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耀垂下目光,道:“你不是说了,他应得的。”
老人摇摇头,“手段未免太过残忍,终归说来,你毫发无损,却狠心将你兄长伤为废人,段家家法言明伤害血亲者,棍责六十。念在你情有可原,这六十杖改为三十杖,即刻领了吧!”
段诚道:“锦凡为求自保,如何算得上伤害血亲?”
老人缓缓说道:“他是为求自保,可是手段太过阴狠,那时情势,并不是没有别的阻止之法。打他三十杖,无非是打压一下他的戾气。这孩子年纪尚小,早日规正,还来得及。”
段诚还要再说,段义突然在背后拉了他衣袖,轻声道:“三哥,别说了。”
老人又转向段忠,“两个都是你的孩子,你可赞同?”
段忠道:“段忠说过无异议。”
老人点头道:“那好,即刻杖责吧。”
段诚突然跪了下来,“各位族老,锦凡体虚未愈,怕是受不住那三十杖,我虽是他叔叔,但是向来对他视如己出,这养不教之过,就让我来领了吧。”
老人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替他受这三十杖?”
段诚还未来得及说是,却听身边方耀道:“不用。他只是叔叔,没什么养不教之过,三十杖,要打就打吧。”
“锦凡!”段诚高声唤道。
方耀却干脆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低声道:“死不了,没事。”
老人对段诚道:“当家,请家法吧。”
段诚闭了闭眼,又用力睁开,喝道:“段锦凡伤害血肉至亲,杖责三十!即刻便行家法!”
片刻后,四个手持木杖的仆从进来这祠堂,将伤心痛苦的秦氏与受了惊吓牢牢抱住方耀的玲夫人请开。然后两人用木杖架在方耀手臂下将他上身架起,另外两人则持杖站于他身体两侧,开始一杖一杖鞭打在他臀上。
方耀从头至尾,一声不吭,除了面色苍白,布满冷汗以外,竟是连表情都没见过。
段诚依然跪在他身边没有起来,听着执刑人一声一声高声数着杖打数目,用力捏紧自己双手,手心几乎掐出血来。
忽然,方耀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段诚紧握的拳头。
段诚转头看向他,只见方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道:“别掐,会痛。”
段诚安抚地笑笑,“不痛。”
方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心痛。”
第55章
方耀生生受下了那三十杖,到了后来,裤子都被鲜血完全浸湿了贴在身上。
玲夫人吓得晕了过去。
方耀脸上一片惨白,有气无力地微微侧着头看着段诚,等到最后一杖结束,前面架着他的两人收回了手上木杖,方耀一下软倒下去,段诚连忙扶住他,一手托他肩下一手托着膝弯将他抱起来,对段义道:“快请大夫!”
段义急急忙忙吩咐下去。
段诚对四位老人恭敬道:“我先送锦凡回去。”
老人点了点头,“去吧。”
段诚急忙抱着方耀往外走去。
方耀神智尚且清醒,将头倚在段诚怀中,用微弱的声音道:“没事,不会死。”
段诚道:“别说话,难受就休息一会儿。”
方耀却是继续说道:“我曾经中过子弹的,就在心脏旁边,卡进肋骨里面去了。当时把队长都吓到了,还以为我活不过来了,结果后来还是没死成……”
段诚听他声音虚弱,心里强忍了难受问道:“什么是子弹?”
方耀道:“要命的东西。段诚,你真是比子弹还要命……”
段诚嗓音沙哑,“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段诚脚步匆忙,将方耀送回他的院子里,紫纱和紫萝都哭着跟在他身后奔跑。
段诚将方耀趴伏着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地将他裤子褪下了,露出里面一片血肉模糊。
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段诚退开些,坐在方耀枕头边上,握着他的一只手。
方耀一直很清醒,大夫给他清洗伤口之时,他也只是一头冷汗淋漓,没发出半点声音来。
伤口上了药,却不敢包扎起来,被子也不能盖上,方耀趴在床上,闷声道:“都出去,不许让人进来。”
段诚轻轻笑了笑,“我不让他们进来,你好好休息。只是等会儿紫纱要送药过来,我让青楠给你端进来。”
方耀问道:“你要走?”
段诚听他语气竟似撒娇般不舍,埋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道:“舍不得?”
方耀转开头不说话。
段诚道:“你若是常向我撒撒娇,我定然再舍不得走了。只是现在不行,几位族老还在,我不能不回去善后。”
方耀道:“我明白,你去吧。”
段诚起身,走到门外对段青楠细细嘱咐一番,这才离开了方耀的小院子。
紫纱熬好了药送过来,交给段青楠给他端进去。段青楠推门进去,唤了一声“锦凡”,却没听到回应。走到床边,撩开蚊帐见到方耀双眼紧闭,面色惨淡,竟似晕了过去的样子。
段青楠顿时心惊不已,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探了探方耀额头,只觉一片火热,竟然烧了起来。
段青楠立时高声唤道:“紫纱,快去请大夫和当家过来,凡少爷在发热!”
段青楠去接了水来,沾湿了毛巾想给方耀盖在额头上,无奈他是趴伏在床上的,只能给他反复擦脸上和额头的汗水。
段诚匆忙赶来时,伸手去探方耀额头,然后轻声唤他:“方耀?”
方耀似乎听到段诚叫他,闭着眼睛无力道:“段诚。”
段诚看他这般姿态,心里难过,又不敢将他翻动过来,怕碰到臀上的伤,问道:“是不是很难受?”
方耀迷糊之中,只伸手紧紧抓住了段诚的衣袖。
段诚坐在床边,干脆扶着他上半身,让他侧躺在自己怀里,小心避过了身后的伤处。
段诚拿起药碗,轻轻送到方耀嘴边,用手掌托着他的头,道:“先喝药。”
方耀微微张开眼睛,凑过去将药一点点喝了下去。
段诚喂他喝完了药,大夫也赶了回来,重新把脉开方子,让丫鬟倒水来给方耀擦身子降温。
紫纱送水进来,段诚道:“你们不方便,我来吧,青楠留下来帮我就好。”
紫纱和紫萝只得出去在门外候着。段诚扶着方耀,让段青楠帮他擦身体。
段青楠看着也是不好受,道:“还是第一次见他伤成这样。”
段诚低头看方耀的脸,说道:“他不会有事的。”他总是比谁都坚韧,什么样的艰难环境里他都能轻易生存下去,如果不是自己束缚了他,又怎会让他毫无反抗趴在地上任人将那几十杖打在身上?
段诚一时有些动情,顾不得段青楠在身边,轻轻吻在方耀额头。
段青楠只能视作不见,却突然听段诚说道:“青楠,等此间事了,我就会卸下当家之任,带锦凡离开。”
段青楠登时愕然看向段诚,惊忙唤了一声:“当家?”他还是第一次听段诚说这种话,印象中在他年幼第一次见到段诚时,这个男人就从未停歇过为段家奔波的脚步。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段诚为了一个人放下整个段家?段青楠想象不出,他突然想起远在边关的余新皓,那个男人怕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自己放下他的军队。
段青楠又看向段诚怀里的方耀,隐隐添了些羡慕。
段诚怕方耀趴着不舒服,就一直让他侧躺在自己怀里,没有放开手过。他是不是会探方耀额头温度,一直有些发热,却还烧得不算厉害。
大夫开了退烧的药,段诚喂他喝下,然后看着他又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这才将他轻轻放在床上,让他侧伏着身体,确保不会碰到臀上的伤。
因为段诚不在,段忠与段孝、段义兄弟三个一起送了四位族老离开。段义站在段府大门外看着四辆马车缓缓行远,回过身来看一眼段忠,道:“我去看看锦凡。”
段忠沉默片刻,才道:“我也去看看。”再恼再怨,也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他已被段锦禾母子俩闹得心烦意乱,最初对段锦凡那无端的怒火,反倒是平息了不少。
段义和段忠到时,段诚正放下了方耀床边蚊帐,回头对两人道:“他睡着了。”
即使心知段诚一直在这里守着方耀,可亲眼看着却又感觉不一样。段忠心想,便是亲生儿子也少见如此关心的,更何况只是个侄子?段诚表面看来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段锦鸣,可这段家上下哪个看不出来他最放在心里的是段锦凡。既然这么偏爱,为什么不把生意交给锦凡,而要交给锦鸣?
莫非是障眼法,就不知他到底看中的哪一边,而哪一边又是做给人看的?
段忠走近了些,隔着蚊帐看方耀的睡脸。他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不由微微皱着眉头,那张轮廓细致的脸看起来更像他的母亲,而不太像段忠。不过他的鼻梁很挺,段家男人鼻梁都很挺,看起来显得五官轮廓分明,但不只是像自己,若要说像段诚也不为过。
段忠突然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想着玲夫人入门时正是十五、六岁的美好年纪,而段诚那时也是十五、六岁英姿勃发的少年人,也许有什么事情,是他也不知道的。所以段诚迟迟不娶妻生子,放着满园子的侄子侄女,却独宠不起眼的段锦凡。
“大哥、大哥?”段义连唤了几声,才惊得段忠回过神来。
“怎么了?”段诚见他面色铁青,也不由问道。
段忠摇摇头,“没事,既然锦凡睡着了,那我还是先走了。”
段诚道:“好。等锦凡醒来,大哥还是再来看看他吧,毕竟你们是亲父子。”
段忠看向段诚,竟觉得此话听来仿佛嘲讽一般,强忍下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应了声“好”,便往外走去。
段忠从方耀的院子里出来,缓缓朝着返回的路走去,心里一时想着段诚与段锦凡之事,一时又想起成为阉人的段锦禾,心绪越发复杂。忽然远远见着玲夫人迎面而来,见了他竟然就想躲开,段忠顿时一腔怒火尽数点燃。
玲夫人其实只是见了段忠便心慌,害怕无缘无故又挨了骂,才想要躲开。
此举看在段忠眼里,却是偷摸鬼祟,做贼心虚的表现,不由大声斥道:“你做什么?”
玲夫人慌忙作个揖道:“老爷,我想去看看锦凡。”
段忠听说她要去看锦凡,想到了那院子里如今段诚还在,玲夫人这一去倒像是一家三口齐聚了,顿时间火冒三丈,怒道:“不许去!”
玲夫人本来担心方耀伤势,就心神不宁,被段忠一吼更是吓得微微打起颤来,不知所措唤了声:“老爷……”
段忠道:“以后没我同意,你不许去见段锦凡!给我滚回你院子里去,修身养性,没我命令不许出来!”
玲夫人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听段忠这一通斥骂,险些吓得跪倒在地,又不敢出言反驳,只得咬着嘴唇掉眼泪。
段忠唤她身后丫鬟:“扶夫人回去!看好了她被让她到处乱跑!”
丫鬟也只能应道:“是的,大老爷。”
段忠拂袖而去。
玲夫人默默掉了许久眼泪,才被丫鬟扶着又沿来时路回去了。
玲夫人回到房里,又坐在床边哭了许久,丫鬟送午饭进来时,见她还在哭,心软道:“夫人,别哭了。”
玲夫人颤声道:“我只是想去见见我儿子。”
丫鬟听得心酸,知道这位夫人善良老实,惯常受人欺负,于是走到床边抚了抚她后背,劝道:“不如这样,等天黑了,我偷偷陪你过去,你进房去看看凡少爷就走,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玲夫人仍是愁眉不展,“若是被老爷知道了……”
丫鬟道:“怎会让老爷知道呢?咱们偷偷去,谁也不惊动,凡少爷院子里的人咱们也不惊动,老爷又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好夫人,你还是先吃饭吧,再哭就哭得没力气了!”
玲夫人这才用手绢抹了眼泪,点一点头。
方耀吃晚饭时醒来过片刻,段诚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喝了一点热粥。
“好些了么?”段诚问他。
方耀点点头,轻声道:“没事。”
段诚摸他额头已经不太烫手了,问道:“还想睡么?要不要我陪你说说话?”
方耀道:“不用,你有事就去忙吧。”
算时间,段锦鸣应该从铺子里回来了,段诚每天都会过问生意,翻看账本,这个时候,多是在书房里与段义、段锦鸣待在一处。
段诚道:“那我让青楠进来陪你?”
方耀摇摇头,“头晕,不想说话,我睡会儿。”
段诚摸摸他的头,“那你休息,有事就喊人。”
方耀蜷起腿,“嗯”一声应了,又闭上眼睛。
玲夫人来时,房间里只有方耀一个人,段青楠来看他几次,见他睡得平稳,便没有留下来。
玲夫人走到床边,握住方耀一只手,轻声唤道:“凡儿。”
方耀被她唤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玲夫人眼里裹着泪水坐在床边上,一只柔软的手不停摸着他的手背。方耀尚在病中,一时心软叫道:“娘……”
玲夫人连忙道:“娘在、娘在。你好好休养身体,娘不敢常来看你,你自己要保重。”说到这里,玲夫人有些哽咽,“娘每天为你吃斋念佛,让佛祖保佑你。”
方耀听她说不敢常来看他,知道定然是段忠不许,一时间只觉得这个女人可怜,道:“如果能离开段家,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玲夫人道:“段家是你家啊,说什么离开不离开的,当然不能离开。可怜的孩子,娘知道你受委屈了,都是娘没用,不能好好护着你。”
方耀沉默片刻,道:“不关你事。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
玲夫人摸摸他的额头,“娘得走了,若是被你爹知道了,又会惹他生气,你休息吧。”
方耀点了点头。
玲夫人起身,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时又不舍回头看了一眼。她出去之后,找到在院门外等候的丫鬟,正要离开时,那丫鬟忽然道:“夫人,你耳环怎么少了一只?”
玲夫人一摸耳朵,果然少了一只耳环,她对丫鬟道:“你去前面等我,我回去找找。”说完,她又返身回到方耀院子里去,却不料刚进去,便见着段青楠从房间里推门出来。
玲夫人一时心慌,趁着黑暗躲在了角落的大树后面,几乎就在同时,段诚也从院子外面进来,见了段青楠,问道:“锦凡好些了吗?”
段青楠道:“睡得挺安稳的。”
段诚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段诚正要推门时,听到段青楠在身后问道:“当家,你是不是想要和锦凡一起离开段家?”
段诚动作一顿,回头道:“你听谁说的?”
段青楠道:“今天下午四叔过来时,我听说的。”
段诚对他招手,“你过来,这些话不方便在外面说,你跟我进来。”
段青楠点点头,跟在段诚身后进了方耀的房间,从里面闭上房门。
玲夫人在树后听得惊愕无比,想起之前方耀问她肯不肯跟他离开段家,顿时又急又怕,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玲夫人原地迟疑许久,才脚步极轻地靠了过去,她从未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此时害怕得不得了,只觉得全身冰冷,牙齿也轻轻打着颤。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却听到段诚说了一句话:“青楠,这些话我连四弟也没说过,你一定不能再让别人知道。”
段青楠道:“当家,对我你还信不过吗?”
段诚点点头,道:“嗯,我告诉你,其实床上躺着的这个,并不是真正的锦凡,他的名字叫方耀。”
段青楠显然震惊不已,许久后才道:“他不是锦凡?怎么可能?那么锦凡去了哪里?”
段诚道:“真正的锦凡,也许早就死了。”
玲夫人愕然睁大双眼,抬起手来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她全身颤抖着往后退去,一直退到
花园中间,无声地说道:“锦凡……锦凡……”然后落下眼泪来,转身朝外面跑去。
段青楠也一时无法理解,他说道:“可是,他明明就是锦凡的样子……”
段诚道:“这是锦凡的身体,但是并不是锦凡的灵魂。”
“灵魂?”段青楠不可置信道,“当家,你也相信所谓灵魂?”
段诚叹一口气,“本来是不信的。”他说着看向床上的方耀,此时方耀已经睡了过去,神情安详。段诚道:“你见过过去的锦凡,你觉得他与现在可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段青楠也看向方耀,摇摇头说道:“你说得对,确实一点不像,只除了那张脸。”
段诚道:“因为那本来就是锦凡的脸。”
如果人的身体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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