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命(完结)作者:肉书屋
后命(完结)第35部分阅读
盏茶猛掷向了他,温水散成朵朵云瓣泼了他一脸,水滴于颚处凝成珠状,沿着下颔的弧度丝丝渗下,漏进脖颈,轻眨了双睫,水珠如泪般滑落。
“骗子。”她唇角闪过一丝清冷的笑意,四周那样安静,回声重叠后复又袭来。
他凝神看着她,静静承受她的恼怒,他知她定会恼,是他私自做主决定了她的人生,他甚至未从告予她一分便为她做了抉择。这种情况下,任谁不会怒……
“你…都记起来了?!”他沉了一口气,终是问道。
“该记得记起了,不该记住的人…也认出了。”她如水的眸眼,层层迷雾映上,她的目光很冷,前所未有的陌生,那里有一种恨的味道,不是一时一世,而是几世也磨灭不去的悲凉,“你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瞒我骗我,可是不敢面对我?!”
他望着她的眼睛,陡然而出无数种情绪,只轻轻摇着头,一声声唤她:“我没有,楼明傲,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是他,是他!”她身子一颤,如万箭穿心,摩什不仅破了她的血咒,竟也无意中打通了六世所有的记忆,佛陀慈悲,但亦残忍,她阖上眼帘,为什么宿命要紧紧箍着自己不松,人生有千百次重逢的机会,偏偏要她一清醒便由痛楚的记忆狠狠贯穿。今日,她终是明白了,她什么也逃不开……
司徒远后撤了一步,那口酸涩堵在喉中,忧伤蔓延开来……他知道,他亦逃不开,那条横贯二人之间的鸿沟无以填补,只得牵得他们越来越远……
“齐沅昊……”她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三百年无论如何抹下亦淡不去的名字,“放了我好不好……就此放了我。六世了,为什么要还要苦苦抓着我不放?!”
“我放不开!”他吼她,眼中蕴着风雪,一手扯上她的腕袖,“我更不要放。”
“你不放——我放!”她瞠目相视,倔强得像个孩子,由他攥着一只腕子,便千方百计要挣扎那手劲。
他一把捞上了她腰枝,垂下目光,只盯着那一双清眸,咬牙怒道:“由不得你放。”
“放什么?!放屁啊?!”门呼啦一声被脚踹开,温步卿黑着脸跳过门槛。他就知道,这夫妻二人一见面定要掐上一架,纸扇别在腰间,袭手绕着姿势别扭的二人转了一圈,“什么意思?!日子不过,要干架?!使劲掐,掐死一个算一个。”
“温步卿,你出去。”司徒远眼眸一沉,冷冷道。
“温步卿,你留下。”楼明傲亦执拗道。
“我只是来通知一声……皇上宣他四伯过去议政。”纸扇一摇,大冷的天,扇起阴风,最是他温步卿。
司徒远一时无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箍着她的手,转身慢慢踱了出去,背影顿显清寡。
府衙后院,冷扉紧紧扣死,院内尽是檀香之气,却不闻木鱼之声。
摩什静静推开柴房的扉门,烟尘扑面而来,立身窗前的身影并未回转,只双目死死盯着远方,不知名的方向。
“法慧。”他轻声唤他,沉稳而空远的声音撞入窗前男子的胸口,钝钝一痛。
“我不叫法慧。”他牵动唇角,掠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叫君上言。”他喜欢这个名字,尤以喜欢听她唤他“上言”,那声音婉转清澈,他几生几世亦忘不掉。
“你的尘缘就此已是断了的。”摩什淡淡道,手间佛珠空转,“这一世情苦情深,你亦是得到了的,情字已满,万生之情你皆有体会,于是……确能成佛得道了。”
法慧哑声一笑,空摇着头:“我不要修成正果,亦不要成佛。只我还俗……为何就要这般难?!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天地君臣万民皆是不容我们,纵连庇爱芸芸众生的佛陀,亦容不下我等……难道佛陀自己就无爱欲吗?但问无爱断欲之人如何爱人,且是博爱天下人?!”
“你既然问就应该是悟得了……老衲并非要你断欲绝爱,相反,以私爱化成及万生之爱,此乃佛陀苦心,亦是你法慧佛门之路。放下执拗,老身百年衣钵必是要你相传,莲花菩提,才是你该去向的道路。你与六世之前的妻女,早已不身为同道了。人,妖,佛,你等三人是为不同三道,于此世间苟得片刻安然,只是偷天换日苟延残喘。”
“吾宁死…亦不归禅门。”他目光柔和,但看着远方,笑意微微绽放。她曾言,人贵以持,三百年,再三百年,这一世,再六世,他不信这个邪,总有一世,他会因坚持而得到……
是夜,楼明傲歪在一处淡淡出神,想上言,想柔儿……亦偶而会想起那个人。这间屋子便是他的,他竟然一直用着她最喜的百合香,那淡淡的味道充斥在鼻端,冷冷吸入,满心酸涩。
他推门入室间,屋内没有灯火,一丝也没有。但借着月色能见床榻中坐着那个冷冷的影子,他此刻倦极了,怔着双脚在思量是退或进。圣前议事的一幕幕还萦绕在脑中,他倒是要如何面对她?!
楼明傲淡然侧了目,轻轻瞟着阴影中的男子,却不语。
他终是抬步入屋,轻轻地阖门,轻轻绕过屏风,轻轻坐在她身侧,一手不知该落在何处,黑暗中在榻上寻着她的腕子,却怎么也摸不到。微微一叹,轻不可闻:“别闹了……都是做娘亲的人了。”
“柔儿会怎样?!法慧又会怎样?!”她张口即问,丝毫不在乎他的情感。
只觉心口堵得涩涩,他一手扶着自己额头,重重揉着:“不怎么样。”
“他们要带柔儿去哪?!那些人不会放过她的,他们从未放过她,这一次亦不会。”她眼眸干干的,有股子胀痛,酸涩得紧,“司徒远,那个孩子……如果……她……”
“她会死。”他终是扬声截道,“或许不叫死,她本来就不是人。摩什会聚集众僧为她作法,送她归去。已然很宽仁了。至于法慧……若他还是执迷不悟,但会以佛门之法处置,佛门之法便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是我…害了他们。”她扬了眉,努力忍下噙不住的泪。
“不是你,而是人神佛妖皆会有的欲念害了所有,皆是执念。”他在夜色下寻着她的眉眼,然,却不看清了,何时,她在自己面前又模糊了,可是他太久没有这么近的观望,眼下二人之间只有陌生的冷意再无其他。他觉得如若谈起一些共同的过往,或许会增进一丝距离,索性淡淡道,“阿九如今一天吃五顿,同你从前一个样,还是那么喜欢欺负哥哥们。小允的名字是两年前订下的,司徒暄允,挑来选去,就是它了,写了一手好字,也怪我要求严厉了些,积年累月都见不到他有个表情。”
“别说了。”她轻轻阖眼,似有些疲惫,“你知我眼前听不下这些。”
司徒远僵在一处,眼中闪过寸抹失落,终是讪讪垂了头:“能做的,我都已经尽力了。”
楼明傲默默望着这个男人。他对她,其实真的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皆是为她着想,就连亲手将她送给别的男人。只是这一切其实原本尽不是她想要的。她收回了目光,向另一处看去,淡淡说了一句:“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好到时而纵容,听之任之,无论想要什么,都尽全力满足。可他不知道,他永远不知道,满足并不是爱。
“你对他…可曾有情。”他终是问了,“如若没有被下血咒,是不是同样会选择与他走?!”
“你想听吗?!”她微微一笑,眉间倦倦的。
“好了。”他微微蹙眉,伸出一只手捂上她的嘴,他忽而又不想听了,真的不想要这个答案了。她掰开他的手,任凭泪水倾泻而下。又过了许久,他一只手将她揽了下去,按着她的头贴上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轻轻的,“既不是什么好听的,不听也罢。”
楼明傲静静垂了眸,听着他的平稳的心跳,终是咬了唇,气若游丝:“我对上言之情,怕是从未断过。我会走,一次又一次同他走,这是宿命”
司徒远静静的俯下头,垂看着她不语,就那么默默的神情几欲让她完全沉溺。许久之后,他终于起身,独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伫立如石雕。那一夜,他终是再未回身看她一眼。
阿九小剧场第十九章终结
第十九章终结
司徒远的想法远没有那么多,他不在乎自己是谁,齐沅昊也好,上官裴也罢,那都是过去的字眼,他没有理由纠结不放,他只放不开这个女人。他不明白,齐沅昊爱不起,上官裴爱不着,司徒远亦没有资格吗?!人,总是要向着前处看,苦苦纠结于过去的情愫,是累了现世。
晨间是杨回前来为其更衣,炽紫色的朝服于身,五爪金龙腾空而跃,龙珠狰狞凶恶,司徒远望着镜前的自己恍惚了一小阵,突兀出声:“不要告诉主母知道,亦不要让她今天出园子。”
杨回紧言称是,转身为其端上束带,镀金银色兽面玉带恰佩好这一身端正朝服。
推门间,蔚然而出。
今日是皇上依历法选定处置妖祸罗刹女的黄道吉日,重官员皆会齐聚盈州玄天门之前的广殿侯等行刑,而他……却是今日主刑审。好在是选在辰时,刑尽之时,那女人还未晨起,如能不见,实为最好。
云罗阁间,本是睡得深沉的楼明傲突然醒转,且一醒便再难入眠,歪在榻头静静观望着窗外的飘雪,昨夜落雪,今晨雪势倒是弱了。随意翻转了个身子,却见房门忽然由外面推开,来人步子匆匆,跪在帘外,让守在中厅的侍女传书入内。楼明傲亦坐起半个身子,手触到那信函,却是杨回的字体,草草拆开,迎目潦草数言,直要穿破人心扉……
差一刻辰时,玄天门前已是云集众人,无论官员大吏还是草民百姓,皆各占其位,本就不宽绰的街道一时间车水马龙。司徒远一手负手立在行审台前,另一手静静翻着今日的案宗,一页一页极为仔细。东边观景楼以帝王为首位列三品以上大员,西边十尺高台之上已坐满了诵经超度的僧人。司徒定神望去,但见罗黄袈裟之中唯有那一人冷衫单衣,似要与众僧区别开来,他是仍不肯放下执念吗?!
辰时钟声鸣响,众人皆安静下来,火刑柱蔚然升起,高耸入云,士卒送那粉色衫影由云梯步上火台,而后云梯撤去,火势扬起,直要与九穹苍天相接,方可渡灭不死亡魂。
钟声鸣过三响,摩什于西边高台之上颔首示意吉时已到。司徒远但望向那刑台,少女已由绳索捆缚在刑柱之前,其脚下的柴堆越砌越高,直到漫过她脚踝。
君柔于人群之中寻着父母的身影,只于平行的西高台之上掠到父亲的目光,柔和清远,那并非相别的痛苦,而是一种了悟的释然。他冲她轻轻点了头,淡然微笑,那一抹笑意压下满天轻飘细弱的雪花。君柔亦随着笑了笑,嫣然如素锦团花。
“起火。”司徒远扔下红签,双手挽在身后,并不望向高台之处,冷声下命。
第一抹艳色于天边诡异燃起,火烟如血色蔓延,云天辉映处尽是触目惊心的炽烈。百姓渐渐绕着刑台围成|人墙,唏嘘议论声一时间此起彼伏。火势渐渐升起,这时候,随意的一抹风,即会遍延一片火云。一声马嘶长鸣惊响于城门数尺之外,那素帛白衣的女子由马上翻下,那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侍从,一路奔上,他竟追不及那女人的步子。她一身白衣于这风雪之晨实是单薄,纵身奔来,推开嚷挤的人群,众人见状但主动回身为其让开一小条小径,白纱质的流云衫裙于风中扬起而落,裙角端的明绣云罗似要腾空而起。
天际乌云层层压下,阴霾沉寂,一声惊雷轰然震动千里河山,雪日惊雷,但不知是何凶兆!
司徒远负手相视,由着那身影一寸寸入了自己眼中,他努力不去看她眸中的痛意,他故作了淡然,却忍不住浑身战栗。她却是在奔向自己,她的眸子确是直直攥着自己。
“不要——”隔着几尺,这一声似撕裂了喉咙。
团守的侍卫拔剑相挡,她隔着剑光,定定的望着他:“我求你,不要——”她说着出手推开那些剑,殊不知那是磨了一夜上好的利剑,总共拔出十道剑,落在她手中亦是十道猩红血痕。
他再不忍看下去,挥手叱退那些侍从,脚下一僵,终还是迎了上去。还由不得出手托起她的身子,她即跌在他脚下,死死拉着他的袍角,“我求求你,求求你,至少让我再抱抱她。”她周身已冷,哆哆嗦嗦,泪落满襟,声声哀求,凄厉惨然。
他弯身拉起她的半个身子,偏她的身子仍不受控制的一丝丝下滑着,他勉力怒言:“你来做什么?!回去!”
她哭到窒息,憋咳了几声,大喘着,脸色几近惨白,双手攥上他的袖口,斑斑血迹滑在金紫罗纹团袖上煞是鲜明。
“是你的孩子……你的,你的!”她颤抖得越发厉害,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落了满处,声声凄厉,“同阿九小允一样,是你的骨血。我生了你的孩子,齐沅昊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司徒远周身冷住,顿觉天旋地转起来,漫天而来的风雪似哀鸣于耳边萦萦绕绕,一时间,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但见楼明傲的唇张了又阖,只见她的泪,行行纵下。他摇摇头,那些声音复又袭上来,充斥在耳边,脑海中尽是。
“你的!你的!齐沅昊的孩子!”
胸口似有一团血往上涌,他猛推开她,后撤了几步,几要跌下,后脊重重撞在云柱之上。痛,铺天盖地昏然迎来……她怎可以瞒他?!三百年,瞒了三百年,终是要这一双为人父的手亲自杀她两次!六世之前,他看着她身碎为齑粉,六世以后,竟真是无以逃脱的命运。
西台之上,法慧步步前行,落于台栏之前,望眼而去,受刑的已淹没于狼烟之中。风气雪盛,四周寂静如墓,法慧掠起一记苦涩的笑容,他想,此一世,亦是该结束了,爱尽了,痛尽了,无怨无悔,只恨,绵延不散……目光淡然寻至台下哭倒的女人,只声音飘零如空:“夫人,这一次换我去寻柔儿吧,你…好好活,好好活。”
冷风穿透单薄的身子,楼明傲唯听那一声空转缥缈,却不知从何来传来,寻声望去,最后一滴泪悬在眼中,惊而不落。法慧于满是高僧的楼台之上素手而立,转眸间冲自己淡然一笑,衣襟当风,飘飘然。那抹玄色冷衫的身影猛然自十尺高台之上纵然而跃,瞬间,万籁俱惊,众僧的惊呼,台下百姓的尖叫只化作无声息的悲戚……
“结束了。”这一声,自楼明傲心底涌出,万千人声中,她只听得这一声——“结束了”。梦魇一场,终以惊世骇俗的方式了结于自己眼前,这就是苦苦执守不放的孽果吗?!她忽而笑了,笑得再流不出泪水,她挣扎着奔出几步,终又跌落在冰冷的石砖之上,额头顶地,大片大片的雪花砸落,似要淹覆一切……
观景楼之上,重官员一时也不分不清楚状况,众人皆看向稳坐首端的皇帝,长生手抚着龙袖,腕子隐隐的颤抖,总管太监行至其身后:“皇上——”
“传朕令,撤柴火。”长长的睫毛紧紧阖紧,这一声似下定了决心。
“皇上?!”此时歇火,必也于事无补。
“至少——留个全尸吧。”言罢,怔怔起身,徐徐迈着步子而出。
观景楼口只一人背对着这一切,长生行至彦慕身后,淡淡问道:“彦叔叔,可是朕…又错了?!”
彦慕回身,目色已凝,定定望着长生,安然一笑:“并不是皇上错了……有的时候,老天也会犯错,佛祖亦会。”
“那为什么他们不改呢?!”
“既已定下命端,他们便是改不了的。”
长生深深吸足了一口气,淡淡点了头,又问:“彦叔,我父皇亦是这般爱着朕和母后吗?就像法慧师傅对他的妻女一般?!”
彦慕扬起笑意,言着最过平凡的话:“他们的爱都是同样的。”
长生步下云梯,忽而回了身子,意味深远道:“父皇给朕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说如若可能,要封一位女官辅政。从前太后娘娘总说她并不会来受这官位,如今……怕是景况不同了吧。”
彦慕明白其意有所值,微凝了额头,复而答道:“回皇上,不妨一试。”
“彦叔,她真的……会来帮朕辅国吗?!既是父皇深信不疑的人,朕…亦要相信她,对吧。”
“是,您当信她。”彦慕双目含笑,这世上也许只她不会爱他,这一分血脉至亲,是淡不去掩不下的。
长生满意的一笑,似若想起什么来:“听说是你先喜欢的女人。”其实那女人…他也看着欢喜,没来由的欢喜。
彦慕一怔,正愁要何般解释,忽听长生爽朗一笑:“这又有什么关系,彦叔喜欢的女人,朕自不会亏待。且是我四伯母。”
孝仁三年,突雪至盈州,帝亲视盈地,岁大寒……雪没之时,端慧王大病,端慧王妃闭门不出……
阿九小剧场第二十章女人辅国
第二十章女人辅国
孝仁四年,正月初十。风起骤寒,云层压绕十里长楼,九霄宫阙上空偶有鸦鸣哑哑。
寅时二刻,昨夜雨雪皆未散去,檀绾色软轿自九华门一路东进,朱漆宫门层层顿开,守城京畿侍卫见轿弓身相敬以示尊请。
轿中人一路轻轻阖眼,是为实在不习惯晨起,这早起昏归的枯燥生活只几日便无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