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桌上的蜡烛发出“啪啪”的响声,那是烛芯在不住地爆出火花。
“皇上突然深夜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芳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朱毓昇却依然能听出她话里不满的情绪。
“你生气了?”
朱毓昇不知为何有点开心。
即使生气也好。总好过,她像在汤山别院里那时一样,对他恭敬而平淡,就像……两人从没有过任何交集一般。
“臣妾哪敢对皇上生气。”
芳菲当然生气,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
朱毓昇这样把自己半道截走,让人把她送到这不知什么地方来,这后宫里的人若是知道了……一旦传扬出去,她平静的生活绝对会毁于一旦。
这和当年朱毓昇将她软禁在宫里,不是一个性质的问题。
她现在不是未嫁的普通民女了,她是有了诰命的官员之妻
皇帝与官员的女眷……深更半夜在后宫约会……拜托,还能更狗血更离谱一点么?
她才不要成为惊天绯闻的女主角呢
正文第二百七十九章:冰释
第二百七十九章:冰释
(11月8号第一更。)
“放心。”
朱毓昇似乎看穿了芳菲因何而气恼,淡然道:“朕还不至于连这宫里的人都管不了。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这便是承诺不会让今晚的事情被宣扬出去了。
事已至此,除了相信朱毓昇的话之外,芳菲也没有别的办法。
“请问皇上到底有何要事?”
芳菲低垂着头再次问道。
这么大费周章的把自己给拐来,不会只是为了和自己说些废话吧。
朱毓昇看着芳菲浑身散发出抗拒的气息,轻叹一声。
“芳菲……你非得这般和朕说话吗?”
芳菲听到朱毓昇话里带着些伤感,不觉一怔,抬头朝他望去。
只见朱毓昇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落寞”二字。芳菲想到无论如何,他这么多年来总是明里暗里对自己多有照料,自己这般冷淡……也确实不太应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每次面对他的时候,总像是刺猬般不自觉地竖起了尖刺,想要把自己保护起来……他明明不会伤害她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芳菲沉默下来,只是静静看着朱毓昇不说话。
朱毓昇见芳菲面上的戒备之色渐渐淡了下去,心中郁结不由得去了一半。
他有意缓和一下气氛。芳菲看到朱毓昇走到房中书案前拿起一本《大学》翻了几页,感叹说:“芳菲,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芳菲摇了摇头。她连这是皇宫的哪个角落都不清楚,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座偏僻的宫室,是朕被立为东宫太子前居住的地方……自入宫后,差不多住了有十年的时间。”
朱毓昇将手上的书本轻轻放下。
十五年前,他是一个极普通的宗室子弟。身为安王的次子,他本来以为自己就和家里那几个叔叔们一样,靠朝廷封下的土地庄园和宗室俸禄为生,终身不得参政。
很富贵,很闲散,很平静。
可是突如其来的圣旨将他急召入宫,他居然就成了这庞大帝国的继承人候补人选之一。
不过,也只是“之一”罢了。
召他们入宫,更多的是太后的意思。那时的皇帝,还没有放弃让自己的妃嫔们产下子嗣的念头,对这三个侄子根本是不闻不问……要不是太后时不时关照他们一下,他们过得会更潦倒。
所以,朱毓昇那时被分到这间偏远的宫室里来,一点都不奇怪。
“芳菲,你看那边……”
朱毓昇指了指墙壁上的某个地方。芳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在烛光的映照下,那墙壁上有一块不太明显的白痕。
像是常年挂过什么书画,后来摘下来了……那样的痕迹。
“你曾让人给朕带来一幅竹子,上面还题了几句诗……朕当年,一直就是把这图挂在这个位置。”
是吗?
芳菲自己都差点忘记了这回事。
对,她记起来了,她当时送了一副墨竹图给朱毓昇,还附上一首她从后世学来的名诗。
朱毓昇居然把她的这幅拙劣作品看得这样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朱毓昇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动,无不在表明,他还很在乎芳菲——芳菲硬要说自己不感动,那真是太假了。
只是,芳菲向来理智惯了。
她总在想,朱毓昇会这样在意她,是不是因为他从没得到她?
纵使他曾当她是盛放的玫瑰,若她真的成了他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会不会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朱毓昇唏嘘道:“你替朕包扎的那个晚上……好像还在昨日。”
芳菲柔声道:“皇上还记得臣妾幼时往事,臣妾不胜惶恐。”
“幼时。那时你的确年幼……呵,其实……朕心中有这些疑问,也不是一两日了。”
朱毓昇转过身来面对着芳菲。
“你那时不过才十岁,怎么就能在夜晚的野地里辨认出草药来替朕上药?”
“朕也以为只是偶然……可是,在知道了你更多的作为后,朕真是很好奇……你根本没有跟任何人学过医,却能够开药方,制药丸,而且还都是些奇异的偏方……”
“朕中了蛇毒,也是你开方子解毒的……还有,近一两年来,京中盛传你能让无子的妇人怀上子嗣,这也并非空|岤来风吧?”
芳菲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让她怎么说呢?
说她是从另一个时空飘来的一抹幽魂,说她脑中存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
朱毓昇却没有再逼问她,只是以深思的眼神看着芳菲。
他知道她很神秘,对她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发觉得她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很多时候,她的行为根本就是难以解释的……
“皇上多虑了,芳菲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比别人多读了几本医书,懂得些医理罢了。”
多读了几本医书,只是这样?
“芳菲……你别害怕。”
朱毓昇再次微微叹息。他本来是心如磐石的坚毅之人,平时绝少有这般表现,也就是在芳菲面前会流露出些许“凡人”的气息。
“朕知道你身上一定有秘密,但是朕不会继续追问了……你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朕是明白的。”
芳菲娇躯一震,脸上强撑出的淡然表情不由自主地开了一道裂缝,双眼一湿,险些流下泪来。
能让朱毓昇说出这样的话来,足见他对自己确实是情真意切……可自己……却不得不辜负了他。
想起他十数年来始终不变的关怀和照顾,每次见到她时情不自禁透露出的思念与爱惜,甚至爱屋及乌地关照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有她的生意……
芳菲用尽全力建筑起的防线终于在朱毓昇的真情流露下渐渐瓦解。她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想了又想,才说:“皇上……臣妾的事情……不是臣妾不愿说,而是说了也没人相信。也许有一天……臣妾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皇上的。”
朱毓昇听了芳菲这几句话,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最不愿意看到芳菲防着他、怕着他、远着他。即使不能将芳菲留在自己身边,他也希望能够看到她对他真心的微笑,就像——
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山洞里紧紧挨着的时候。
“既然你现在不想说,那就以后再说吧。朕就先当你是从天上下来,找不到回天宫的路的小仙女好了。”
芳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小仙女呢,我都多大了。”
她这一笑,屋里的气氛顿时又温暖了几分。
两人都没再就此往下说,但多年前相处时那种融洽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芳菲想,尽管她不可能和朱毓昇再有什么感情纠葛,但……就凭他方才说的那句“你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朕是明白的”,他便足以成为她的知己。
“其实,朕找你来……是为了这幅地图。”
朱毓昇从书案上拿起一幅卷轴,示意芳菲和他一起打开。
芳菲轻轻扯开卷轴上的丝线,将卷轴从左往右缓缓展开。
“这不是咱们大明的地图而已吧……外头还有这么大一片地方……”
芳菲有点拿不准。这是世界地图?可和自己后世看到的世界地图又不太像,一时有些联系不起来。
认真琢磨里头的几块大陆的轮廓,嗯,应该是世界地图。以前她看到的世界地图都是由卫星从空中拍摄的,又经过极其精密的绘制,当然和这时代纯凭航海考察画出来的地图不太一样。
这幅地图放在现在,倒也算是很先进很详细了,只是和芳菲看过的那些地图比就显得十分粗糙。
“这是沙静思神父画的吗?”
芳菲能看出这地图和沙静思送给自己的地球仪的绘画风格相当一致,不会是大明的画师画出来的。
“对。”
朱毓昇一手拿着卷轴的一边,一手指着大明的疆域,感叹说:“朕本以为富有四海,谁知也不过是占据了这天下的一隅而已。九州八荒,何其大也”
芳菲说道:“但我大明的疆域,也鲜少有国家能媲美了。”她这也不是妄自尊大,这会儿比大明大的国家……什么米国加国的,都还是荒土一片土著遍野呢。
只是,朱毓昇为什么特意找她来看世界地图?
这一点,芳菲有点想不通。
难道是沙静思神父在朱毓昇面前说过什么?她记得沙静思神父送地球仪给她时,她和他就那地球仪说过几句话……是为了这事吗?
这回还真是被芳菲给猜着了。
正文第二百八十章:默契
第二百八十章:默契
(11月8号第二更。)
芳菲转过头去看朱毓昇凝视着地图的侧脸。
在并不算明亮的烛光下,朱毓昇的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一起,眉峰高耸,在眼周投下一圈阴影,显得格外凝重。
“皇上是在为海禁之事烦恼吗?”
芳菲轻声说道。
听到她这句话,朱毓昇面容震动,迅速扭头与她的目光对在一处。
重开海禁,这四个字没有一天不在朱毓昇脑子里转三遍。
但是真正说出口的……却一次都没有过。
这件事,是真正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他贵为天子,也不可轻举妄动。
他和几个真正的心腹隐晦地商量过此事,比如萧卓,但他们都对此事抱持着不太乐观的态度。尽管经过詹太后宫变与颐王叛乱,朝中老臣被清洗下去一大半,可是保守派的力量依然是巨大的。
不仅仅是在朝廷任职的官员而已……还有在野的大儒们,以及清流名士,遍及全国的儒生……这股强大的能量,可以成为支持朱毓昇的后盾,也可能会变成冲垮他的激流。
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一直在努力思考怎样打开局面。
这次的选秀,自然也是如芳菲想象中的一样,是为了让朝中官员更加靠拢到他的周围。选入宫中的秀女,可以作为控制官员们的筹码……没有什么温情可言,这就是政治。
但是光是这样,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要真正在政治上做出许多决策才能推动这件事进行下去……
而他的心事,被芳菲一句话就点破了。
“……是你猜到的吗?”
芳菲欲言又止,其实这是陆寒猜到的。可是她拿不准该不该把陆寒说出来,毕竟“妄自揣测圣意”不大不小也是一条罪名。
“嗯,算是吧。”
她还是决定不说出陆寒来。朱毓昇对自己温柔不假,对别人……她不敢肯定。不然陆寒当年也不会硬生生被从庶吉士考试里撸下去了。
朱毓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几眼,才重重点头说:“没错。朕是有这个想法。你认为……应该重开海禁吗?”
“妇人不当妄言政事……”芳菲对政治不是太擅长,不想就这种宏大的命题与朱毓昇讨论下去。
但朱毓昇却不这么想。“无妨,你就随意说说好了。朕……实在是想找人说,也没法子……”
他身为皇帝,早已失去与人谈心聊天的资格。而这种关系重大的政事,他更是不敢随便和人讨论,顶多和萧卓暗地里商榷一番。
可萧卓武事与密报上厉害,对于这种政务,也插不上话,只能听朱毓昇说罢了,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内阁的阁老们,诚然会替他分担政事,可是不代表他们会赞同与支持他的决定。
芳菲听他说得诚恳,只得讷讷开口说:“那我随便乱说……皇上可不能生气。”
“朕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
朱毓昇温然一笑。芳菲仔细想想,呃,好像还是有的……算了,不去提醒他了,他是皇帝嘛,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朕曾听那沙静思说,你与他说过几句西洋人的航海……所以今晚找你过来说说。”他其实还不只是为了这个理由把她拐来的,要往深处说……就是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不需要什么理由。说这个……就是个借口罢了。
不过芳菲显然当真了。她记得当日与沙静思神父闲聊,听他说起乘船从佛郎机启程后一路上的辛酸历程时,曾替他们感慨了一番,顺口说了一些她所知道的这一时期欧洲人的航海情况。
现在朱毓昇问起来,她便也就选择性的说了一些荷兰,佛郎机之类的国家的海上贸易的事情。说起来,她以前一直以为荷兰这国名是后世才有的,没想到大明时这国家就叫荷兰了……
“这样啊……”
朱毓昇没问芳菲为什么知道这种连锦衣卫的密探都不知道的事情。芳菲也料准了他不会问,才敢说的……也许这也算一种默契吧。
“果然还是得开海禁啊。”
朱毓昇对芳菲说到的,荷兰通过海上贸易获取厚利进而富国强民的事情,感叹不已。国库太需要太需要这样大笔的进账了。
可是要有进账,就得先支出。即使朱毓昇没做过生意,也懂得这个道理。即使他能说通那些大臣们强行重开海禁,又哪儿来的钱造船……
虽然不舍得,更有许多话想与芳菲说,但朱毓昇还是不得不让惠周安排人把芳菲送了出去。
芳菲还以为自己要赶不上关宫门了,但朱毓昇这地头蛇显然是计算过的。她被送出宫门时,后面还有一两顶轿子在送最后的一批女宾们——可见今日的女宾之多,真把皇宫里的内侍宫女们折腾坏了。
“真是辛苦的一天啊。”
芳菲一进了自家停在宫门广场上的马车,立刻靠在软枕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是大清早起来梳妆打扮,又受了半天的宫廷礼仪教育,接下来是冗长的宫宴和无聊的赏灯会……临走前,还被朱毓昇半道截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这一天下来,几乎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怎么会不累?
不过……身子虽然疲累不堪,她的心情却还是很舒畅的。
一路上,芳菲的唇边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能够和朱毓昇深谈这一次……将一些长期盘踞在脑中的心结解开了,未尝不是好事。这种敞开来说话的感觉真好……她终于不需要再对他挂起厚厚的面具了吧。
碧青和碧桃看夫人闭着眼睛微微笑着,互相对视一眼,心想夫人这趟入宫肯定很愉快啊。唉,她们两个一直只能在宫门最靠近外头的偏殿和无数婢女们呆了一天,什么地方也没能去……回去怎么和那些小姐妹吹牛啊,真愁人。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忧愁呢……
正月十五过后,京城里更加热闹起来。因为选秀的旨意,也终于正式下来了。
选秀的范围是“七品以上官员家中体貌端庄、品格方正之未嫁女,已定亲者不在此列,及笄直十八岁为佳,以京城人士为主”。
想把女儿送进宫里的各户人家,都在忙着跑动关系。礼部的官员们从来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受人欢迎,无数官员想要从他们身上打探出入选名单,或是通过关系把自家不太合格的女儿塞进这一行列——比如那些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自然,有人漏夜赶科举,有人辞官归故里。有想借女儿一步登天的,也有想女儿过得幸福简单的。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想把女儿送到宫里去,毕竟谁都知道那儿尽管是锦衣玉食,日子却极难熬,稍有不慎,轻则被罚,重则丧命。
可谁也不敢给女儿在这种时候定亲啊按照惯例,选秀旨意一下,直到选秀结束,在候选范围内的姑娘们是不得嫁娶的——已经在此之前定亲者不在禁止行列中,可为了避嫌,连定了亲的人也不会在这时出嫁。
这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就成了不愿将女儿送进宫的铁证么?这种把柄落在人家手中,什么时候看你不顺眼了参上一本,皇上如果真的跟你计较起来,那也够倒霉的。
芳菲安坐家中,只管做她的生意,也理不了外界这么多风风雨雨。她现在就是尽力让手下的掌柜们把香草堂的各色干花茶、茶和香露、香囊之类的货都先囤积起来。等选秀名单一出来,大批秀女入宫,如果是直接封了份位的……绝对要采买嫁妆。
到那时,香草堂的生意肯定好。现在京城里的仕女们都爱上了她的花茶和香露香粉,只要经营得到,秀女进宫这事会给香草堂带来不少的收益。
转眼出了正月,礼部已经将适合条件的秀女们造册完毕,直送大内,请皇上亲自主持选秀。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第一批秀女的名单出来了。
接到宫里太监亲自来传旨意的人家,有人欢喜有人愁,可谁又敢在来“报喜”的太监们面前露出什么不悦的样子?当然都表现得高高兴兴的,一时间,京城里四处可闻鞭炮礼花的声音。
“真是热闹啊……”
芳菲侧耳听着街上噼噼啪啪响着的鞭炮声,摇头叹息。这一声声鞭炮过后,又不知有多少少女要被送进深宫,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br/gt;
竞芳菲第7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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