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落空。
她抬头,看到带着面具的兰无邪还是那袭紫衣,侧身站在床帐旁。嘴唇有些干裂,她舔舔唇角,哑声开口问道:
“这是哪里?”
兰无邪顿顿,转开眼:
“西湖上。”
花重阳一言不发从床上摇摇晃晃爬起身扶床站起来。毒效似乎尚未过去,她仍觉得浑身虚浮却坚持着一步一步往门口走,边走边觉得脚步一摇一晃。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就在她靠近门口的时候,兰无邪忽然出声:
“你出不去。这是在西湖的画舫上,四面皆水。”
花重阳脚步停住。
四周静谧,窗口是朦胧夜色,应仍是在夜深时候,静心聆听,有如风般的渺渺茫茫乐声传入耳中,应该是西湖不远处的歌坊。
她艰难的吞口唾液,问道:
“为何在画舫上?”
兰无邪微微垂眸,漫不经心吐出几个字:
“这里清静些。”
锦缎紫袍,墨发披覆如水,修长的颈子精致尖薄的下巴,唇角淡若无情的线条。他垂着眸子,令人看不清眼中神色。
即使面罩遮脸,兰无邪仍然美的有些过分,而花重阳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许久,兰无邪转身慢慢踱步到她身边,抬手探出手指轻轻挑起凤翼簪上的垂坠
“这簪子真是精致。天下又有几人,能配得上这凤翼钗?”
花重阳抬眼,忍不住退一小步。
烛光照着,将她高挑纤细的身影映在床帐上;凤翼钗上垂下的珠串投在垂帘上,细细一串的长影贴在她的颈侧。兰无邪唇角微弯,声音依然不动声色的温和如昔,声音缓的像是要沉下去:
“王族谢氏代代传家之宝,国乐公主谢长安受封之时头上戴的紫金凤翼钗。”
花重阳一怔:
“你胡说。”
“凤翼簪早在国乐公主在世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确切的说是丢了,”兰无邪背手忽然浅笑,“据说这是国乐公主心爱的东西。你从来没有听说过么?据闻国乐公主殡天之时,宁静王抱着她的尸身把自己关在在皇宫内悲恸欲绝,三日不曾饮食也不曾开口说话,到了第三日群臣在大殿之外跪了一夜才等到他开门,开口之后他的第一道旨意就是——”
话头到此顿住。兰无邪微笑不语,引得花重阳忍不住转脸追问:
“就是什么?”
“就是,”兰无邪转身怡然踱步到茶几旁坐下,左肘倚桌,“第一道旨意就是用紫金凤翼钗为国乐公主陪葬。但后来宫人翻遍了国乐公主的寝宫国安宫,却没有找到紫金凤翼钗。所以后来宁静王——”
话头又打住。
顿了许久,兰无邪端起茶碗抿一口,才漫不经心垂眼接着说道,“当时宁静王正因悲恸过度卧病不起,听说凤翼簪不见,接着下旨,让国安宫的人,和晋平侯上官一族,都去陪葬。”
画舫
“所以,”沉默许久的花重阳终于有些理清思绪,“你想要这凤翼钗?”
兰无邪停住手上玩弄茶杯的动作,细打量她许久,才又开口:
“我要是想要这个,就直接去找叶青花了。”
花重阳默然。
凤翼簪上细致的垂珠微微摇动,就连落在垂帘上的淡淡影子看起来也太华贵精致。花重阳不确定自己发髻上的凤翼簪是不是兰无邪口中的紫金凤翼钗——虽然叶青花也告诉她,她头上这玩意儿的名字也是紫金凤翼钗。叶青花当时从一个小木匣子里拿出红色丝绢裹着的凤簪举到她眼前的时候,她也不过觉得这东西好看而已——只瞟了一眼,便任由叶青花把簪子别到了她头上,甚至叶青花后来告诉她这东西价值连城的时候,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一定叶青花是唬她,如此一来如果她不小心弄坏了簪子向来精明的叶楼主便可以狮子大开口的要她赔钱进而让她继续为青楼卖身卖命了……
叶青花是唬她没错,不过花重阳没想到叶青花把她糊弄的这么过——
从十四岁开始认识她,当时她经过一条巷子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死胖子正拉扯着一个姑娘,她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把死胖子打倒在地。那时候叶青花看上去只是个清瘦清瘦的姑娘,容貌艳丽,比她矮了不少但动作却利索的很,被花重阳救下以后非但不腼腆反而卷起袖子看看花重阳,嘴里恶狠狠“呸”了一声然后对着地上的胖子一阵更加恶狠狠的拳打脚踢之后踩着胖子胸口恶狠狠到极致的骂道:
“敢打老娘的主意?也不看看老娘是什么运道!……”
等叶青花骂够了转过身奇迹般的换上一张热乎乎的笑脸,花重阳惊得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年龄应为二十六七的少妇,温柔万分的羞涩低头:
“多谢少侠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随即她便倒在了花重阳身上,而花重阳一眼就看出她的晕倒是装的——据叶青花事后讲,那是因为她当时瞎了眼把她当成了男的。
那就是最初的叶青花。
从十四到如今也已经有四五年,她们一起骗人一起喝酒一起照应着青楼偶尔还一起到大街上吃牛肉面,不同的是叶青花已经费尽心机的做上了青楼楼主从此掌握着这个江湖中有名的帮派,而她依旧孑然一身飘零江湖。
只是花重阳一直以为,叶青花虽然嘴毒了些,但有这份交情在,她不会真把自己给卖了的……
她抬手抚着发髻上的凤翼钗,看向兰无邪:
“你认识叶青花?”
兰无邪头也不抬:
“各取所需。”
“你抓我来有什么用?”
兰无邪垂眸不语,许久才抬眼看着花重阳,捏起她的下巴,轻声道:
“这张脸,除了你和炎昭,天底下没有第三个人能再有。”
两双眼眸相对凝视,兰无邪修长眸子眼神渐渐幽深,看不出是爱是恨,只是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力道却越来越大。花重阳忍着痛,低声笑出来:
“兰无邪,你找错人了。碧落心法,根本就不在我手上。”
一连两天,花重阳都没有出门。
花间园后院东面的厢房,她很循规蹈矩的早上吃早饭,中午吃午饭,晚上吃午饭,晚饭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然后就在第二天晚饭后,付伯忽然过来敲门:
“少主。外头有个公子要见你。”
“公子?”花重阳一怔,“是什么样的人?”
“披着白色狐裘,后面跟了一个规矩有礼的侍从。”付伯搔搔脑袋,又添一句,“哦,这位公子高挑斯文,相貌不错。”
花重阳立刻想到司徒清流,她犹豫了一下,转身斜倚在床头摆摆手:
“算了,付伯,我有点累。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眼看付伯转身离开,花重阳叹口气,阖眼欲睡。结果辗转了一个时辰,她终于还是从床上跳起来,披上外袍往外去。
临近上元,街上不时响起爆竹声声,还有小孩提着红色纸灯笼闹闹嚷嚷。花重阳随便挑了家酒馆进去,挑了角落的一张桌挥手要了一坛酒,一个人开始喝闷酒。小酒馆不过容纳十余人,屋子中间一个小小火炉,烘的屋内温暖如春;炉上有热水,店内有少言勤快的小二,不时提着热水跑来为酒客添烫酒的热水。一杯又一杯,渐渐浇透心底寂寥。临街的小小木窗被支起,夜色渐深,透过尺余宽的缝隙,依稀可见街上行人也渐渐稀少。多半坛酒尽,花重阳有些微醺的起身,随手丢下酒钱:
“结账。”
然后她转身,看清楚酒馆内除了她唯一剩下的一位客人,不由得一怔:
“……司徒——”
司徒清流竖起修长食指,回头看看打着瞌睡的小二。
街头酒馆人多眼杂,自然要小心隔墙有耳,何况眼前的是堂堂世子,花重阳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道:
“司徒兄。”
司徒清流微笑着,指指身边的位子:
“坐吧。姑娘一人在这里喝酒?”
“是,”花重阳坐下,“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刚才世子去找我的时候,我——”
“去找你?”司徒清流微微一怔,“我并没有去找过姑娘。”
“……没有?”
花重阳彻底怔住。
那会是谁?
狐裘披风,高挑斯文,身后跟着一个侍卫……
难道……是他?
花重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急急向司徒清流道别:
“我还有事——先失陪了,世子!”
青灰色的影子匆匆消失在门口。
片刻,品蓝提着一件披风进来,看到司徒清流手中端着酒杯,一脸怅然若失,忍不住问道:
“世子。”
“嗯?”
“重阳姑娘——走了?”
“嗯,”司徒清流淡淡应一声,“她说有事,先离开。”
“方才明明看到重阳姑娘是坐在那边桌上的,”品蓝看看眼前的桌子,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世子刚才没有找重阳姑娘同桌饮酒,一晚上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自斟自饮?”
司徒清流没有答话,许久才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品蓝,咱们也回吧。”
花重阳急急跑出酒店,径直往安阳街去。
半帘醉的帘子果然半卷着,里头依稀可见灯光。她三步两步跑进后院,看到回廊下一溜高高低低悬着的灯笼光芒熠熠,不知怎么的,一时心口竟有些发紧。缓下脚步,她无声走进祖咸的屋子,敲敲门,放低了声音:
“祖咸。”
里头无人应声。
在敲门,还是没有声音。
是生气了?
花重阳忍不住唇角一抹忍俊不禁的笑意。
以祖咸的脾气,是绝对有可能因为被人拒之门外而大发雷霆的。想到这里,她再敲敲门,扬高了声音:
“祖咸,我进来了啊!”
她轻轻推开房门。
房里烛台高照,光芒熠熠;木榻上狐裘凌乱如云,似是刚有人睡起未整理,塌下几只火盆只余红烬;一旁小桌上,一碗满满的汤药纹丝未动。
没有祖咸的影子。
花重阳转身退出房门,又朝着庭园里看一遍。
对面湖上的凉亭里,也空空没有人影。天上星芒散尽,月色昏暗;虽没有风,却寒冷刺骨。花重阳走上回廊,忍不住猜想,这么冷的天,以祖咸那一身病骨,他能到哪里去?
花重阳边嘀咕边往回走,刚走到半帘醉与庭园相连的后门,迎面一个急匆匆的身影,看见花重阳随即疾步过来:
“重阳姑娘。”
“安平?”花重阳迎上去,“祖咸呢?”
“不知道,”安平微微皱眉,“晚上我同主子去了一趟花间园,听说你睡了我们便又折回来。只是等我煮好药端进房的时候,主子已经不在房里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袭上心底。
花重阳脑海中乍然浮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从今天开始,你接近谁,我就杀了谁。”
她推开安平,往外头疾奔。
夜深,街上早已人静。花重阳跑跑停停过了安阳街又来到华阳街,虽然看到三两个零星人影却都不是祖咸。一口气又跑过城里三五条街还是不见人,花重阳失望的缓下步子,却停不住胸口里的心急如焚。
她不知道祖咸的功夫如何,倘若遇上兰无邪,能不能自保?纵使他善于使毒,但却倚赖着兰影宫,而兰无邪确是兰影宫昭阳阁的阁主,他能奈他何?
绕来绕去,她最后还是来到华阳街口。远处是与流水畔相连的华庭苑,上元将至,里头早已挂满了各式彩灯。走神走的厉害,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花重阳便拖着疲乏的脚步漫不经心走了进去,待抬头看见满眼五光十色的花灯,才猛地一怔。
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转到这里来。
她苦笑着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到苑子东边一条短短游廊,廊下高低有致的莲花灯,灯下一桌,一个白衣男子站在桌后背对着花重阳这边,正抬头专心看着廊下悬着的一盏水红走马灯。
那个背影宽肩细腰高挑清瘦,一把子黝黑的头发垂在背后,此时看在花重阳眼里便觉好看。她定了心,禁不住微笑,站在原地对着那边高喊一声:
“祖咸!”
画舫
“我们花间派,最看不起你这种人。”花重阳仰头灌下一杯酒,放下酒杯斜睨着祖咸,“喝个药都嫌苦,哪有这样的男人?”
半帘醉庭园里的八角亭里,地下燃着火盆,她不坐凳子却偏偏坐在栏杆上,屈起右腿手臂搭在上头,长长的头发沿着凉亭的栏杆,微醺的眼神望着湖上。火盆旁边的躺椅上铺了厚厚的皮毛垫子,祖咸裹着同色灰毛大氅,一言不发看着她自斟自饮。
“安安稳稳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花重阳望着酒杯一边出神一边低声念着,转头看看祖咸,“我也想安稳过一辈子。”
祖咸还是不出声,一边静静看着她,一边将酒杯递到唇边,缓缓嗅着。
园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火盆里哔哔剥剥燃着木柴的声音,和花重阳断断续续,略低的嗓音。头一次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他一个人醉倒在这个亭子里。醉里有人叫他,他抬头,看到一张日思夜想的脸,脸的主人怜惜的叫他别着凉,还帮他披上狐裘。
醒来还以为是梦,他裹着狐裘想着梦里的情景,唇角微笑。醒着身痛,梦里厮杀,唯独这一次,竟然是个美梦。
此时此刻,不知是梦里的还是真的花重阳坐在凉亭栏杆上,微醺的样子像个少年看着他:
“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炎昭?”
祖咸淡然颔首:“见过。”
花重阳弯腰凑近他,瞪大眼微微笑着:“他跟我像不像?”
“眉眼如出一辙。”
花重阳笑笑,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低头斟满酒:
“六岁的时候,我娘就过世了。临死之前她要我去找我爹,要我问我爹一句话。为了问这句话,我执意的想见到他。少林寺里呆了几年,武当山上呆了几年,十二岁那年,我从武当山偷跑出来,独自一个人找到兰影宫。”
一仰头又是一杯,花重阳微眯着眼看着祖咸,火盆映着她的脸,照出她眼角闪烁天真的笑意:
“你的酒真是好喝,比少林寺下武当山头兑了水的好多了。”
祖咸终于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栏杆边上夺下她的酒壶:
“你喝多了。”
花重阳脸上不见素昔沉稳,仰着头傻笑着去抢酒壶:
“我喝多了?笑话,你才喝多了!我五岁开始喝酒喝到现在,除了付伯,谁还算得上是我的对手!”
祖咸转身将酒壶放在石桌上,伸手抚着花重阳的头发,嘶哑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
“是,没人能比得上你。”
“我不是吹牛。”花重阳举着空酒杯,扶着栏杆站起身看着祖咸,“那时候小,虽然伤了心嘴上不把他当一回事,但还是乖乖听了老和尚的话,回到杭州跟着付伯,要安稳过一辈子。可是谁曾想我会害了付伯,那一晚要不是为了救我,付伯的武功那么高,怎么会让付婶死了自己还丢了一只手。”
她转身,空茫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石桌上,踉跄一步过去提起酒壶又把酒杯斟满,仰头饮尽:
“从今以后,我的人……只要是我的人,通通不能再受欺负!”
酒意逼得她眼神朦胧,踉跄往后退一步绊倒在石凳上。祖咸右手挽住她的腰左手拿开她手里的酒杯将她揽进怀,裹起狐裘弯腰倒进躺椅。寂静的夜,未融的冰,冰上薄薄积雪,放眼望去一片寂寥,只有凉亭里的男子,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却清醒,低头凝视怀里一张熟睡的脸。火盆里的火光渐弱,亭外月至中天,一个身影缓缓走近凉亭恭敬的弯腰:
“少主——”
祖咸抬手,示意他噤声,低头看看花重阳,依然熟睡。他抬起手,指尖流连在她的眉眼脸颊,声音略带沙哑:
“安平,她还是同以前一样笨。”
“是。”
“你说,我是不是害了她?”
安平顿了顿,低下头:
“安平想不到那么多。一切只要顺了少主人心思,什么都好。”
“……是啊,”祖咸轻声道,横抱起花重阳缓缓站起身,“只要顺了我的心,就算要她恨我入骨,我也不在乎。”
如钩银月悬在树梢,空茫的夜色映在地面光泽冷硬如冰。
空旷的庭院里精致的回廊,纜|乳|芟麓砺溆兄滦着的灯带着昏黄暖意,与远处窗格上透出的烛光襯o喽浴;ㄖ匮粽隹双眼,一映入眼帘的便是桌上静静燃着的三五盏烛光,和窗格上幢幢的烛影d舅下头三两只火盆,烧得房里温暖如春;榻上纠结的凌乱狐裘被褥,其中半条遮在她身上?b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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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第6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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