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世上,美丽和残酷,都会叫人心碎。
刚进房门,兰草就跟了上来,殷勤冲上茶水:
“用过晚饭没?”
花重阳摇头。
“阁主今晚不回来了?”
花重阳慢腾腾坐在桌边,还是摇头。兰草发觉有些不对劲,凑上去细看:
“怎么了?不会是又跟阁主怄气吧?”
花重阳没精打采回一句:
“凭什么就认定是我跟他怄气。”
兰草先是挑眉,而后轻笑:
“这个好说。总之不会是他跟你怄气,巴结着疼你还怕来不及呢。”
花重阳笑都笑不出来,半天抬头看看兰草:
“你们阁主,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桌上摆着成套的精致茶碗茶壶,正在提着茶壶倒水的兰草听到这话手一抖,茶水洒了满桌也忘了擦,瞪着花重阳半天扔下茶壶:
“……怎么这么问?”
“问问罢了,”花重阳懒洋洋的笑,顺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一口,“他之前的事,我又不是一点不知道。杭州城的漂亮女人,哪个没去过画舫?”
兰草听傻了眼,提着茶壶站在当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花重阳就那样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喝着,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长眸凝视茶碗,眼睫一掀一垂,喝一口,说一句:
“以你们阁主的那副样子,眼皮不抬一下就已经风流遍洒,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他看不上的,没有看不上他的。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就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兰草还是提着茶壶瞪着眼,不知道怎么应答。她一直以为花重阳是个好说话也好伺候的主儿,比起兰影宫里那些人,尤其是那位三天说不了一句话心思不知道怎么转脾气还不怎么好的阁主,花重阳怎么也算个善良的人了,可是没想到花重阳今晚忽然给她抖了这么一出不阴不阳的戏码。呆了半天,她摇摇头脸上拉起讨好的笑:
“我们阁主,自然是喜欢你这样的了。”
“我这样的,是哪样的?”
“……自然是,美丽善良、温柔大方、礼尚往来——”
花重阳手捧茶碗抬眼看着她,目光犀利。兰草停住狗血的拍马,收敛起笑容放下茶壶叹气:
“我还真是不适合拍马屁。阁主之前要的女人,要说漂亮,可能比你还是差点;要说温柔妩媚——不是我说,花重阳你全身上下的温柔劲儿加起来,都比不上人家一个手指头。那些女的为了跟着他,一个个豁出脸皮豁出性命,可他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上完就把人扔——”
兰草蓦地住口,瞪大了眼抬手捂住嘴。
花重阳脸上的笑容僵的比哭还难看,却强忍着搁下手里茶碗,装出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无所谓。他又不是和尚,怎么可能不碰女人。”
兰草郁闷的简直想把自己抽死,拿开手一脸心虚的补救道:
“……阁主之前认识的……统共也没几个……他长得那副样子,向来都是女人自己贴上来……”
花重阳再也装不下去,索性别开眼:
“……那倒是。他要骗个女人,还真是易如反掌。”
这话说的,似乎话里有话。兰草先是怔了一下,思索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反驳:
“这个你倒是说错了。阁主从来懒得骗人,更别说骗女人了。”
花重阳抬头。
兰草看她一眼,神色异常认真:
“以兰影宫的实力财力,阁主想要什么直接去拿就是了——何必费心张口去骗?他才不会——”
花重阳直接打断她:
“不屑于骗人?那他当时怎么装作祖咸骗——”
她猛地打住话头。
如今想想,把兰无邪认作祖咸,从头到尾竟然都是她一厢情愿,兰无邪从未承认过自己是祖咸,更别提开口骗她——
想到这里花重阳怔一怔,垂眸笑开:
“果然……好一个从不张嘴骗人。”
兰草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径自又说下去:
“你应该能看出来阁主其实有点孤僻,唯独痴迷练武,一闭关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出来。平时的时候想说的还懒得说,不想说的索性就更不会理会,连应付都不会应付一句。所以——”
花重阳又笑。
所以,兰无邪在她身上倒还真算费了心思;只是不知道,这应该算是幸还是不幸。
兰草察言观色,看她笑的还算正常,小心翼翼又说道:
“……所以,重阳姑娘,阁主虽然脾气差偶尔任性妄为了些,不过对你,我看还是放在心上的——至于女人……那都是过去……”
过去?
花重阳又笑笑,脸色如常的问兰草:
“他只知道练武,怎么还能去找女人?”
兰草闭嘴不说话。
花重阳又开始挑眉看她,一直看一直看,看的兰草脚软,才小声嘀咕道:
“不过就是……他说要女人,我们找来……他上完就走,让我们扔人……”
这次她说完,花重阳直接连脸色都没变,笑着自己倒了碗茶水,慢慢抿了一口,才说道:
“办事倒是利索。”
分明是笑,神色也没什么异常,可兰草看着花重阳脸上的笑就觉得浑身发凉。想想自己刚才说错话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于是她抱起茶壶一门心思想赶紧溜:
“你不是还没吃饭?我去厨房看看。”
“算了。”花重阳在她身后摆手,“等你们阁主回来再说,你先下去。”
兰草如获大赦的捧着茶壶转身往门外冲,一头撞上往里走的人,抬头一看,立刻脸色铁青的跳到一旁:
“阁……阁阁阁阁主……回来了?”
兰无邪看一眼花重阳,又对兰草皱眉:
“跑什么。”
“呃,没没没没跑什么——就刚跟重阳姑娘随便、随便聊了几句——”
兰无邪看她一眼迈步进屋,含笑的目光只对着花重阳:
“回来的晚了。等久了吧?”
花重阳坐在桌边远远看着他,努力想笑出来,试了几次都失败,只好侧过脸垂眸摇头:
“没。不饿。”
兰无邪笑着再看她一眼,回头吩咐兰草:
“拿晚饭。”
兰草听了扭头就跑,急匆匆连门都忘了关。兰无邪又看花重阳一眼,转身将门关上,又走到对面烛台用铁丝挑挑烛心。
花重阳这才抬头看他。
兰无邪身上又换了淡金的袍子,浅蓝镶边,在灯下闪烁着细腻的浅金光泽,上午身上那件黑金带凤鸟图纹的袍子早不见了踪影。她想开口问他为什么又换了衣服,嘴还没张开,心里倒先憋得难受,于是索性不开口,捧着茶碗在手上转来转去。
兰无邪不觉有异,走到桌边坐下也倒了碗茶,笑着开口:
“跟兰草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
“兰草平时莽莽撞撞,不过倒还心细。该投你的脾气。”
花重阳捧着杯子,头也不抬:“嗯。”
兰无邪脸上笑容微滞,认真又看了花重阳一眼,顿一顿,抬手要摸她的发梢。
花重阳不着痕迹抬头躲开,双手捧着茶碗放到桌上,笑得心不在焉:
“刚才跟兰草聊天,她说,你从来不屑于骗人。”
兰无邪慢慢收回手,脸上笑意渐渐淡了。花重阳只装看不见,还是笑着:
“兰草倒还真维护你。你从不骗人,是不是真的?”
兰无邪将茶碗放上桌,垂眸拎起茶壶慢慢倒茶。房中安静无声,只有茶水汩汩流动落在茶碗里,淅淅沥沥,听上去分外响亮。倒完花重阳的茶碗又倒满自己的,兰无邪才抬眼看着她,轻声回答道:
“自然不是。这世上总有些想要的——”
话还没说完,外头响起敲门声将他打断,安平和兰草端来晚饭。布置妥当安平和兰草退下去,兰无邪捏着筷子替花重阳夹菜,花重阳默不作声的吃下去,吃到一半便放下碗起身:
“今天没什么胃口。我饱了,你慢慢吃。”
兰无邪没做声,也跟着放下筷子。
房里正中一张木榻,已经入春,木塌下却还燃着火盆。木榻后头的窗下一张简单妆台,花重阳想也不想就坐到离开饭桌最远的妆台前,开始发呆。
窗外映着模糊灯光,她呆呆瞪着外头朦胧光影,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闪过下午在画舫上听到看到的情景,不时交缠出叶青花骂过她要她离开兰无邪的那些话。
兰无邪有过不少女人,她早知道。
兰无邪心机沉城府深,她也知道。
她知道,他曾以告知炎昭下落为诱要她入兰影宫,他带亦正亦邪的兰影宫重出江湖彻底站在武林盟的对面,他一出江湖各门派便接二连三死人灭门……
她还知道,兰无邪一出江湖便要抢天下第一,绝对不是只要做“天下第一“这么简单……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仅仅是知道,还可以当做不知道;看到听到的越多,她却越来越难,将那张绝色的脸同半帘醉里八角凉亭下那张醉意朦胧的脸融合起来。
花重阳
夜色沉沉,靠在窗下,手指又一下没一下,沿着妆台一侧精雕细琢的木纹划过去,眼神一片茫茫然然。从凉亭里初见,到黄昏时候在画舫上,每一事每一幕历历若在眼前清晰的像一幅幅画卷,她也该看的明白;可是脑子像被倒进去了一堆浆糊,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
十几年前少林寺山下的小镇,她才几岁,在街头道听途说炎昭不要花初雪转而去找别的女人了,她回到家里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问花初雪爹还要不要她们。
她娘笃定的对她说:要,当然要。你爹做大事去了,很快就回回来找咱们。
年纪一岁岁长世事一天天看的清楚,人人都说她娘亲傻,她不觉得;她只是认为,娘亲太放不下;当时跟炎昭好了,为了他众叛亲离的跑了,都是可以——可是她错在太执着,拿得起却放不下,为了炎昭竟把一辈子都搭上。颠沛流离混了十几年,分分合合她看得多了——于是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做人就要潇洒些,要拿可以拿起来,要放也要放下下;是非爱恨,哪个一定能长久?
连初认识祖咸觉察自己喜欢上他,她都想过他们以后可能会怎么分开——无非生死别离,或者日久相忘于江湖。那次醉意朦胧对祖咸说过的话——等老了,我们去个僻静的地方,种兰花安静过日子——她也清楚,那是醉话。
老了?多远的日子,只怕他们将来,未知人老身先死。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祖咸干净内向对人真心,没想到有一天她想走开,是因为别的女人。
道理明明白白。
可失望心疼和一刻不停的煎熬挣扎,她一点也不少受。
从今以后,她再不会怪娘亲那时候放不下。
对面烛光摇摇晃晃,蜡泪一道道垂下,将精美的金字刻花红烛烛身雕琢的斑斓。兰无邪似乎觉察出她有些心事,起先是坐在桌前看她,后来悄无声息站起身,看着她起身将窗打开一溜缝隙。夜晚的微风吹进来拂动她的衣衫长发,兰无邪看着,忍不住走近,从后头轻声叫她:
“重阳。”
花重阳不答话,微微侧过脸。
熠熠烛光落在她的侧脸,一一映出秀美的前额微扬的眉梢浅垂的眼睫,和挺直鼻梁滟红嘴唇。她侧脸的线条清晰干净如石刻,却精美得脆弱,一身青白衣裳融在风里,看上去似近还远。兰无邪怔怔看着,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重阳。”
花重阳身体微微僵硬,被他握住的手变成跟他一样的冰凉,半天清清嗓子,勉强出声:
“怎么?”
兰无邪低头将脸埋进她颈窝,手握着她的,许久长吁一口气,声音拖沓轻缓,像是疲惫之极:
“没什么。”
说完,他揽着花重阳往后一起坐在椅上。浅浅兰花香气涌进鼻孔,那是他的体香,往日嗅着明明好闻的很,此刻花重阳却被熏得有些反胃。兰无邪斜倚扶手将她揽进怀里,脸还是贴在她肩头,许久,声音低缓的开口:
“风也暖了。”
花重阳不做声,却有些紧张,就怕兰无邪会动手碰她——黄昏时候画舫上薄江半披着衣服跪在他榻下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一刻她恨死薄江,更恨死兰无邪。
此刻他要碰她,她大概会忍不住,一巴掌对着那张绝美的脸抽下去。
一分一刻,花重阳靠在兰无邪身上,越来越觉得身体渐渐僵硬。可是兰无邪就这么拥着她,呼吸渐渐绵长,等了好久她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他带了睡意的声音:
“那天碰巧遇上那个无赖。”
一贯的兰无邪式陈述,说什么都是干巴巴。花重阳仍旧不做声,只静静听着。兰无邪顿了好久才又开口,带着睡意的声音又带了笑意:
“他喝多了,说了些无聊话。”
花重阳忍不住问:
“说什么?”
兰无邪模糊轻笑:
“临走时他指着我的脸说,你要是跟花重阳生个孩子,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花重阳怔住。
要是这话他放在昨天跟她说,或许她可能以为他在试探她想不想生孩子——虽然这试探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有些笨拙;甚至她可能还会兴致勃勃很傻很天真的绾起袖子认认真真跟他讨论一下如果他们真的有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这会儿,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接话。
沉默一刻长过一刻,她觉出兰无邪握着她手腕的手指丝丝收紧,还是漫不经心将话题岔开:
“那人是什么人?”
兰无邪默然片刻,轻咳一声:
“一个旧识。”
花重阳微微坐直了身子,漫不经心的语调,似笑非笑:
“旧识?不知道是男是女?”
兰无邪明显的怔了一下,而后很认真的回答:
“是男的。”
顿一顿,他紧紧握住花重阳的手,又咳了两声,声音紧绷别扭:
“你不要多想。我——只要你一个。”
花重阳还是似笑非笑:
“真的?”
兰无邪迟疑片刻,微微别开脸点头。
若是往常,她绝对会以为他在尴尬,而非犹豫。平时闷的话都说不了几句,人前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做出这样的表白,尴尬是正常的吧?
颤颤烛影下,花重阳看他,松开他的手站起身:
“孩子的事——你不提,我还真没有想过。”
兰无邪跟着站起身,理理浅金衣袍,眉眼全是迁就的笑:
“我只是说说。以后——还长着。”
花重阳边说着走到榻边,和衣朝里躺下: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一个小人儿活着……只怕苦多于乐。”
兰无邪在榻沿坐下,许久,还是认真的语调:
“不会,我会护着你们。”
花重阳默然,心头酸涩。
当年她娘要生她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到过炎昭这样的保证?可是算到今天,从小到大她吃了多少苦,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谁曾来护着她一天?
想到这里,她合上眼,假意打个哈欠:
“不说了。今天困的厉害,早点歇下吧。”
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兰无邪还在睡梦中,花重阳已经坐起身。兰无邪紧贴在她身后,不知何时手臂搁在了她要腰上。盯着兰无邪的脸看了许久,将他搁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拿开,她小心起身,在妆台前换下身上青白色衣裳。
妆台上背光的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榻上兰无邪的身影。
花重阳手指缓缓拂过镜面,指尖留下一片冰凉,放下手垂眸苦笑。
戏中唱的水中月镜中花,原来是这个意思。
推门出去,东方泛白,长廊下艳红灯笼却还亮着,像一团一团的红雾。清晨微寒的风里,她散着脚步走上去,无聊至极的一盏一盏把灯灭掉,走到长廊尽头,正好遇见捂嘴打着哈欠的兰草睡眼惺忪迎面走来:
“啊,你啊。怎么起这么早?”
花重阳笑笑,一把拉住她:
“兰草,帮我个忙。”
兰草揉揉眼,又打个哈欠,眉眼带着坏笑:
“这么早就跟我要早饭,昨晚被阁主折腾坏了?没空,我还要上茅——”
“不是。”花重阳打断她,“你出去帮我去买点东西。”
兰草一怔:
“这么早?半帘醉里什么没有?还要特地出去买?”
花重阳扯过她耳朵轻轻吐出一句话,兰草被惊呆,石化半天低头瞄她几眼,结结巴巴反问:
“你你你……阁主知不知道?”
“只是防备。”
“阁主……他吩咐的?”
“不然我要你去买?”
“可是
兰亭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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