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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交代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宜操劳。”

“前些时候,张知府曾派人传话,大人若住不惯,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贫,恐委屈了大人。”

“严、凤、楼!”他攥紧了拳头恨得要杀人一般。

一意回避着,严凤楼转开苍白如纸的面孔,将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砖上:“我没什麽大碍,大夫说只要记得吃药就好。”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顾明举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是小病。”

“小病积久不愈就会成大病。”

严凤楼还要分辩:“是些要紧的公务,拖不得。”

“公务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弯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顾明举一字一句警告,“严凤楼,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张知府叫来问问,为何严县丞如此繁忙,连陪下官喝杯茶水、谈天叙旧的空闲都没有。”

严凤楼不做声了,眼中闪烁著几许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对“张知府”三字,他唯有低头臣服。

俯身在床沿边坐下,顾明举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著去岁冻伤后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摇头:“东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贼。隔壁徐州饥荒,不出几日,必有灾民涌入;目下朝廷开炉铸钱又加了耗损;十月中旬就是圣上的寿辰,刚缴过高相的生辰纲,转眼又要再筹一份贺仪。还有去岁从邻县移居而来的那一批流民,人离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县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数推给了你。”

这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不知多少是他顾明举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无不削减了脑袋要往京城里钻,因为抚恤一方的实在太辛苦,零零总总的鸡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压死。

严凤楼沈默著,嘴角几番细微抽动,但终究没有说什麽:“众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

顾明举只觉得心疼。他的凤卿瘦得厉害。打从青州城外下轿看见他的第一眼起,顾明举就发现,严凤楼瘦了。当日他也不见得壮硕,禅衫竹架,长袖飘飘,画中的仙人般飘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脸色盖住了。现下因为一场病,愈发露出了憔悴,甚至间或有时会露出几分颓丧厌世。

“别这麽看我。”看见他眼中的温柔,严凤楼不自禁也放柔了语调,“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说罢了。”

“凤卿……”伸手去揽他的肩,趁著严凤楼不及推拒,顾明举倾身而下,终於达到了天天前来探病的目的,将严凤楼紧紧拥进了自己怀里。

“你……”严凤楼想要挣扎,双手抵上他的肩,却又放弃了,任由顾明举就这样将自己扑倒在榻上,手脚相叠,交颈而眠,“顾大人,你逾距了。”

“嘘……”男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声音却是温柔的,温柔得好似能将严凤楼化开,“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惜。放心,有我在。”

屋子外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澄空万里。午後的阳光懒懒散散,偶尔拂过一阵风,带来一缕冷冷的菊花香。

身後的顾明举睡得很沈,绵长的呼吸声微微响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个。在他霸道的怀抱里,严凤楼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入眼便是他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间,呼吸相闻,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

顾明举的样貌从来都是出众的,还在南安书院读书时,就颠倒了城内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後,如痴如醉地等著他回眸一顾。

丝绸铺卖丝绸招引来员外家春情勃发的六姨太;在酒楼做夥计却唤起寡妇老板娘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万般无奈上妓院去当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语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恼羞成怒的鸨母揪著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气到七窍生烟还不肯伸手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打。

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难容的出众。

严凤楼大著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梦里的顾明举睡得安谧,飞眉入鬓,嘴角微扬,一丝一毫皆是旧时模样。他无意识地把扣在严凤楼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严凤楼恍恍惚惚,那些窝在一床棉被下无声嬉闹的寒夜一幕幕涌上心头。

唯一一处变更,是他眉心间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戒。高处不胜寒,万众瞩目既是众矢之的,保不齐睡著睡著就再也醒不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胸间盘桓,严凤楼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触碰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应,出手如电擒住他的腕,叫严凤楼想要抵赖也不能。

严凤楼懊恼:“你装睡。”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

严凤楼脸上发热了,臂膀用力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反握得更紧,掌心贴著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麽不睡?”

“睡不著。”

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麽时候开始的?”

“……”

“你从什麽时候开始睡不著?”

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

“凤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

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著的时间越来越短,後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著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

严凤楼说得避重就轻,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消失了,只是他仍固执地不肯放手。

“没什麽,睡不著而已。我……”

他还想敷衍,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著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

“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著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麽,真的没什麽,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沈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著……而已。”越说底气越无。

“凤卿……”泪水已经溢到了眼眶,顾明举咬著牙仰头闭眼,而後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

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著的是他……

“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

“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麽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

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沈,任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纵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纵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扉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

“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麽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况且旱就比涝,恐怕明年的收成……”

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於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

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卖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

“抚恤一方,我什麽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拿刀逼迫他们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

不想征收,却不得不征收。为官至今,他还从未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於世间的人们。

於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再也睡不著。

“辞官吧。”顾明举道,“再做下去,你会垮的。”

严凤楼却摇头。

“为什麽?”

“……”严凤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迟迟不开口。

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著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

泽被苍生,初入官场时或许是因为如此。但是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场。”他眼中的蛛网般密布的红丝早已暴露他的疲惫,重重疲态之後,却是一丝如何也无法泯灭的坚持。

顾明举摇著头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麽?”

严凤楼的目光越加迷离,任凭顾明举如何逼视也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别问,我不会说。”

往後,顾明举来得更勤。一早严凤楼还未起床梳洗时他就来,留下同吃一顿午饭,然後匆匆赶回驿馆。严凤楼午间用药时,他又来,拖著长长的衣袖倚在门框边,轻佻地开著飘雪的玩笑。及至夜间掌灯,严凤楼闭眼睡下後,他才恋恋不舍地走。临走依依话别,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给严凤楼一个拥抱。丝毫不顾及他人的侧目,他亲昵地贴在严凤楼耳边一遍又一遍叮嘱,要放宽心,什麽都别想。

严凤楼闻言睁开眼。他低头吻他的嘴角,用手掌覆上他的眼:“凤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县丞府的小厮伸著懒腰打开门,他已早早候在府门外:“你家严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严凤楼房里总能看见飘雪。穿一身绯红秋衣的女子不说话时静美得恍如枝头的红叶。看见顾明举来,她总陪著说笑两句,周到地将茶水点心布置妥当,而後托词告退。

顾明举打趣说:“飘雪姑娘是越来越有县丞夫人的样子了,将来是要当一品诰命呢。凤卿,我们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呸!”没走远的女子听见了,扭过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将来要是大人赶奴家走,必定是你这坏心的顾侍郎撺掇的!”

她跺脚赌气,顾明举指著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严凤楼坐在一边,深深觉得丢脸。

县丞府家丁不多,阖府上下总是静悄悄不闻人声。顾明举躺在严凤楼身边,揽著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连日被禁止处理公务,严凤楼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转,只是依旧睡不得多时便转醒。醒来後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大眼瞪小眼,顾明举把嘴凑过去作势要吻,不解风情的县丞眨眨眼,翻过身去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以此抱怨养病时光的枯燥无趣。

於是顾明举就自背後搂著严凤楼说话。荣宠於圣驾前的顾侍郎有口吐莲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离奇传闻,大小官员的恩怨情仇,及至後宫深闺中的是是非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多了一分生动传奇,仿佛置了戏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灵活现重演一般。

严凤楼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回过身,落进他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

话题转著转著转到从前,当年罚两人留堂的夫子还在南安书院教书,年纪大了,酒瘾越深。严凤楼常提著酒去看他,他在醉後同严凤楼说起顾明举,当年顾明举干的那些混账事他一件都没忘。有的同窗没有中举,回到南安开了个小书铺,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个贤惠的妻子,现下有一双活泼的儿女。

还有那个从前常来书院给儿子送吃的的大娘,他家儿子也中举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岁传来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时候走了,老邻居们都叹息,她的福泽太浅。

宴终有散,人终有尽。几年风雨,回想时只是刹那间的功夫,其中已然几番生离死别。掰著手指头算一算,昔时那些同窗的家人们,光是尚有往来的,就有不少已经故世。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兄长,还有,顾明举的父亲。

房里突然间就安静了。

朝中传说,顾侍郎不愿旁人议论他的父亲。一旦不小心被他听见,那就要被他恨上,自此在官场再也混不下去。有心人在背後偷偷嚼舌根,这个顾侍郎可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当了官不将父亲接来京城享福便算了,居然在父亲亡故时连面都不露一下,泪都不掉一颗,这满天下,哪里有这样当儿子的?

难堪的沈默里,严凤楼再度背过了身:“我不该提的。”

顾明举的笑容也慢慢湮灭了,一直浅浅笑著的眼中缓缓绽出一分落寞:“你还不肯原谅我。”

隔了许久,严凤楼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过,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从弥补。”

顾明举执意拥抱著他,将脸埋进他披散的发间,用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弱的背:“凤卿……”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毫无芥蒂地亲昵谈笑终只能是一时,而不能维系一世。一旦触碰到现实,便如江流上的水中月一般,轻而易举就能破碎。顾明举知道,往後再像这般抱著严凤楼闲话家常的时光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忍不住闭上眼,艰难地收拾著自己内心的哀伤:“谢谢你。我知道,这些年你年年都会去我父亲坟上看他。”

日日上县衙办公雷打不动的严县丞,每年都会在那个日子前後告假,说是要回乡探望父母,实则每次都会路经他的家乡苍梧。他也曾悄悄回去看过,父亲的坟边被收拾得很干净,石碑两边还各自栽著一棵松柏。村里的人说,年年都会有自称是他旧相识的人来坟边祭拜打扫。他不用猜,心头浮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凤楼。

顾明举没有如往常般留到入夜,长久的静默後,他坐起身,站在床边最後抱了抱严凤楼,然後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离去的时候,严凤楼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再解释一遍。”

顾明举回过头,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与深藏其後的矛盾。严凤楼,这不像你。你向来讲究是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不欺人,更不自欺。

他面朝著严凤楼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想用力挤一个笑容,嘴中越发尝出苦涩:“凤卿,我可以骗天下人,但我不能骗你。”

第七章

顾明举走後,严凤楼一切如常。

处理了两三件公务,看了几篇南安书院送来的学生文章。期间杜远山来探病,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谈了许久的读书心得。聊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严凤楼顺势将他留下来一起吃饭。饭後一边饮著茶,一边又从读书说到字画。直至天色漆黑,飘雪出言提醒,杜远山才惊觉留得太晚,匆匆起身告罪:“学生耽误了大人休养。”

严凤楼的神色平静得异常,吃著飘雪端来的药,也不曾因药汤的难以下咽而皱眉:“其实,该是我谢你。”

杜远山听不明白,他也不解释,兀自倚在榻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飘雪送走杜远山後再回转,严凤楼房内的烛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见。应该是已经睡下了。跟了他四年,除了这些天来那位顾侍郎的连哄带骗,飘雪第一次见他睡得如此之早。

之後几天,始终不见顾明举。

那位负责早起开门的小厮私下里偷偷跟人抱怨:“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没怎麽样,可是这几天一早打开门,没看见那位顾大人,我就觉著不习惯了。”

府里不少人都记挂著这位顾大人的好,出手大方,逢人三分笑,管他那些有的没有的的风言风语,至少人家给的赏银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三三两两围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飘雪路过听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他们便赶紧埋头散了。府里原本人就不多,少了顾明举嘻嘻哈哈的笑声,飒飒秋风里,越发显出寂寥。

严凤楼的病却好了。翌日大夫来把脉,说应当再多躺几天。固执的县丞却坚称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当天就回到了县?b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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