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让人去取我笔墨来,我要在此作画一幅。”
陆寒早在递上万言书的时候,便将荣辱置之度外。和心爱的家人在这仙境般的别院里住了两天,更是神清气爽,胸中仅存的一点丧气也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芳菲和孩子们听说陆寒要作画,都好奇的围过来看。平心而论,陆寒在作画上的灵气却比不上芳菲,他还是更擅长策论文章。作画,只是他意兴所至偶一为之罢了。
“让娘子见笑啦。”
陆寒想画水榭边的那丛翠竹,反复揣摩了好久方才下笔。他喜欢用泼墨手法,随意挥洒几笔,将一丛修竹的形态绘于纸上,又画上两只飞鸟。
芳菲看陆寒画好了一大半,笑道:“相公的画,比起以前越发清幽了。”
这也不算谬赞。陆寒近年来养气功夫比少年时好了许多,画风也变得更飘逸。
陆寒也笑:“娘子不如也来画一幅?”
“好呀,我也要看阿娘的画”
柳儿拍手大笑,几个弟弟也都跟起哄。
芳菲的确也被陆寒的画激起了兴致。榴红赶紧替芳菲再磨了一砚浓墨,小双和碧桃定好雪浪纸,几双眼睛都看着芳菲。
“我好久没画竹子了,也有些手生了。”
芳菲边说边画。和陆寒的泼墨写意不同,她是走细腻风格的。柳儿和弟弟们都仰着小脑袋看芳菲细细勾勒出几枝翠竹的模样,也说不出哪儿好,却觉得像是看到了真竹子似的——芳菲画竹仿郑板桥,自然大气,确实比陆寒要高出一筹。
她正在凝神作画,却听得陆砚匆匆来报:“老爷,夫人,锦衣卫都指挥使萧大人来了。”
萧卓来访?
芳菲赶紧将笔搁下,和陆寒一道出了水榭想出去迎客。两人才刚刚走到水榭旁溪上的小桥中央,便看见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过了假山。
“萧大哥”
陆寒惊喜地迎上前去。
他不太清楚萧卓为何会到这儿来找他。按理说萧卓公务极其繁忙,应该是抽不出什么时间到乡下来的,这一趟过来绝不会是单纯的访友而已。
难道,是朝廷上……
他粗看了一下萧卓的脸色,只见萧卓英气勃发的脸上带着一丝疲倦,但眼中依然有着慑人神采,看起来精神不错。
两人厮见毕,芳菲才过来向萧卓行礼。萧卓略侧身偏了偏,口中道:“弟妹不必客气。”
陆寒本想请萧卓到外间厅上坐下再说,但萧卓远远瞥见水榭里冒出几个小脑袋,大笑着迈步朝水榭走了过去:“来,好久没见过我这几个侄儿了,让我瞧瞧去”
萧卓自己没有孩子,却格外喜爱孩子。尤其是芳菲的这几个儿子,他是喜欢得不得了,三不五时让人给他们送好东西。
三胞胎犹可,柳儿一见萧卓就扑了上来,“伯伯,伯伯”地叫的好不亲热。萧卓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又去看那三胞胎,水榭里顿时笑成一片。
“哦,子昌和弟妹正在作画?好兴致。”
萧卓看到水榭靠窗的桌上,摆着两幅截然不同的水墨修竹。他呵呵一笑,看了几眼,先指着陆寒那幅说道:“子昌好修养……遭到那些言官如此侮辱,依然能保持这等平和心境,愚兄果然没有看错人。”
陆寒谦虚地拱了拱手。他知道萧卓这话是意有所指,内中必有深意。“没有看错人”……是想再让他去做什么呢?当然,想让他去做事的,不会是萧卓,而是萧卓背后的——皇上。
萧卓又看了看芳菲的画作:“弟妹的墨竹图,仍是这样秀逸空灵。”
芳菲微微低下头道了一句不敢,不经意地想起,朱毓昇曾指着宫中偏殿书房的墙壁一角对她说:“你曾让人给朕带来一幅竹子,上面还题了几句诗……朕当年,一直就是把这图挂在这个位置。”
以萧卓和朱毓昇的关系之密切,他肯定也常常出入朱毓昇的书房……看到她画的“任尔东西南北风”吧。
“对了,萧大哥,”芳菲想起一事:“我们出京那日,听说前一天绿影在御街上遇上了什么刺客?当时我们着急出京,也就没到府上去慰问,不过听下人说好像绿影被一位锦衣校尉救下了?”
说起这件事,萧卓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减了几分。
“多谢弟妹关心了,影儿只是受了点惊吓……那刺客以为是我坐在车上才出手的,结果却差点伤了影儿。那天我们锦衣卫刚刚从外卫所提拔到京城的一个小校尉正好路过,出手把贼人解决了。现在影儿已经没事了。”
事情当然不像萧卓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如果仅仅是萧绿影被人胁持也就罢了,反正人救回来了。可是,她当街杀了人……即使是自卫还击,对她的名声影响也太大了。
一个杀过人的女子,哪个好人家敢娶?
可是当萧卓看到因为受惊过度又淋了大雨病倒了的绿影躺在床上,苍白着脸儿喊他“爹爹”、“爹爹”,他又说不出半句责怪的话。
唉,反正影儿还小呢。等过几年,说不定大家又忘记了此事,或许他把绿影嫁到外地去也行……再说吧。
芳菲知道萧卓赶了一个早晨的路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和他们夫妻闲话家常而已。问过了萧绿影的事情,她便识趣的带着孩子们退下了。
陆寒将萧卓请到内书房中。等下人们都离开了书房,陆寒亲手关上房门,两人才真正摆开了谈话的架势。
“子昌啊……你倒是躲清闲了。”萧卓苦笑了一下:“皇上在京中却不太好过呢。”
别人不敢这么说皇帝,萧卓还是敢的。这算不得不敬,只是随意了些罢了。
“他们竟抗议得这么厉害么。”
“嗯。”萧卓点了点头。“各种派系都出头了……说实话,开海禁肯定要伤到很多人的利益……”比如走私为生的沿海大商家,以及受到这些大商家供养的文官们。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
萧卓说道:“最要命的,也是皇上最没法说服众人的,是重开海禁后该拿出什么措施来……如何重振太祖时海运上的威势?船厂早就散了,船工们也都后继无人,而朝廷也没有半点宽裕的银子来造船啊。还有,虽然有西洋人画的海图,可那几个洋和尚毕竟不是船员,海图不清不楚的……”
陆寒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嘴角却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朱毓昇当然也不可能只靠陆寒这只冲锋的卒子,他要是没拉拢起一批有分量的文官,也不敢在这个时机就提海禁的事。萧卓的诉苦,是半真半假……朱毓昇不可能是这种坐以待毙的人,他一定有法子应付敌人。
只是,萧卓……应该是为了自己临离京前,给皇帝上的最后一封奏折而来的。
正文第二百九十五章:海
第二百九十五章:海图
“梆梆梆……”
一个年迈的更夫敲打着手上的梆子报时,随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唔,三更天了,好困……
“簌簌簌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街的那头传来。
更夫紧张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这么夜了,怎么还会有一队人马在路上跑动?虽说现在不实行宵禁,可是这样晚的时辰出来行动的……不会是什么贼人吧?
就在更夫想要放声呼喊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快速跑到了他的眼前。更夫虽然年老眼花,但手中的灯笼往前一照后,便闭嘴紧贴墙根站着,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是锦衣卫缇骑啊……开玩笑,锦衣卫连夜办公,谁敢掺和进去?想起那传说中的北镇抚司的七十二般酷刑,老更夫就从骨头往外冒着凉气。尽管理智上他知道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找他这小老儿的麻烦,但对于锦衣卫的恐惧还是从心中不停地涌出。
幸好那队锦衣卫跑动极快,还没等更夫再有什么反应,便已经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
“呼……”
老更夫重重呼出一口气,僵硬了的身子才开始松动下来。
这些锦衣卫大爷深更半夜的,又要干什么勾当了……
不管了,反正不关自己事,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
就在老更夫踉踉跄跄地往相反方向跑走时,萧卓已经带人拍开了司经局的大门。
司经局值班看门的老门子,长到六十岁了也没见过这等阵仗……但和更夫一样,当他看到锦衣卫的服饰时,就已经服服帖帖了,半点异议都不敢有。
不需要萧卓出示锦衣卫腰牌,老门子已经点头哈腰地向他行礼。萧卓皱着眉头交代了两句,老门子略略迟疑了一下,但一瞥见萧卓的脸色,就什么话都吞下去了。
“请大人跟老奴来……”
浓浓夜色中,十几个大箱子被人从司经局藏书库的“荒”字库中抬出,抬进了萧卓的府邸。
这一切,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定远侯丁易从坐骑上翻身下来,身边小厮赶紧过去牵着马缰。
“侯爷回府了——”
“侯爷回府了——”
整个定远侯府因为丁易的归来显出了一点生气。
丁易背负双手往自己的院子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下仆向他躬身行礼。他这定远侯虽然是个没参政的侯爵,没什么实权,却和皇室过从甚密,可不是那等能被人无视的闲散勋爵人家。
尤其他的妻子,昀宁县主朱宜真,是当今圣上尊敬的表姐。就冲着这一点,就没人会小看这定远侯夫妻……谁不知道圣上是极刚毅冷硬的性子,能入他眼的宗室可没几个。
“侯爷回来了?”
大腹便便的朱宜真一如往常般斜躺在屋子里间的床上。
几个月过去,她身上的浮肿消下去了不少。为此,朱宜真更加感谢芳菲提供的那几条食疗方子,让她这个抗拒吃药的身子能保持健康。
丁易和朱宜真对这一胎的重视是不言自明的,也就更加不想出现什么意外。前些日子朱宜真水肿得过了头,让他们好生着急,眼下总算好些了。
“嗯。今儿咱家娃儿有没有踢你?”
丁易与妻子伉俪情深,感情比一般贵族人家的夫妻要深厚得多,相处也极融洽。朱宜真听得丈夫温言相询,微笑道:“踢了。这孩子调皮着呢。”
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感受着与她血脉相连的这个小小胎儿的一举一动。夫妻俩聊了几句孩子,等屋里的丫鬟们都下去后,朱宜真才问丁易:“今天的大朝会,是不是又吵闹不休?”
“今天啊?可是太精彩了……呵呵。”
丁易这么一笑,顿时将朱宜真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怎么,今儿有什么大进展吗?”
皇上和群臣的扯皮已经扯了差不多两个月了。从五月底扯到七月……一个夏天都要过去了。双方胶着不下,朝政陷入一片混乱,可是不好收场呢。
今天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会,丁易这种没有官职在身的勋爵也都要上朝。一般说来,这种群臣齐聚的场合,肯定又要为开海的事情大吵特吵了,但朱宜真看丁易的表情,知道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丁易摇了摇头,轻声说:“咱们皇上啊……真不愧是皇上。”
本来大朝会一开始,在议论了几件政事后,又有人把开海这件事拿出来吵,把大朝会变成了“大吵会”。保守派还是老生常谈,一口咬定——想要开海根本是不切实际的,没钱没船,连个海图都没有,怎么开展海上贸易?
“钱,其实不需要太多。船,咱们也不是完全没有。”
龙座之上的帝皇,缓缓开口了。
他低沉的声音却压过了群臣充满火药味的吵闹,场面有一瞬间的冷却。
朱毓昇的龙目扫过全场,冷冷地说:“钱与船的问题先搁置一边,朕先让众卿看点东西。”
许多人心头便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朱毓昇执政几年,底下的人大致上也对他有所了解。看到他这种表情、语调,竟像是以前每次大势已定之后的笃定淡然……
皇上想让大家看什么?
朱毓昇拍了拍手,大殿后便鱼贯而出一队抬着大箱子的内侍。这些内侍们将箱子抬到大殿正中,然后在领头太监的号令下,统一将箱子打开了。
里头,躺着一卷又一卷发黄的卷轴。
“将画卷展开。”
随着朱毓昇一声令下,内侍们纷纷拿起箱子里的几卷卷轴,小心翼翼地在百官面前展开……
“咝咝……”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殿中此起彼伏的响起。
他们都是饱学之士——不然也不可能通过严苛得可怕的科举考试,成为大明金字塔顶端的人物。就算有一部分人不太识货,可是许多人还是看得出……
这是海图。
满满十几箱海图……
看那陈旧的装裱,褪色的字迹和线条,就知道是古物。
众人心中都响起了四个大字——“太祖海图”
“这是太祖留下的海图,”朱毓昇还是和方才一样冷静阴沉,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是太祖昨儿托梦,交与朕的。”
啥?
太祖托梦?
百官齐刷刷看向站在丹樨上的朱毓昇,眼中都写着一行大字“您懵谁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都是儒家的信徒,哪里会相信朱毓昇说的话?
可是,谁又敢站出来反驳?
所有人又将目光聚焦到了兵部梁尚书的身上。无论是反对开海还是支持开海的官员,都在想……一定是梁尚书这家伙把不知藏在哪个角落的太祖海图给找出来的
因为本来就有一部分的太祖海图收在兵部里。去年年底,朱毓昇下旨让兵部找海图,那时候梁尚书可没老实遵旨,而是将那部分海图销毁了……他和他的利益集团,原先并不支持开海。
“这家伙变节了”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心中窃喜。大家都听说了,梁尚书的亲侄女入宫后一直受宠,刚进宫就封了美人,现在又升为梁嫔,听说还有了身孕梁尚书一定是因此而倒向皇上了……
梁尚书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真的没给皇上找海图啊,可现在他也不可能直接跳出来说:“不是我干的”
朱毓昇继续睁眼说瞎话:“前儿太祖托梦与朕,告知海图藏在宫中内库某个长年未开封的库房中。朕命人开库查验,果然找到了这些收藏完好的海图……这是太祖爷的保佑”
托梦这种东西,那真是当事人说有就有,而且当这位当事人是皇帝的时候,你怎么去反驳他?
“哈哈哈哈……”
朱宜真听丁易转述完今天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失声大笑。
她这个皇帝表弟这招高啊不管他从哪儿搞来的太祖海图,反正他现在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了——谁都找不到的太祖海图,突然就出现了,他说这是太祖托梦给他的,不就是说明连太祖都支持开海么?
这让那些坚持“祖制不可废”的臣子们,怎么跟他辩论啊?
“看来这太祖海图一出,皇上的胜算就大了……也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丁易也想不通,多年来失踪的太祖海图,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谁都不知道,这些海图就静静的躺在司经局最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被陆寒在无意中发现了。陆寒离京前隐晦的在奏折中提到太祖海图,朱毓昇敏锐的察觉到陆寒或许知道海图的下落,特派萧卓去探陆寒的口风。果然,大有收获
“哎哟……”
朱宜真可能是刚才笑得太厉害,肚子突然有点疼了起来。丁易顿时非常紧张:“怎么了,夫人?”
“肚子疼……”
朱宜真脸色渐渐苍白起来。现在离预计生产的日子还差着几天……不过……
她不是头一回生产的初产妇,而是三个女孩的母亲。等疼痛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她终于确定……“侯爷,我要生了”
“快来人啊叫稳婆”
丁易大声呼喝起来,紧紧抓住了妻子的手。
正文第二百九十六章:休养
第二百九十六章:休养
等到芳菲得知朱宜真产子的消息时,那孩子都已经满月了。
“昀宁县主夫妻俩,这回总算得偿所愿了。”
芳菲感叹一声,心里也很为朱宜真高兴。
朱宜真已经过了三十岁,再不生个儿子,一家上下肯定要急死了。他们定远侯家,全靠这个孩子继承爵位呢。
芳菲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萧绿影,笑道:“我在这儿住着,闭塞得很,多亏影儿你给我带些消息来。”
萧绿影的瓜子脸比起之前更消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越发像个大姑娘了。
芳菲一看就知道这女孩儿近来心事重得很,怪不得萧卓要把她送到自己这儿来。
她想起萧卓将萧绿影送过来的时候,对她说的那一席话。
“这孩子整夜整夜的做恶梦……也难怪……唉……”
萧卓一边叹息一边说着,脸上尽是自责。
因为萧绿影自那次遇刺后常常做恶梦,从睡梦中惊醒,而京中的邪教教匪还未完全被搜查出来。萧卓担心她的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更在意她的安危。恰好他上次过来找陆寒时,见识到陆家别院幽雅的环境,索性将萧绿影送到这儿来休养了。
“弟妹,我家里没个女人家,照顾不了这孩子……我将她托付给你了,可否?”
萧卓很少请求芳菲什么事情。他这一开口,芳菲当然忙不迭答应下来。何况这“孩子”都快十四岁了,家里又有一堆丫鬟仆妇,根本不需要她照顾什么。
萧卓说起“家里没个女人”时,芳菲略张了张嘴想说些话,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说什么呢?难道要劝他“萧大哥你也该成家了”,“家里没个女人总归是不行的”,“等绿影一出嫁,你也没孩子在身边了”……
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些话的人就是她。她可?br/gt;
竞芳菲第7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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