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主座旁的邹苑曦终是一叹,轻声唤道:“王爷?”
归海莫烬这才回过神来,眼见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微微垂眸复又轻咳一声望向沙盘,蹙眉想着方才在耳边窜过的零星话语。
众人不免一阵惊异,低着头,面面相觑。莫非,刚刚王爷是……走神?
却在此时,归海莫烬沉声道。
“不必了,这些日子,南翼军攻得极有章法,也不冒进,蕉城不会范险而为,此处本就兵力不足,我军若是露了心虚,南洛帝必将生疑。再坚守最多十日,郇翔、逸远定能截断南翼大军后路。”
“倘使此计成功,南翼大军被我海天拦腰截断,三面包围,纵使神仙也休要活命。只要戴将军能取沥城,琉江,郾茗三城,我军便能控制峰岭谷口。峰岭地势险要,历来便是防御战略要地,此处失守南翼门户大开。前军又被我海天夹击,南翼境内必将大乱。”白秦指着沙盘图,目光兴奋,声音激昂。
“峰岭要塞,历来广农积谷,攻得此处,上可以倾覆寇敌,夹击南翼前军。中可以蚕食雍、凉,长驱直入,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只愿早日传来峰岭失守的消息,我们大家也能大干一场了。”邹苑曦浅笑道。
归海莫烬沉吟片刻,正待启口,却听一声传报响在帐外。
“报——”
帐外,一红衣小兵面对众位大将,紧张地跪下行礼:“报,据潭州探子回报,南洛帝亲代枭极卫围了流砂城,已围城两日,不明其因。”
归海莫烬长眉一扬,让侍卫接过传书,随意刷览一遍,淡淡挥手,小兵这才如释重负,起身而去。
邹苑曦起身步至沙盘前,将流砂城附近地形,在潭州位置一一细细查看,眉宇微蹙。
“奇怪,南洛帝何以会亲围流砂城?”
众人面面相觑,已是不明所以。归海莫烬亦是面有思忖,一言不发,莫名心头一阵急跳,让他竟有些心烦意乱。
却在此时,又有一黑衣男子匆匆进帐。归海莫烬面容微动,紧盯那男子。
男子径直走到他身侧,递上一小小竹管。归海莫烬神情焦虑,迅速将竹管打开,展开纸卷。
片刻扫过,面上却骤然一变,他锵然而起,快步走至沙盘前,大掌在其间掠过,面色越来越沉,最后目光落在流砂城的小小图标上,面如死灰,身体摇晃两下,双拳紧握,筋骨尽显,薄唇紧咬。
众人不解间,邹苑曦狐疑的神情也有了些波动,他心跳加速,正待回身吩咐众人退下,好问明心头所想时。却听几声惊呼同时传来。
“王爷!”
“王爷!”
“快!传军医!”
邹苑曦猛然抬头,却见归海莫烬手扶沙盘边缘,唇有血迹,再望沙盘上,血色氤氲。显然是归海莫烬方才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邹苑曦顿时一惊,双手也骤然紧握。
看来自己的猜测对了,尘儿,果真在流砂城……
他因着这个认知,亦是面容惨白,晃动两下。却兀自镇定下来,挥手道:“都下去。”
众人虽是狐疑,可邹苑曦乃是军中皇上御封的监军,何况这些日来邹苑曦兵法韬略着实令人敬佩,众人对他亦是崇敬有佳,此刻眼见王爷面色沉冷,也不敢多言,纷纷退出了帐篷。
“郡主怎会在流砂城?”邹苑曦眼见众人退出,急急问向归海莫烬。
归海莫烬却是默然,似在压抑着激烈的情绪,半晌才暗哑道。
“黑翊军在此高家镇的一家民宅中寻到了一根尘儿用的银丝发带,她的发带都是锦悦楼特意而制的,普天之下不会有第二人拥有。”
他舒了一口气,压制住口中又一股腥甜,这才又道。
“据查,上月二十日夜,那里发生过夜战,南翼人围攻了两名海天人。我的人在高家镇的高岗上发现了楚煜的墓,尘儿应该是被人所救。”
邹苑曦目光放在沙盘上,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随之而去。他心知当时两军正在翼州,及潭州东对峙。觅尘定是往潭州西而去,加上方才所报,南洛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围攻流砂,而觅尘最有可能选择的也是流砂城!
“加上传报所需的脚程两日,已经围城四日了……流砂城只有守军数百,恐……”邹苑曦轻声说着,到最后却是闭目不能言。
归海莫烬却是猛然迈步,向帐外急冲。
邹苑曦一惊,忙上前拦住他:“王爷!”
归海莫烬却是阴沉着脸,一把将他推开,挥手便欲扯开帐幕。
邹苑曦却是扑通一声双腿跪地,双唇急颤,目有泪光,握拳半晌终是急急道。
“王爷,如今此处兵力本就不足三万,死守平关已是困难重重。若是有异动,蕉城即刻便能察觉端倪。到时南翼近二十万大军压来,平关一破,京城危矣。多少弟兄拼死血战,以身诱故,在镇北桥不足四万兵力生生造出十数万的阵势,这才诱南洛帝进入潭、平两州。如今郇翔、逸远两军定已绕至南翼军后。倘若此刻有异动,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此计本就凶险万分,若是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王爷,南洛帝不会将郡主如何的,那样对他毫无益处。何况,郡主聪颖……”
“你闭嘴!她聪颖?她聪颖便能以一己之力阻南翼十数万大军?邹苑曦,本王告诉你。什么国家大义,什么大局大势,若是没有尘儿,那便什么都不是!本王今日定要发兵流砂城!”
归海莫烬一把拎起邹苑曦,铁一般的五指紧紧扣在他的脖颈间。身影冰冷到了极点,目光却是灼人的血红。他眯眼盯着邹苑曦,似他敢再说一句不,便会生生掐断他的咽喉。
邹苑曦却是固执地回望着他,目光清冷,跳跃着坚持的亮光。
片刻他启口道:“王爷纵是现在发兵,能不能击破南翼防线赶到流砂城且不论,就算赶到,郡主也不在那里了。苑曦倒有一法,能避过南翼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流砂城,而且只需两日便可!”
归海莫烬目光尖锐,面色微变,松了钳制在他领间的手,冷声道:“说。”
邹苑曦回身走向沙盘,广袖一扬,指向平关西侧的千里断崖,“从此峭崖绕道祁城,过祁城东行密林,便是流砂城。中间再无城镇,该是不会遇到南翼军队。只是这白虎崖山脉,崎岖峭立,渺无人烟,野兽毒物极多。军中此刻,怕是有能耐过此崖者不出十人,若是再为毒物所伤,怕是……”
归海莫烬打断邹苑曦的话,“祁城有南翼守兵三万,若是本王能过了白虎崖,如何穿祁城而过,前往流砂?”
邹苑曦目光轻闪,轻声却坚定地道:“苑曦愿独身入城,说服祁城守将南翼左黔将军丰谷息!”
归海莫烬默然望他片刻,闭目间脑中一直回荡着纸页上的话。
民居中除发带之外,发现残留的药剂数包,据查,乃是安胎药。
安胎药……尘儿,你告诉我,我错过了什么……我归海莫烬枉做男人,竟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归海莫烬猛然睁开眼睛,盯向邹苑曦:“本王信你这次!若有失,纵使成魔,本王也要毁天灭地。”
第六卷尘埃落定第三十八章攻心
已经是第五日了,觅尘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上仰望着天际变幻的霞光,低头间,城墙上原本青石的色彩已经变成了刺眼的暗红色,其间有多少鲜血凝结,汇集啊。
如今城头上尚存的士兵乡勇已经不足三百,其中还有许多是伤兵。萧潋晨说,能全力作战的人怕是不会超过两百五十人。
而再望向城外,觅尘禁不住苦苦地扯动唇角,不得不承认,枭极卫作战力很强,几日来城中拼死相抗,而枭极卫的伤亡却不会过百。
这几日来,若不是她弄了一匹花哨的武器,每每令南洛帝措手不及,怕是这城早就破了。
看向不远处正给伤兵处理伤口的萧潋晨,觅尘心里是说不出的情绪。这几日他都不曾偶半刻合眼,就是铁做的人怕是也顶不住了。前几日他还为自己挡了一记流箭,失血那么多。如今整个人已经消瘦了几圈,哪里还像是萧家的少东?那消瘦的身姿倒似个落魄书生。
觅尘再望向满脸坚毅刚强的守城百姓,她只觉得一阵心酸,一阵感动。每次只要看到这些不畏的百姓,就只觉胸中忽而澎湃,热血沸腾,一颗心就似要跳出胸膛一般,连手脚都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此刻方知,所谓丈夫征战沙场的畅意原是这般滋味。
她目光淡定望向城楼下的南翼营帐,只觉南洛帝之所以没有发狠攻城,怕是他有必胜的信心,早已将城中人看成了关在笼中的猎物。而他,则是在笼外饮茶幽然地观赏着笼中猎物最后嘶鸣的猎人。
南洛帝的骄傲容不得他在城破之前调兵过来,如今,城中百姓对南翼人憎恶极深,难道万俟瑜娑就不怕城破以后,百姓拼死也要拉他同归于尽?
他一定想到了,那么在他狠力攻城之际,一定会派后续大军而来。当猎人玩够了游戏,觅尘真不该想象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她将手撑在青石城头上,遥望着天际最后一丝霞光隐退在天际,脑中突然闪现归海莫烬总是淡定冷静的脸,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是否会不顾一切前来相救。
还有归海莫湛,也不知道北边现在怎么样了,他一直梦想征战沙场,又因为怡雅公主的事情对北纥憎恶甚深。他的书房挂着一副漠北地形图,上面标记细密,显是他的笔记。想来他这次的目标不是只对北纥祈祷震慑作用便罢,而是欲大干一场的。
萧潋晨处理好伤员,迈步而来,微微眯起眼睛,亦望向天际,往前走几步与觅尘并肩,握住城楼围墙,望向她。
“不累吗?回别院吧,白天他改了三次城,今夜该是不会再行袭城之事。你吩咐制作的那些武器,大家也都会用了,你若是感觉疲累,腹中的孩子也会觉得累的。”
觅尘低头,抚摸着小腹,面有黯然:“你说援兵会来吗?”
萧潋晨一愣,笑道:“会的,我的人应该已经将我们前往这流砂城的消息带给了王爷。”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想让他来,还是不想。我总觉得这潭州的失陷太过蹊跷,真担心他为我会冒什么险。可他若不来,我被抓了,只怕他更要乱来,到时候我岂不成了海天的醉人?红颜祸水?我可不想顶上这么个罪名。”
萧潋晨听她话中隐含担忧,苦涩和自嘲,扭头望向她。但见她的眼睛望向遥远的天际,在不知的角落静静停留,沉静而睿智,竟让他一时呆愣其间。半响才轻笑道:
“你要相信王爷,王爷统兵多年,性情沉稳,心思缜密。那万俟瑜娑虽是颇有能耐,可从未有过领兵打仗的经验,他不是王爷的对手。单看这几个月,虽表面上两国胜败各有,似乎海天尚被南翼打地节节败退。可认真向来,我海天的重要州城皆已被夺回,而南翼却是孤军深入,已是犯了兵家之大忌。南洛帝大军压境,南翼的防御必将疏松,倘若此时后路被截断,那南翼大军便断了后援。再遭我海天夹击,南翼军纵使插翅也难飞了。”
觅尘望向萧潋晨:“你的意思是莫烬他后退诱敌,意欲分割围歼南翼军?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南洛帝竟没有察觉?”
“此计难就难在一个诱字上,后退也要退得自然,想来镇北桥一战应是打得极为惨烈,不然不足以让万俟瑜娑深信大军不曾它动。再来,万俟瑜娑少年为帝,其叔叔暗控朝堂,万俟瑜娑更是心思多用在了朝堂暗斗之上。他深谙权谋之术,帝王之道,可与行军打仗却未免厚此薄彼。再加上人身在居中,难免为巨大的利益所驱使,迷失心智。再有……”萧潋晨微微一顿,望了眼静思的觅尘这才道。
“翰王爷用兵多以沉稳著称,然而这次却是最为不同的。他似乎是急于速战速决,诱敌之计倘若能成功固然可以事半功倍,可却有极大的风险。万俟瑜娑有所察觉,平关即刻便会被攻破,到时候海天中原腹地尽在南翼铁骑之下,后果不堪设想。万俟瑜娑怕也万万想不到翰王会行此险之又险的一计。”
觅尘听着萧潋晨的话,心口剧烈跳动着,眼眶微红,忙轻轻眨动之下,这才压下那股热流。
一阵冷风吹来,萧潋晨移步挡在风口:“回去歇息会吧,明天怕是……”
觅尘叹息一声,望了眼城下,倘若今夜他们没有攻城,怕是在蓄积力量。明日……恐是誓要破城了。毕竟已经五日,已是完全超出了自己所料。
祁城,傍晚。
城楼上南翼的兵勇们正虎目圆瞪警惕地望着四周。这祁城乃是个重要关隘,陛下攻入潭州,更是派了大将丰将军亲自镇守,光守军便有近三万人。
兵勇们素知丰将军治军严,又知道这祁城极为重要,故而也提起精神,不敢怠慢。
“咦?”就在此时,却听一个士兵惊异出声。
“我说白二狗,你没事咦什么咦,吓了老子一跳。”
“你们快看,那是不是个人,正往这边走呢。”白二狗指着前方,两眼圆瞪。
“二狗,你是不是想媳妇想得眼花了。这附近谁不知祁城驻扎了三万大军,哪个敢往这儿撞。”
“呀,好像是个人呢,正往这边来呢。”又一人扬声道。
众人去看,可不就是一个人嘛,而且还是个男人。
只见那人缓步而来,身影一点点清晰了起来。清风吹动他的青色儒袍,映着天际夕光,那人似从云边而来,踏破漫天霞色,从光影迷离中缓缓走来。
他慢慢走进,青色的布衫半旧,在风中飘飘拂拂,那是个极为年轻面容俊秀的男子,面色略显苍白,眉间鬓角,满是风尘落拓之色,清瘦的身影,似从千山万水中跋涉而来。
众人望着他缓缓走来,竟是半响不及反应。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众人才纷纷惊醒。
“什么人?站住!再行便一箭射死你!”
城楼上顿时万千箭簇对准那男子,而那男子竟面不改色。
他只是在辽旷的城楼下淡然站定,对投在他身上的数千道目光恍若未见,深邃的目光直望向城楼上的祁城二字。忽而笑着扬声道:“在下欲拜见丰谷息将军,敢请通报一声。”
“将军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滚,这里不是你个穷书生来的地方,速速离开,不然一箭射死你。”
男子对于城楼上的嘲讽怒骂也不甚在意,缓缓解下身后背负的琴,轻撩袍子席地而坐。
他将琴放在盘起的双腿上,竟毫不理会城楼上熠熠发光的森寒箭头,不理会诧异的士兵。兀自轻勾十指,弹奏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将他头上的丝绦吹得飘飘扬扬,合着那丝丝缕缕的琴音,更是显得男子出尘脱俗。
可惜那城上的兵勇们一个个都是粗人,哪听得懂这些?一阵诧异新鲜过后,便纷纷哄骂了起来,有的干脆弯弓射向男子,争相取乐。
箭羽纷纷落在不远处,落在身旁,有的甚至擦身而过,男子面容却纤毫未变,无为所动,依旧那般低垂着头,静静地弹奏着。
“住手!别射了!”
城楼上突然响起一声暴喝,与此同时,一名身着高级将士铠甲的中年男人急冲冲登上了城楼。
男人正是南翼左黔将军丰谷息,但见他目光凛然瞪向城楼上孤身而坐的青年男子,目光沉沉浮浮,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城楼下的男子也恰在此时琴声忽烈,琴音拔高。微微抬头扬眉望了眼丰谷息,面上笑容在夕阳映衬下,越发显得清隽。
丰谷息听着这熟悉的琴音,身定如松,神情似喜似悲,待琴音弥散,他竟双眸通红,闭目良久,半响才重新望向城楼之下。
此刻城下男子已是长身玉立,夕阳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更加颀长。只见他微微颔首,目光如一波潭水清清冽冽盯向丰谷息,却不言语。
良久,丰谷息猛然转身,向城下而去,回头吩咐道:“将他带来见我。”
丰谷息负手而立,神情复杂,方才那首曲子令他想起了太多东西。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师妹明眸善睐,笑靥如花,他舞剑,师妹弄琴,那样的日子神仙也不过如此。
可是……转眼便是成空,那日他悔不该允师妹独自下山,那样便不会遇到滛贼忠郡王,师妹清白的身子也不会被玷污,更不会自杀而亡。
那样自己也不会一怒之下杀了皇亲国戚,不!他该死。只是师傅万不该为了怕累及师门将自己逐出青莲山,只是自己悔不该逃往南翼,只道只要官兵抓不到自己便不能开膛问罪,便不会累及父母亲人!
却不想最后还是令满门获罪,血溅刑场。他,丰谷息恨啊!倾天之恨,灭门之祸,便是做了南翼大将又如何?海天不仁,他丰谷息何须道义!
丰谷息耳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忙收了心神,缓步在上首落座。目光凌然望向正白小兵带着往屋中缓步而来的男子。
离得近了
江山如画,红颜堪夸第8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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