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看着周王殿下高兴地抱着季夫人又笑又跳,我总免不了去想,季夫人兴许只是简简单单被人算计了。可这也许是表面看来如此,可我总觉得,看过周王殿下在皇后故世时的悲伤,看过他如今那种孩子气的笑容……我真的不想看他再哭一回”
“我和季夫人……不包括这一回,只远远照过一两回的面。”听着陈澜的话,杨进周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斟酌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季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是,周王殿下在有些人看来也许并不是健全的,可他却敏锐得很。他能够亲近的人,绝不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因为再会伪装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他这样一个人面前戴着面具,总有在放松的时候。所以,我觉得你没想错,季夫人应该真的只是应钱妈妈之邀。”
这大半年以来,陈澜素来用最坚强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总习惯了把人心掰碎了揣摩思量,今天若不是对着周王林泰堪那清澈的眼神和笑容,她也许也会习惯性地把季夫人往某些方面去想。所以,这些话她不敢在生出了恼意的宜兴郡主面前说,刚刚却一股脑儿全都吐露了出来。当听到杨进周这么回答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你真的也这么觉得?”
“人心易变,人心险恶,可我相信,这天下总有坚定不移的人心,总有真情真意的人。”
看着杨进周那张坚定自信的脸,陈澜只觉得心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她轻轻点了点头,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按着胸口回转了头去看着乌云密布中若隐若现的一轮残月:“你说得对,不能因为这满天繁星都被乌云盖住了,月亮也只残留了一个月牙,便觉得从来就没有皓月当空的时候……今天真的谢谢你,不止为了你送小四回来,还有为我解了心结。”
杨进周看着陈澜仰头看天的优美侧脸,到了嘴边的另半截话不知道怎得突然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放心。”
陈澜倏地转过头来,见杨进周的脸上满是专注,仿佛出口的不是回答而是承诺,她顿时怔住了,良久才绽放了一个愉悦的笑容:“好。”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再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肩并肩地往前走着。沙沙的脚步声最初还有些杂乱,可渐渐地就有些重叠了起来,等最后二门在望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停了下来。
“就送到这儿吧。”
“就送到这儿好了。”
稍有先后地说了这么一句,两人对视片刻,又是会心一笑。杨进周平平一拱手,就转头往二门那边大步走去,而陈澜从微微屈膝的姿势站起,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异常高兴愉快。那一刻,无论是杨进周送的短剑也好,匣子也罢,那代表的只是他的一片心意,而今天的这一遭,却让她第一次深入接触了他这个人。
今日出来之前,陈澜就已经对家中朱氏说过要在韩国公府留宿一夜,因而此时看着二门关闭落锁,她就带着三个丫头往回走。待回到屋子又见到宜兴郡主,见其用戏谑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说:“谢谢娘给了我刚刚的机会。”
“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你们两个的人品,又不怕你们私相授受,当然得留个机会给人光明正大地说话。”宜兴郡主微微一笑,随即就指了指旁边的屋子说,“要是你也像你家小四似的,醉倒睡着了也梦话说个没完,那我可就不敢这么放松了”
“小四说梦话?”
陈澜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宜兴郡主就挑帘进了东屋,果然闻见那一股挥之不去的酒嗝气的同时,她就听到陈衍在那儿轻声嘟囔着什么。待到再上前几步,她总算是听清楚了那完全不成句子的几个词语。
“姐……我……将来……撑腰……争口气……筝儿她爹……不能……让人看扁……”
起初陈澜听着还有些感动,可等到陈衍嘟囔起了杜阁老,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露出了又气又恼的表情,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上前就在小家伙那高高的额头上屈指弹了一记。见他很恼火地动了动胳膊,随即翻了个身,又呼呼大睡了起来,她方才在炕沿上坐下,又轻轻替他捋去了几缕落在脸上的乱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正把他当做自己弟弟的?是从他费尽心思给自己搜罗要读的那些书;还是他渐渐放开了心胸,不再满怀愤恨地希望继承阳宁侯爵位;抑或是他肯练武肯读书,一心要为将来的她撑腰……这个还只是一丁点大的少年,就只为了他从始至终就是一心一意单纯只为了她这个姐姐着想,她的一切谋划,一切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小四,赶紧长大吧,那时候这些担子就换你挑了”
宜兴郡主一手挑着帘子站在门外,看着陈澜那轻柔的动作和温柔的声音,她的面色不禁更加柔和了一些,眼神中的笑意更深了,只心里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女儿的洞房花烛夜。
她的好女婿和她的宝贝女儿……今天夜里应当会一切顺利吧?
韩国公府中路玉晖堂西次间。
尽管睡在一张床上,但张铭和陈氏却是背对着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氏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你还记得惠蘅嫁进晋王府那会儿的情形么?”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张铭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陈氏却领会错了丈夫的意思,当即轻笑了一声:“那排场比今天的排场更大,正副婚使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兵部侍郎,那时候门前的头条胡同根本就没有人敢来看热闹,全都是远远张望着,就连世交亲戚们也都羡慕咱们家的……”
“你别说了”张铭终于忍不住喝住了喋喋不休的妻子,又掀开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不过是一个需要的时候被捧到天上,不需要的时候踢到一边的面子王妃,有什么好羡慕的惠蘅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陈氏仿佛不知道张铭那粗鲁起床的动作似的,背朝着墙壁,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娘因为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受苦受累一辈子,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要是时间真的能回去,我也希望她像惠心一样,只嫁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可是,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已经披上了外袍的张铭一下子僵住了,良久才跌坐在了床沿上,把头埋进双掌之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落地就是荣华富贵,这辈子并不求出人头地,如果没有那么个糟心的女婿,别人犯得着把他往那条道上逼?他能够撑得住,可是他的女儿呢,他可怜的女儿能撑多久?
妻子已经后悔了,想必岳母也已经后悔了……可事到如今,一个悔字又有什么用?
第一卷京华侯门第二百一十九章剪其羽翼,间其腹心,败其声名
第二百一十九章剪其羽翼,间其腹心,败其声名
江氏此前提过的四房家人,陈澜先对朱氏提了提,朱氏立时爽快地应允了,直接让陈澜放手去挑。而这一次到韩国公府,陈澜对宜兴郡主一说,这一位更是直接,把长镝和红缨的老子娘那两家人一块荐了过去,私底下又对她言明,日后出嫁时,就把长镝和红缨当做陪嫁一块给她。有这两个身手不错的丫头在,万一出事的时候也好应对。
因而,尽管认床一晚上没睡好,这一大早,韩国公府接着了戴府的报喜之后,陈澜也就撇下满脸可怜巴巴的陈衍在演武场操练,自己坐了车回府。得知陈汐在水镜厅,她索性不去过问那摊子事,回到蓼香院见过朱氏,她就按着郑妈妈送上的名册,在几家候选的家人中仔细看了又看,最后圈定了两家人。一家男人是主人外出时跟车的,女人是后头园子里的三等仆妇,另一家则是刚刚从铺子里赋闲回来,如今尚未派差。
郑妈妈看着看着不禁眉头大皱,朱氏却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想必郡主挑过去的应当都是极其能干出挑的,咱们家还是这样老实本分肯干活的好,免得杨家如今正捉襟见肘的时候,这些人生出什么不该有的主意。郑家的你去前头见一见这两房人,然后亲自送过去。”
“是。”
老太太都开口赞许了,郑妈妈自然再没什么二话,答应一声就去了。而她这一走,陈澜就踌躇了起来。昨日在韩国公府遇到的那桩事情,她自然可以依旧隐瞒着,可是上一回她辛辛苦苦把朝中的风声对朱氏掩得严严实实,可依旧禁不住陈瑛回来之后一下子撕掳开来,把老太太气得更重。于是,权衡再三,她还是把钱氏诱季夫人的话说了。
“好端端的这个钱氏做这种事情干什么,蠢货”朱氏勃然色变,怒不可遏骂了一声,渐渐那怒色就消了,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是晋王的保母,就连王妃也要敬她三分,往日晋王殿下有什么事情要办,也常常是她出面,理当不是自作主张……要真是如此,莫非是淑妃?可这种时候她招惹郡主干什么”
昨晚宜兴郡主虽然再未提此事,但陈澜隐隐约约觉得,若真是钱氏所为,背后最大的可能就是淑妃了。可淑妃无缘无故,为何要去算计季夫人和宜兴郡主?见朱氏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她只能温言劝说道:“我今早出来的时候,郡主已经派人去请钱妈妈了,料想郡主那般手段,事情纵使不能水落石出,也不至于张扬出去。”
“希望如此……”想想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氏只觉得心力交瘁,苦笑了一下就摇了摇头,“我如今真是后悔,早知道会是现在这般结局,我就绝不会让你大表姐嫁入王府。晋王那样薄情寡义的人,倘若这一次再因为什么牵连到她……”
仿佛是一语成谶,午后时分,阳宁侯府几乎和其他各家府邸一样得知了今天朝会上的那桩惊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进言,以六宫无主储位虚悬为由请封继后,以其子入主东宫,安天下之心。此奏一上,皇帝顿时大怒,当即下令罢其官职,流放缅甸。结果朝会之后,各部院衙门的奏折就犹如雪片一般,把通政司和六科廊忙得脚不沾地。
“封继后,以其子入主东宫……要是这奏疏早几日,那么有可能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贵妃,一个是淑妃,可如今贵妃刚刚丧子,意思就是,群臣打算推举晋王?”
尽管这会儿理当是朱氏午睡的时候,陈澜也习惯了在床上眯瞪一会小憩,可她却没有任何睡意。见老太太听了自己的话,突然用右手和勉强能活动的左手一块揉了揉太阳|岤,她忙上前去帮了一把,等到把那石青引枕又挪过开一些垫在右手侧,她才继续说道:“皇上春秋鼎盛,不想早谈立储事,再加上皇后新逝,不想册立继后,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应该都知道,为什么还这般急功近利?”
如果在半年前,晋王入主东宫,朱氏绝对是乐见其成,也许还会因为群臣这上奏而高兴乐呵上好一阵。可眼下她却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可又说不清这不安在哪里。于是,陈澜这么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她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
“澜儿,刚刚传信的时候可有提到,上书的都是些什么人?”
陈澜刚刚嘴里说着,心里却是真真切切迷糊得很,此时听朱氏一说,她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醒悟过来。偏生通政司那边并不是张铨送的口信,而是阳宁侯府的内线,所以消息只说是群臣上书,具体的人就只知道那个最最倒霉的右副都御史。于是,她立刻站起身来:“老太太,我这就去看看郑妈妈回来了没有。”
傍晚时分,朱氏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除却那位右副都御史算是部院高官之外,其余的并不是什么有分量的高官,从六部主事一级,到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四品以上都难寻得很,更不用说什么阁老部堂之类的老大人。而这些名字陈澜觉得陌生,朱氏听着听着却脸色渐渐变了,到最后更是死死攥住了旁边的引枕,浑然不觉指甲都被那劲道给按青了。
“不是从前走过咱们府里门路的,就是曾经亲近过韩国公的……好手段,好手段,竟然把他们一个个煽动得上书进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老婆子在背后煽风点火这看似是要立晋王,其实不过是把他放在火炉里头烤”
直到这一刻,陈澜才终于恍然大悟。朱氏从前身在局中,不少事情便看不清辨不明,她这个旁观者反而能够给些透彻的提醒,可如今遇到这样错综复杂的局面,她毕竟对这个时代的过去和人事了解得太少,这当口自然就比不上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了。这一刻,她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近来一桩接一桩的事情,随即面色突变。
“老太太,您还记不记得先头晋王府的一个典簿劝说晋王上书废妃的事?”
陈澜重提旧事,朱氏面色就更难看了。但她知道陈澜多半不是无的放矢,因而就皱着眉头说道:“你觉得那事情和如今的事情有关联?”
“我只是刚刚听了老太太的话,心里觉得,若是此次皇上命人彻查,到头来有人把事情栽在咱们府里和韩国公府,那么,再加上先头那桩弊案以及东昌侯府等等缠夹不清,不说夺爵,咱们两家失势只怕是铁板钉钉的。至于钱氏的事情,也未必就不能推在晋王妃的身上。可是对淑妃和晋王来说,他们兴许会像先前一次那般觉得,别人其实是在图谋咱们,他们只是受人牵连,只要能够把咱们甩掉,他们所受的危害不过微乎其微而已,最大的损害也是断了一条臂膀,未必没有新的补上。剪其羽翼,间其腹心,败其声名,咱们完了,晋王也完了。”
说到这里,陈澜再没有继续往下说,只看朱氏那相当难看的脸色,她就知道老太太应当也认同自己这想法。心里搁着这么一件事,这天晚上,祖孙俩全都是有一口没一口地扒拉着饭,草草用完了正要让人撤走桌子时,陈衍却兴冲冲地撞开了帘子进来。
“老太太,姐,我回来了”见陈澜虽说看着自己,可脸上却似乎有些勉强,老太太似乎心情也不太好,陈衍不禁摸了摸脑袋,随即干咳一声说,“姐,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半道遇着顺天府的差役拿人,一时兴起就上去看热闹,结果谁知道正好遇见一身便装的罗师兄,还有杜阁老。杜阁老说,明日筝儿妹妹生辰,我要去可以,得请上你一块去。”
内阁次辅杜微方?
陈澜和朱氏对视了一眼,见老太太冲自己微微点头,就笑着说道:“你就是不说,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杜家。明天我自然陪你一块去。”
看到陈衍如释重负的样子,陈澜哪里不知道杜微方这准岳父给陈衍的压力实在太大。得知陈衍已经用过饭了,她便与其在蓼香院又盘桓了一会,随即才告退离去。等到出了穿堂,身边没了其他外人,陈澜方才低声对陈衍问道:“你罗师兄看着可还好?”
“人瘦了,精神气色还不错,只是……”陈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之前先生说,罗师兄和我的情形不一样,他天赋比谁都好,但那性情原本不适合官场,可要是能顺利过了眼下……那个关坎,以后就不用担心他了。对了,师兄家里也有一桩喜事”
陈衍咧嘴笑道:“兴许过不了多久,师兄就能添一个弟弟或妹妹了威国公夫人有喜了”
对于罗旭,陈澜心里一直都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他为他们姐弟帮过许多忙,明里暗里透过众多消息,只是,她却不能回应那份期待——不但因为她缺少了他刻骨铭心的过去,而且也因为她不习惯在不能掌握不能影响的情况下,贸贸然在终身大事上迈出那一步。
此时此刻,当得知迭遭变故的罗旭终于要迎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喜讯,她顿时觉得心里一宽,但随即又皱了皱眉:“这是好消息不假,可威国公夫人毕竟年纪不小了……下次若是遇见你罗师兄,别一味只顾着高兴”
第一卷京华侯门第二百二十章惊雷
第二百二十章惊雷
早上巳正之后,路上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阳宁侯府正门一侧脂粉胡同的店铺和后街上的摊贩却已经都开张了,即便是大门口也能听到某些扯开嗓门的叫卖声,但门前的阳宁街却是干干净净,少有的几个行人也都是加快步子通过,不敢稍作逗留。
须臾,西角门上十几个亲随簇拥着一辆轿车行了出来,大街上走过的三两个行人瞥一眼那青幔云头车,又在后头一个骑马的华服少年身上扫了扫,知道这是侯府里头的主人出门,自是主动沿墙根底下走。等一行人到了街口,路上车马行人也都是纷纷退避不迭,可唯有停在路边上一辆不起眼的栗壳色蓝布车围子骡车却突然启动靠了过来。
见此情形,今天领头出来的陈瑞立时排众而出赶到了前头,那马鞭凌空一抽,鞭梢就在那车夫鼻尖前差之毫厘地掠过:“什么人敢冲撞阳宁侯府车轿?”
那车夫吓了一大跳,赶紧勒住了缰绳,而那车帘却是被人掀开了一条缝,随即传出了一个柔和的声音:“是三妹妹?br/gt;
冠盖满京华第5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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