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道理浅显,听在随行一众丫头仆妇耳中自是钦佩得很,但听在如朱氏和江氏这等活了半辈子的长辈耳中,却不免都明白了陈澜为人沉稳的缘由。这时候,陈衍却免不住插话说道:“姐,既是这么说,为何本朝不少名臣都是出自清贫?”
“可相比天底下无数清贫的百姓,那寥寥数人岂不是沧海一粟?”陈澜微微一笑,低头一看陈汀,见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看着自己,便牵着他的手微微晃了晃,“其实,纵观古今,最出人才的往往是书香门第小康之家。一来是因为衣食无忧,二来是因为一代出仕,恩荫往往不能达数代之远,所以代代都会鞭策子孙用功,三来……”
顿了一顿,她这一回却没有再接着说,直到一块进了草堂,丫头仆妇们忙着摆桌子传菜上菜布盘子,周遭没有外人,她才用极轻的声音对陈衍说:“三来,那些书香门第仍有进取的地步。有史以来,少有文官两代相继为中枢重臣的,哪怕是宰相的儿孙恩荫入仕,有朝一日父祖致仕亦或是被贬亦或是辞世,这影响力也难能周护他们一辈子。而武臣世袭罔替的名分,既是荣耀,也同样何尝不是枷锁。为了袭爵,败落下去的勋贵难道还少么?”
“姐,那你当初怎不让我去考科举”
陈澜见陈衍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你罗师兄这样的例子,天下有几人?况且,如今的威国公,安知就不曾为此事焦头烂额?你如今于文武上头都还是半吊子,等将来有你罗师兄那般能耐,再说科举二字不晚。”
“呃……”
点拨了陈衍,陈澜再不多话,趁着饭菜还未上来,只是陪着婆婆江氏和祖母江氏说笑。然而,就当丫头们将那大碗小碗高脚碟子往饭桌上摆的时候,前院却传来消息,道是杨进周回来了。闻听此言,上下人等自是欢喜,江氏更立时扬声吩咐让人径直把杨进周引到这儿来。及至人来,她等杨进周给朱氏行了礼就立时摆手免了下头的礼节,又笑道:“你回来得巧,我和你媳妇陪着老太太汀哥儿逛了好些时候,正要坐下来吃饭,你就这么早回来了。”
杨进周陪着陈澜坐了,却言简意赅地解释道:“皇上昨日说给假,今天看到我去,留着办了必要的事,就立时赶了我回来。”
这所谓必要的事所指为何,此时四周还有人伺候,自然没人发问。恰恰相反,这一顿饭丝毫不符合平日里食不语的要求,一大家子吃得其乐融融,话里话外就不曾有一言涉及外头大事的。待到满桌子的残羹剩饭撤了下去,庄妈妈领头亲自奉了茶上来,杨进周方才开口说道:“昨日镇东侯世子虽然来过,但仓促之间,也不曾正式谢过救命之恩,接下来既是有假,我打算亲自前往镇东侯府拜谢。”
“这是正理。”江氏连连点头,可才呷了一口茶就仿佛想到了什么,连忙放下茶盏抬起头道,“虽说阿虎那儿我已经谢了一回,可总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他是你的下属,不是咱们家的仆人,你也得再好好谢谢他。若没有镇东侯世子那一条套索,兴许便是车毁人亡。但若是没有阿虎那千钧之力,兴许我和阿澜就一块儿囫囵跌出车去了。”
“娘说的是。”杨进周自是肃然答应,随即就看了看陈澜,“说起来,昨日惊马之事,今天已经全都传开了。郡主进封长公主之事虽说礼部还要定仪制,但今日想来会有不少人前去道贺,只别院里没人,只怕有不少人要上咱们家来。毕竟您和澜澜都是昨日才受过惊,下午不若闭门谢客的好。”
朱氏闻言自是恍然大悟,因笑道:“看来还是幸好我来得早了。这样吧,兜兜转转一上午,逛了逛了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我就带着小六回去吧,免得别人登门时再走不好看。小四也不要再赖在你姐姐这儿了,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正好送送我和你六弟。”
江氏原还要挽留一二,但朱氏说是也不能离家太久,再加上还带着陈汀,因而她也就答应了下来,歇过一阵子就和儿子儿媳一块把人送出了门。待到一块回了惜福居正房,她把人都打发了出去,这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先头衍哥儿底下的人倒是打探了几条消息,可除了晋王、郡主之外,就只有五城兵马司的措置,昨夜其他的事情究竟如何?”
“那位龙泉庵主……是已故的秦庶人的女儿,曾经封的是康定郡主。”
陈澜见杨进周说话间看着自己,便轻轻点了点头,而江氏却是倒吸一口凉气:“那一位我早先也听说过,可早就坏了事,儿子也没了,怎会竟是她的女儿造下这等逆事毕竟龙泉庵也曾经有些名气,再加上是庵堂,她应当能进出不少豪门世家,这牵连起来……”
“这牵连起来自然就广了,毕竟还有人想要火上浇油。阳宁侯陈瑛便说,龙泉庵主之事当由三法司会同锦衣卫从严查办。我看他的意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三叔就是无风不起浪的性子,不用理他。”历经了昨晚的事,陈澜只觉得陈瑛如今的举动便好似跳梁小丑,因而竟是丝毫不在意,“再兴大狱的话,忘了那位的天下百姓兴许就会又想起来,坊间也会多了不少谈笑的题材,想来皇上决计不会采纳的。”
“你还真了解皇上的心意。”杨进周见陈澜冲自己笑吟吟的,心里不禁一松,“所以,直到如今,龙泉庵主的身份秘而不宣,如淮王被禁西苑也是一样,传出去的也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被罢了官,再加上你们知道的那三条,事情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倒是镇东侯世子……昨夜险些中了伏,据说身上受伤不轻,我预备送些父亲传下的秘方金创药去,至于另外的礼物却有些不好办……”
然而,听到这话,陈澜却心中一动:“有了,不如麻烦母亲做几色您最拿手的酥点。之前小四说过,镇东侯世子是真正的冷脾气,唯独只有一个爱好——他绰号饕餮,最是好吃。”
第一卷京华侯门第三百四十四章一时瑜亮,逆转之机
第三百四十四章一时瑜亮,逆转之机
一夜惊变,京城中有的人惊讶,有的人惶恐,有的人暗自高兴,有的人不以为意,但作为昨天晚上最大的功臣之一,镇东侯世子萧朗这会儿却是心情大坏。就因为他一时冒进,不但失去了麾下最信赖的一个亲卫以及十几个侯府的精兵强将,而且右肩挨了一刀,大冷天里左脚还上了厚厚的夹板,不得不躺在床上养伤。
然而,他却没有功夫来反省自己的失误和因此造成的损失,因为身边坐着一个他想要竭力忽视却怎么也做不到的人。不但是他,就连屋子中的那几个丫头也是忍不住把目光向这一位身上连连瞟看,而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唐管事就更不用提了,那目光犹如防贼似的。
可是,被众多人死死盯着的人却丝毫没有成为众所瞩目焦点的自觉,仍在专心致志地用小刀削着手中的那只梨。只见那小刀下,一条长长的果皮蜿蜒落在了果盘之中,等到最后一截掉下去的时候,中间竟是丝毫不曾断掉半点。削好了之后,他却并没有停手,而是用小刀又将梨削成了一片一片,留下中间的芯子,这才把装好的那个寸许高的白瓷高脚碟递了过去,上头还插了事先预备好的竹签子。
这时候,一直竭力忍耐的萧朗终于吃不消了,那原本因为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更白了。他猛地沉声喝道:“你们全都出去”
闻听此言,唐管事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比重伤的萧朗还要难看,但几个并不是萧朗从奴儿干都司带来的丫头却早已领教过世子的冷冽作风,慌忙鱼贯退出。于是,这位老管事只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试图找个留下来的理由。
“世子爷,您如今这伤势,太医说不能久坐见人……”
“你难道忘记了,我最讨厌一句话说第二遍么?”
面对萧朗那冷脸,唐管事只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可终究是扛不住寒冰视线,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可即便如此,出了屋子之后,他却立时亲自守在了檐下,心里打定主意内中一有动静就立时冲进去,决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屋子里剩下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萧朗已经是脸上冷得发青了,可荆王却依旧是笑容可掬,只那放在一边的两个果盘却被他们完全忽略了。你眼看我眼好一会儿,萧朗才气咻咻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奉旨探望啊”荆王眼角一挑,依旧是笑吟吟的,见萧朗那模样似乎是立时就要发作,这才连忙举起双手道,“天地良心,这真不是我自己讨来的差事,是父皇召了我去乾清宫,硬是摊派下来的勾当。当然,我自己也是想来看看你的,可要是那样,我怎么也不会这么招摇地直接登门了,那也该相约黄昏后不是?”
“你……”
萧朗气得直发昏,暗想这隔墙有耳隔窗也有耳,要是被人听见,还不知道会曲解成什么样子,于是忍不住狠狠往软榻上拍了一巴掌。结果吃这一震,他只觉得右肩一阵剧痛,一时间狠狠一咬嘴唇,脸上的肌肉也有些抽搐。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荆王竟是突然站起身坐到了榻边,先是在他的伤口上按了按,随即也不等他说话,竟是若有所思又揉了两下。
“你……你想干什么”
“别这么紧张。”听萧朗这声音都有些颤抖,俊美的脸上嘴角甚至有些歪,那肌肉抽搐得更厉害了,荆王这才好整以暇地重新坐下,又开口说道,“父皇让我看看,你这伤究竟有多重。我也懒得拐弯抹角地问,只看你这反应就知道,太医只怕是还给你蒙混了过去,竟说什么只是些皮肉外伤,我看再进半分就真正伤筋动骨了吧?”
萧朗这下子脸终于黑了,当下忍无可忍地喝道:“多管闲事,说吧,你今天究竟干什么来了,别左一个旨意,右一个旨意地糊弄别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这天底下就没人比你更会装了”
“我会装什么?”荆王从翘足高坐恢复成了正襟危坐,身子略略前倾地问道,“萧郎要是说我那名声,那是别人传的,和我无关;若是说昨晚的信,那也是因为父皇提过,镇东侯世子卓尔不凡,是个可交之人;至于今天来看你,也完全是奉旨办事。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今次我来,除了那些例行赏赐之外,便是通知你一声,此次你建下大功,要什么封赏,只管直说,我回去呈报父皇。当然,写奏折也并无不可。”
荆王突然之间变得这般正经,萧朗反而觉得有些不惯,皱了皱眉便突然看着荆王说:“今日朝堂上传出晋王殿下要前往谒陵的消息,如此一来,殿下是不是得偿所愿了?”
“看在你对我脾胃的份上,我可以为你解说解说。”荆王却丝毫不在意萧朗这咄咄逼人的口气,漫不经心地说,“第一,我不结党,手下没几个私人;第二,我只做父皇交待我做的事;第三,别人如何看我,包括你,我并不在乎;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所谓得偿所愿,不在于野心,不在于才能,而在于气量。好了,想来你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该要什么,我再待下去,只怕外头的人就要急了。你好好养伤,有功夫我再来瞧你。”
站起身时,荆王那口气突然又变得郑重了起来:“镇东侯世镇奴儿干都城,向来是朝廷最东北面的一道屏障,只不过,近期积压在都察院的弹劾奏章就没有断过,想来你也该知道,那是因为在白山黑水一直都用军垦,多年来繁衍生息,这土地的大小已经足以让朝中老大人们惊惧了。若是那边完全自给自足,再也不用靠天津卫的海运,那时候会怎么样?萧郎提要求的时候,还请多多三思。”
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见满院子的人虽是一个个低垂着头,但想来都在偷眼打量自己,荆王心中哂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出来相送的唐管事说着话,很快就到了二门。可是他才出去,那边拐角处就有几骑人,为首的那人一跃下马,扔下缰绳的时候就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惊讶,但立时就快走几步上了前来。
“荆王殿下。”
“杨大人。”荆王微笑着虚扶了一把,看见杨进周随身的东西就是两色盒子,不禁嘴角一挑,随即就点点头道,“萧世子如今精神还好,你这来得倒是巧了。说起来,你也就跟着大哥见过我一回,居然还记得我,这记性也实在是太好。好了,我也不多话了,告辞。”
见荆王走得爽快,唐管事不禁出了一口大气,但还是亲自送着轿子出去了一箭之地,这才紧赶慢赶地回来。因见杨进周站在那儿若有所思,他赶紧亡羊补牢似的解释道:“荆王殿下是奉旨来探望世子爷,没坐多久就走了。”
杨进周瞟了唐管事一眼,见其紧张得什么似的,想起在宫里唯一一次见到荆王时,周王立时跑过去,兄弟俩牛头不对马嘴似的说了一阵子话,彼此离开的时候却似乎都是高高兴兴的,但要说别的印象,便只有那些传言了。此时他也就只当没这一回事似的,点了点头就跟着唐管事进了二门。直到了那七间七架的后厅正房,见到萧朗那脚上的夹板,肩膀上缠着的白棉布,他才皱起了眉头。
“萧世子竟然伤得这么重?”
“没事。”萧朗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又用眼色把唐管事打发了下去,这才沉声说,“是我见前一次得手容易,便小觑了他们,险些栽了一个大跟斗,这些伤就是教训将来留了疤痕,再上战场的时候就不会轻敌冒进,对我来说反而是好事……对了,杨兄此来是……”
“一是谢萧世子救下家母和内子,所以略备薄礼。”杨进周见萧朗看着那分开放地两色盒子,仿佛有些不快,便解释道,“一个是膏药,气味大了些,但对于骨折之类的伤势来说却最有效。另外则是家母亲自做的几样点心,家母说,比起其他的谢礼,如此更具诚心。”
此话一出,萧朗立时脸色霁和,随即竟是请杨进周拿过食盒,亲自尝了两块,随即便赞口不绝。等到杨进周面露愧疚,诚恳地就昨夜兵分两路时,竟是让他这个初至京城的世子藏身马车以身涉险而道歉时,他却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杨兄勇武我是知道的,但尊夫人才受过那样的惊吓,你已经担了一份责任,若是再把我那份活揽过去,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再说,镇东侯世代镇守在外,不似你是皇上一手简拔的臣子,难道你还要抢了我表明心迹的机会?对了,杨兄今日前来,不会只为了先前的事吧?”
萧朗一想到上次被陈澜瞧见自己和荆王同游护国寺,又想起刚刚荆王那赤o裸的话,突然就牙齿痒痒的,因而不想在这救命之恩上再纠缠下去。果然,他一问这个,就只见杨进周踌躇了片刻,随即声音有些低沉了下来。
“我今日前来,除了谢世子救命之恩,此外却是还有一事相询。听说萧世子在追击j徒的时候,曾经在宣武门遇到过阳宁侯及其麾下的大汉将军相助?”
从午后未正开始,镜园门前的胡同突然就呈现出了车水马龙的态势。然而,一拨拨的人乘兴而来,在门上打了个转便不得不败兴而归。几个门房的态度全都是恭敬而又客气——男主人杨进周去了镇东侯府道谢,两位女主人江氏和陈澜因为昨日的惊马之事,现如今都还在静养,不适宜见客,而家中别无其他能够待客的人,只能请回。
即便如此,有多少人无可奈何地打退堂鼓,就有多少人打叠精神在门上打探消息。直到一路车马排开众人进了西角门,方才有人大为不满地发作了。
“你说你家老太太和夫人不见客,凭什么他就能进去”
门上打量了一眼这位四十出头却颇有些落魄气象的官员,口气却一如之前的恭敬客气:“这位大人,那是太医院的林御医,此来是为老太太和夫人请脉的,若是您的医术也一样高明,小的自然立刻就通报进去。”
闻听此言,那说话的人顿时吃了一噎,当下也无颜多留,轻哼一声便悻悻拂袖而去。剩余的人听说来的是宫中御医,你眼看我眼了一阵子,一时也都是散得极快。不一会儿,刚刚还车水马龙的胡同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再没一个闲杂人等。
说是卧床静养的陈澜,这会儿的精神却好得很。虽说本应是隔帘子请林御医诊脉,她却笑说古语有云望闻问切一样不能少,留着云姑姑和柳姑姑在身边。林御医原本还有些局促,但交谈了两句就渐渐安了心。只是等到他诊完脉,说道了两句静养之类的俗话,正要去开方子时,却听到陈澜说了一番大出她意料的话。
“林御医,昔日扁鹊见蔡桓公,因蔡桓公讳疾忌医,由是小疾成了大病,如此教训在前,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什么不妥,还请您一一言明。医者父母心,我知道,有时候哪怕是诊出了什么不妥来,为了安病者之心,医者往往也不会言明,但不是所有人都不愿听中肯实言的。您一手好脉息,我自然信得过您。”
不安地抬头看了一眼柳姑姑,林御医见她微微颔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面色微变之余,不免斟酌着语句说道:“夫人既如此说,我自然言无不尽。夫人体弱偏寒,乃是先天带来的不足之症,但今年以来已经有所好转,但忧思过重,未免精力不够。若是尽力调养,三五年之内自然会有起色,到那时候,后嗣上应当就渐渐无碍了。至于头乃六阳魁首,牵涉极大,我这儿有一套太医院珍藏的按摩法,愿意传给两位姑姑,由她们每日为夫人揉捏相应|岤位,如是坚持数年,应当能有缓解之效。但最要紧的是,夫人一定要自己善加保养。”
“多谢林御医”
陈澜当即站起身来裣衽施礼,见林御医慌忙退避不受,她微微一笑,便示意云姑姑柳姑姑带着人下去另写方子,自己则是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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