桃和善樱……身为女儿,在婚事上是决不能主动的,只要动一点那就是错。
——可紧接着,问题又继续回到原点,那就是要这样放手断念,善桐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不舍,感到不甘——
她思绪浮动,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桂含春也一路沉默,便闪了桂含春一眼,见他面向自己,虽然似乎竭力平静,但眼底似乎也隐隐写了焦灼,善桐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桂二哥是个厚道人,不能轻易许下承诺,有些话他就说不出口来。如果没有自己的表态,两个人之间怕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毕竟事情摆在这里,桂含春本人再喜欢自己,那也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既然如此,婚事就有了变数,若是异地相处,善桐也能明白桂含春的顾虑。喜欢归喜欢,但有了风险,就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人会携手同心,一路披荆斩棘地走下去。第一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继续坚持自己的心意,第二,就算是自己愿意继续,可要是把事情想得太轻松,将来万一婚事不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他还可以有另娶的机会,但在善桐来说,婚事一辈子就只有一次,要是耽误了,下半生可也就跟着赔进去了。
就算她素来当断则断,也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两全之路的道理,但此时也不禁陷入两难。回绝要出口,舍不得,可要继续往下走,又很不甘心——她自认自己也算拿得出手,又何必这样去受人褒贬挑剔?再说,桂含春是有话在先的,桂太太要是认了死理,这件事要成,还是太难……
善桐越想越乱,听着桂含春的呼吸声越来越浅,似乎有叹息声从呼吸底下若有若无地透出来,心中猛地就是一缩,她又看了桂含春一眼,望着这个朴素而刚健的西北男儿,心中忽然想到:要是今日说了一声不,日后许多年,不管我嫁了谁,是不是想到这一日这一天,都会后悔呢?
哪管心中理智一面,还在筹算着一二三四,列着往前走下去的利弊,就是感性一面,也还有个倔强的小妞妞,还在愤愤然任性轻嚷,‘凭什么我就要受人家的挑剔,除了官位不如,我们家有哪一点不如小四房?桂太太就是势利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可善桐却在这一刻,已经断然下了决定,轻声道,“桂二哥,你和我说起这件事,就只有这一句话,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虽然声调冷淡,但个中蕴含的暗示,以桂含春的沉稳,亦听得虎躯一震。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好像攫取了夜空中全部的星光,令这个素来寡言少语,如一棵松树一样朴素的少年,也有了夺人的神彩。他轻声说,“三妞!”
只是一句话,欢喜之情已经不言而喻。善桐的神魂、的血脉,都要为这一声轻呼沸腾起来,心中的酸甜与苦涩竟是同时升腾到了顶点,她一时想,“原来人世间还有这样令人欢喜开心的一刻”,一时又怕,“就怕只是镜花水月,开心了这一刻,却开心不了一辈子……”竟是又贪恋,又怕得发抖,很怕这寒风之中的这一刻,最终也将被风吹散,而到时候她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在从前,这似乎并不是问题,可现在——和桂含春心意相通的现在,这成了她的担心。
手背忽然一重,善桐偏眼去看时,只见桂含春将自己的手覆到自己手上,虽然天气严寒,两个人都带了厚厚的棉手套,但在这一刻,善桐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遥远的温度,从指尖一路暖了上来,她笑了,可不知为什么,笑中又含了一点泪花。
“家里的事,我会尽力周全。”桂含春却也只是按得一按,他不知顾忌着什么,又收回了手,望着前方轻声道,“转过年你就十三岁了,是个小大人,行事就不能这样随意,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同我坐在一起了。尤其是你我之间,更需要避嫌……”
善桐心领神会,她猛地又明白了过来:桂含春敢于提出自己和母亲的婚事,一定是已经做好了全盘考虑,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子,是一定不会挑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的。以桂二哥的稳重,只怕也许都安排到了几步之后,事情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样悲观,还是大有可为——善桐一下又振奋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默然听桂含春续道,“我听说你们家说亲是按序齿的,小四房似乎也是一样,他们家姑娘又都还小了,五姑娘都还没有说亲。照许家几个兄弟的口风来看,两家是早有了默契,只等着这边大战一完,就要着手说亲了。”
他没
嫡女成长实录全第41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