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作者:肉书屋
华胥引第5部分阅读
于是我欢快地跑去窥了。
透过点开的窗纸,屋中寒灯如豆,一切皆是过去重现,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床前的女子换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详沈岸沉睡的脸庞,那样近,高挺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紧闭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给他亲上去。刚想完,宋凝不愧将门虎女,头一低,果然亲上去了。因是侧面,我视力又着实太好,清楚看到她闭上双眼,睫毛轻颤,细瓷一般的脸庞上泛起一层薄红,而沈岸在此时睁开眼睛。
夜雨淅沥。他抬起手,搂住她的背。她猛地一惊,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他却不放开。他仔细地看她,目光扫过她蓬松的黑发,扫过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苍白英俊的脸庞上浮出莫测笑意,他说:“我认得你,宋凝。”
她眼中闪过慌乱神色,却在顷刻间镇定。她微微仰起头,不说话,只是想和他拉开距离,大约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还是黎国大将军宋衍的妹妹。
沈岸紧紧扣住她:“宋凝,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听不出喜乐。他的模样,全然没有当年初见柳萋萋的宽容温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赌输,果然注定他今生无法爱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发了狠要挣开:“你别以为我多想救你,我只是被你打败,我不甘心,在我打败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测事情的发展趋势。正想离开和小蓝另行商议,突然灯火一晃。烛光定住时,床上已变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势。我托住下巴没让它掉下去,看到他将她牢牢抵在床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伤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宋凝?你是在用嘴帮我打蚊子么?”
她脸上绯红一片,登时无言。
他用手拨开她脸上散乱发丝,抚摸她额角鬓发,轻声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会是长得如何模样,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为什么从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桑阳关前的宋凝?”
眼泪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讨厌我,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国了,你说你要娶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反正我没有当真过。”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轻轻拍她的背:“你以为你救下我,很容易么?你以为我动一次心,很容易么?”
她哭得更凶:“你说谎,你才见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说得对,我才见到你,才知道是你,我爱上救我的姑娘,却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
七年后的宋凝,总像是捏着情绪过日子,本以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这七年里,她想要撒娇的那个人从不理会她而已。她也有这样的时刻,会大喜,会大悲,她只给心中的良人看这副模样,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从窗前离开,小蓝撑着伞在院中观赏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来。这种花本来就不该种在雪山连绵之地,存活下来实属罕见,还能开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绕过小蓝,绕过篱笆。他不紧不慢踱过来,将伞撑到我头顶:“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个笑:“我赢了。”
雨打在伞顶上,发出悦耳的咚咚声。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并不大高兴。”
我说:“其实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发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没有那桩误会,宋凝和沈岸其实能过得挺好,不会搞到现在这个境地,有些感触而已。这个感觉吧,就类似于你去青楼找姑娘,但姑娘不愿陪你,你一直以为是自己长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欢你,若干年后突然了解到,原来并不是姑娘不喜欢你,姑娘其实觉得你长得挺俊,挺愿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只可惜你倒霉,姑娘那天来葵水,硬件设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想说我童言无忌,我其实内心挺保守的,如今说话这么不避讳,只因前十七年活得太过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理由憋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响,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着远方天色,黑漆漆的,问他:“小蓝,你说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的?这幻境之中看似圆满无比,却绕不过现实中的惨烈至极。我觉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罢。若你不认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为他们编织的这个世界,他们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义是真的,反复无常是真的,见异思迁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华胥之境,虽向往美好,本身却是很丑恶的啊,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无论是现实抑或幻境,都无法得到永远的快乐,而倘若有一颗坚强的心,完全可以在现世好好过活,又何必活在这幻境之中呢。”这番话看似有条有理,逻辑严密,其实说到后来,回头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小蓝思考半响,问我:“于是,你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是……?”
我说:“我不想做这桩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终不能走到一起,并非天意为之,若她愿意,其实还可以搏一搏,这样死在这幻梦终,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其实我也挣扎过片刻,因做出这样的决定,帮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继续想想,觉得日子还长,有鲛珠顶着,我至少还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时日方长,说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蓝看我半天不说话,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决定,抬头道:“我在等一场大战,一场雪流漂忤,遍地枯骨的大战。”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坦然由他看着,半响,突然想起一件早该和他说的事:“对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说,你看,我这个衣服,这个地方,我够不着,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这个地方破了个洞,你这么万能,女红也能吧,你能给缝缝。”
他扒着我的衣服查看一会儿,抬眼淡淡地:“万能的我不会女红,不能给缝缝。”
“……”
浮生尽之第六章(1)
【伤逝】
我同小蓝说我在等一场大战,并不是开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该怎么做。华胥之境是一种虚空,华胥调的每一个音符对应虚空的各个时点。鲛珠之主在华胥之境的虚空中奏起华胥调,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个时点,置身之处,是所奏曲调最后一个音符对应之处。曲调永远只能往后弹奏,若去往将来,便不能回到过去,为此我考虑很久,我将完成最后一件事,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进到一年之后还是快进到三年之后。我问小蓝:“按照你的经验,一对情侣,要爱得难舍难分,留下诸多美好回忆,一般给他们留多少时间来完成这个事儿比较适合呢?”
雨停下来,他收起伞,漫不经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们在镇上琴馆借到一张瑶琴,琴声动处,万物在剧烈波动的时光中流转急驰。
指尖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风渐柔云渐收,枯树长出红叶,赤渡川旁大片芦花随风飘摇,是大半年后,黎庄公十八年秋初,姜夏两国交界之处。
战争已经结束,前方一片空阔之地,正看到姜国军队拔营起寨,准备班师回朝。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亲九月。夏国新侯发兵攻打姜国的那一场战争,那时,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绿松石的护心镜。
我一个人渡进芦苇荡,拿出袖中准备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梁上的银箔,蹲在一个小水潭中,将面具贴到脸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师傅是整个大胤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这一手功夫皆是从他那里学来,但今日看着水中几可乱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青出于蓝了……小蓝的声音慢悠悠飘进芦苇荡:“君姑娘,我说,你还活着么?”我拨开芦苇荡,扬手道:“在这儿。”他隔着芦花从头到脚打量我:“你打扮得这样,是想做什么?”我说:“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须得做,你在这里等我,事成之后,我来找你。”他看我半天,道:“万事小心。”
秋阳和煦,浮云逐风。我用丝巾将脸蒙住,因决不能让旁的人发现宋凝出现在此处。军营营门前的小兵捧着我给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临摹的宋凝字迹,约沈岸在赤渡川后开满蜀葵的高地上相会。
他一定会来。
高地上遍布各色各样蜀葵花,柔软饱满,秋风拂过,荡起一波又一波浪涛。过去十七年,我虽从未来过此地,却听过关于他的种种传说。最有名的一条,说此处自前朝开始便埋葬义士,正是正义的鲜血浇出了满地的蜀葵,找出它们的根闻一闻,还能闻出死者腐骨的气息。我想,我为沈岸找了个好地方。
身后响起枯叶裂碎的声响,脚步声渐行渐近。我转身笑盈盈看着他,这个宋凝深爱的幻影,深爱了一辈子,到死都无法释怀的幻影。黑色的云靴踏过大片柔软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紧紧的,声音低沉,响在耳畔,近似叹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我抽出扎进他后心的匕首,轻轻附在他耳边:“我也想你。”
黎庄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国虽打了胜仗,大军还朝,王都却未响起凯旋之音,因将军遇刺身死。良将逝,举国同悲。
将军府敲敲打打,治丧的唢呐在白幡间大放悲声,我同小蓝混迹在奔丧的宾客中,看到高高的灵堂上拜访了灵位香案,琉璃花瓶里插满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烛火下,堂前乌木的棺椁在地上映出苍凉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椁之侧,漆黑的眼睛空茫执着,紧紧盯住棺中人。不时有客人上前劝慰,她一丝反应也无。小蓝问我:“这就是,你为她编织的美梦?”我不能理解:“你觉得这是美梦?这明明是噩梦好吧?”我将美好撕碎,让宋凝看清现实。这世上有一种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说的不是女人,我说的是华胥之镜。我本来想将这个道理解释给小蓝听,但他迅速转移话题:“当日你误杀柳萋萋,消沉许久,我还真没想过你能有勇气亲自杀一个人。”我说:“因为我发展了,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入夜后,宾客散尽,天上有孤月寒鸦,抉择时刻已至。诺大的灵堂只留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活着,一个死了,阴阳两隔。宋凝苍白的脸紧紧贴住棺椁,声音轻轻的,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散在白色的烛火中:“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修长的手指抚摸乌木棺面,就像闺房私语:“我本来想,待你凯旋,要把这个好消息亲自告诉你,他们要写信,都被我拦住了,是我私心想要当面看到你如何的高兴。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见到你,我多么想见到你。”厅外老树上做窝的鸟儿突然惊叫一声,厅中烛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挡住眼睛,平静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们有孩子了。”但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柔柔软软的,荡在灵堂之上,像一句温柔情话。她把这句话说给他听,可他是听不见的。
我在她说出这句话时走进灵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风吹得扬起,她猛地抬头:“沈岸?”
我从白幡后走进烛光,让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红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颜彩倾刻暗淡,神情空空荡荡的。
穿堂风拂过群脚,我看着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来带你走出这幻境。”
她脸上出现茫然的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半晌,很快恢复清明:“我记得你,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见过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见我,可不是在苍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我为你编织的幻境罢了。”
小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漫不经心打量灵堂陈设。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里你的夫君死了,办起这样盛大的丧事,可事实上,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活得好好的,他负了你,和另一个女子成亲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让我为你织一个你们相爱白头的幻境,你看,在这个我为你编织的幻境里,他果然爱上了你。可一切不过是你的心魔,其实都是假的。”
我说出这一番话,看到她苍白面容一点一点灰败,眼中出现惊恐神色,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后的宋凝。她踉跄后退一步,带倒身后琉璃瓶,啪一声,人也随之滑倒,碎裂琉璃划破修长手指。
我说:“宋凝,你不信我么?”
时间凝滞,空气沉闷,我将这一切和盘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伤,她不会愿意留在这无望的幻境。没什么比深爱的恋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经历了这样的痛苦,现实里沈岸的不爱再不算什么,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让她看开,离开这个梦境,她定能很快康复。
她手忙脚乱将洒落一地的花束捡起来,我要蹲下帮她,被小蓝拉住,而她捡到一半,突然停下动作,只低头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做一个梦,那样可怕的梦,每次醒来,都恐惧得发抖,原来,我做的这个梦,这一切。”她极慢极慢地抬头看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两滴泪从眼角滑落,她问我:“你没有说出来的那些现实,是不是还有……我的孩子。我的有个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场伤寒之中?”
我没有回她,她定定看着我,良久,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她说:“我要留在这里。”我心里一咯噔。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泪水滑落手心。她移开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灵位:“你说这是你为我编织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可那样的真实,未免太伤了。我说的真实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个更痛呢?那些真实,我只在梦中看到,也瑟瑟发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倘若如你所说,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想起这些,便觉得在这环境之中,沈岸他离开我,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至少有美好的回忆,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还是能活下去,是了,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让我同你回到那所谓的真实,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个世界里的沈岸,连他都不想我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
宋凝这一番话,我无言以对。只听到灵堂外夜风愈大,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
我想救她,终归救不了她。
她扶着棺椁起来,将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对着我,看不见她说话表情,只听到语声淡淡:“听姑娘说,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换来这个幻境,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若是那样,烦请姑娘一把火烧了我的遗体吧,然后将我的骨灰……将它带回黎国,交给我的哥哥。”
我张了张嘴,半响,发出一个音节:“好。”
五日后,我同小蓝离开宋凝的华胥之境,其间再去过一次苍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时间尽,小蓝还有两处地形没能勘探完。无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说摔下去时挂在崖壁一株雪松上,为一个猎户所救,为报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许,和猎户成亲了。
连柳萋萋都能有个不错的好归宿。
我对小蓝说:“其实不该杀掉沈岸的,只是没想到即使这样,宋凝也不愿离开这个幻境。我想救她而杀掉沈岸,却害苦了她。”
小蓝看我半晌,淡淡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梦,沈夫人渴望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将军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若不杀掉沈将军,简直后患无穷,你能保证在这幻境中,他能一辈子不背叛吗?”
我表示惊讶:“你竟然能同我讲这么一大推道理,你们男人不是都讨厌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吗?”
他看我一眼:“有这等事?假如真有这等事,全大晁的青楼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觉得这个回答真是一针见血。
我握住小蓝的手要离开这个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么较真。”
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双云雁飞过高远天空。
浮生尽之第六章(2)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只是谁都不知道。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阁旁,君玮和小黄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安静,就像无事发生。执夙看到小蓝,惊喜道:“公子”,惊醒小黄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阁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玮一愣:“宋凝还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闪身相救,被我拦住。小蓝低声道:“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动手,入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衷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宋凝做事一向仔细,那水阁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颗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转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阴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