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无打算。”岳清音淡淡道。
“为的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哥哥再不做打算,岂不是要同季大人一样成了老男人?”我纳闷不已地问。
“你这小丫头哪里来的那么多操心事?”岳清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几案后面走,“若当真闲得很,不若去好好练练你那针黹女红。”
“哥哥,”我跟过去立到他的身边,低声地道:“灵歌已经不小了,该懂的懂了,该经历的经历了。灵歌现在只觉得自己太对不住爹跟哥哥,一味地只知被宠着被照顾着,始终未能尽到做一个女儿一个妹妹当尽的心。哥哥不能成全灵歌一次么?让灵歌也照顾哥哥一次……”
“你只需照顾好自己,便是对爹跟为兄的照顾了。”岳清音淡淡说着,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卷书准备翻看。
我伸手盖在书页上偏脸望着他,慢慢地道:“灵歌不想只做一个享受别人付出的人,若哥哥暂不想成婚,那便不成婚好了,只是需要答应灵歌,今后家中之事若有灵歌能帮着做的,便让灵歌来做,可好?”
岳清音抬起眸子望住我,道:“你的话当真么?”
“当真。”我点头。
“那好,”岳清音轻轻拍开我盖在他书上的手,重新低下头去看,道:“你要做的第一件家事,便是照顾好你的救命恩人。”
“……”我咬了咬下唇,没有吱声。
“怎么,这么快便反悔了?”岳清音头也不抬地道。
“没有,灵歌既然答应了爹跟哥哥,就一定会做到。”我轻声道,“既如此,灵歌也没别的事了,先行告退。”说着便往门外走,至门口时回过身来,冲着岳清音道:“窃以为,哥哥将来还是找个比灵歌更好欺负些的娘子罢,如此灵歌便可解脱了。”
岳清音抬起死人脸来瞪向我,道:“要我再施一次家法么?”
我立刻转身颠着小脚消失掉了。
感恩·归去
一整个下午,我都窝在自己的房间内看那由段慈带来给我的《臣史》。这无异于是一次将才结痂的伤疤又重新撕开的痛苦过程,我本是努力地不去想有关大盗的任何事以免自己再陷入那几近死亡与窒息的悲伤之中的,可我心中有疑团未解,而他亦有心愿未了,我既无法为活着的人付出,那便为已不在的人尽己所能罢。
为了不使自己错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我看得相当仔细,是以速度也慢得很,至晚饭时也不过才看了一卷,这部《臣史》的前朝臣子部分计一百零八卷,饶是如此仍有一部分尚在编纂之中,若要将所有这些全部看完,不花上三五个月只怕是不行的。
叹口气,将书放回书架上,揉揉自己发酸的眼睛,看样子以后不愁没有事情做了,倒可借此打发掉难熬的时光。
由于季燕然被岳老爹强留在府中养伤,是以岳清音需陪同用饭,我便在自己院中独自吃过,小歇片刻后沐浴更衣,一时有传话丫环来报曰岳明皎回府了,现在岳清音处,便由院内出来,径去请安。
岳家父子未在书房,想是正在季燕然屋内,敲门进去,果见岳明皎正坐在床前椅上同季燕然说着什么,岳清音则坐在窗前桌旁。挨个儿向三人请了安,见岳明皎向我笑道:“你燕然哥哥适才夸你照顾得好呢!”
我低头立着没有作声。
岳明皎便又呵呵笑道:“你燕然哥哥不比别人,若让咱们家那些小子丫环伺候,为父怕他们不经心,而灵歌你又是从小被人伺候惯了的,为父担心你这丫头有什么想不周全的或失礼之处,也好代你给燕然赔礼!”
床上半倚着的季燕然闻言忙道:“伯父言重,真真折煞小侄了!小侄无缘无故在府上打扰本就心内不安,如何还敢劳动清音和灵歌妹妹如此看护?小侄正想明日便回自己住处,才要同伯父说。”
岳明皎脸一沉道:“燕然如此见外,莫不是不把伯父当成自家人?你爹同老夫乃结拜兄弟,同年赴考、同年出仕,当年在一处做官时也曾同风雨共患难,出生入死不离不弃。如今我与他虽然相隔千里,然这十几年修下的手足之情却是无法抹煞,他的命便是老夫的命,他的骨肉便是老夫的骨肉,如今燕然你独自一人在京为官,来此不过几个月,周遭无亲无友,老夫若不顾你,年下回乡时还有何脸面再见你爹?老夫又如何对得起同你爹的结拜情谊?眼下你为救灵歌身负重伤,若不让老夫一家人略尽绵力以报恩情,岂不是给老夫一家挂上了忘恩负义的罪名了么?!”
岳明皎这一番话下来直说得季燕然既尴尬又慌张,忙忙地赔笑道:“伯父莫恼,侄儿错了!侄儿何尝不是将伯父这里当做了自家?!只是不想令伯父为侄儿这点小伤操心忧虑……既如此,那侄儿便厚颜住下了,失礼之处还望伯父莫怪才是!”
岳老爹这才转怒为笑,捻着胡须道:“既把此处当做自家,见外的话便莫要再说。老夫日常公务缠身,在家时间甚少,不能亲自照看燕然你,所幸尚有清音和灵歌在,你且将他两个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直管吩咐他两个去办,切莫委屈自己,可记得了?”
季燕然赔笑着连连点头道:“侄儿记下了。”
岳老爹满意地含笑点头,一时听得有人敲门,见是个小丫环端了药进来,便转脸向我道:“灵歌,接过药来,服侍你燕然哥哥吃药。”
“是,爹。”我将小丫环盘子里的药碗接过,走向床边,听得季燕然道:“伯父,侄儿的伤已无碍,不必劳动灵歌妹妹了……”
岳明皎道:“诶,燕然你救了灵歌的命,对灵歌有再生之恩,让这丫头来服侍你是理之所在,不必推却。老夫从来教育他兄妹二人做人当知恩图报,若不让他们亲力亲为,他们便不能深领其意。”
见岳明皎说得果断,季燕然也不好再做推辞,只得眨着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坐到床边,尽量不去看他那张无辜得有些可气的脸,用勺子舀了药汁送到他的嘴边,待他张口将药喝下,我便再舀第二勺喂过去。
岳明皎放下心来,在旁笑道:“燕然哪,伯父想着趁你这次养伤得空,正好为你物色物色合适的姑娘,年前把婚事办了,免得过年回乡时见了你爹不好交待……”
也不知是我喂得急了还是听了岳老爹的话兴奋的,季燕然险些被药呛着,偏头捂了嘴咳嗽了几声,我本欲冷眼看着,但碍于岳老爹就在旁边坐着,只好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他悄悄瞟了我一眼,将手帕接过,轻轻在唇上碰了一碰,而后便顺手揣进了袖口,笑着对我道:“多谢灵歌妹妹。”
我有些心疼我的那块帕子,听他又向岳老爹道:“伯父,侄儿的事不急,倒是清音,该早做打算了……”
季燕然果然j诈,一脚把球踢给了好端端低调坐着的岳清音,岳清音面无表情地只说了四个字:“长幼有序。”
于是球再度传到了季燕然的脚下。岳老爹呵呵一笑,道:“清音说得不错,先把燕然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再说他的不迟。燕然你至京都任职已有数月,期间也见过不少官眷小姐,可有觉得属意之人没有?”
季燕然干笑道:“侄儿一直未曾留意过……”
岳明皎连连摇头,叹道:“燕然哪,你已老大不小的了,莫再拖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老爹日日盼着抱孙子,几天一封信地往我这儿发,我那案头都要被他的催婚信压塌了!听伯父的,见着中意的了便成婚罢,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方才能立业啊!”
季燕然笑着听岳明皎将话说完,轻声开口道:“伯父,不是侄儿推脱,只是……目前尚有一事未了,而此事不了侄儿便暂不想考虑婚娶之事,还望伯父见谅。”
岳明皎奇道:“哦?是何事竟比你的终身大事还要重要?”
季燕然垂眼微笑,道:“不过是件私事而已,不足为道。”
岳明皎知他不想说,只得轻叹一声道:“罢了,何时你办完了事何时伯父再替你张罗罢。先把药喝完……灵歌!这药还滚烫着,怎么就让你燕然哥哥服呢?!”
我被岳老爹这一沉声吓了一跳,连忙看向碗中,果然见这汤汁表面沉沉地浮着一层白气,因盛药的碗较厚且隔热,是以我拿在手上并不觉得,兼之方才又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未曾注意这汤汁上的热气。
我抬头望向季燕然,不明白他方才被我喂下那几勺滚烫的汤汁后为何不说,还做出一副万事正常的样子,亏他能忍住……
季燕然见岳明皎恼火地瞪着我,连忙笑道:“无妨无妨,侄儿向来喜欢喝热汤,这药冷热正合适!”说着又冲我笑道:“烦劳灵歌妹妹继续帮为兄舀罢,待凉了反而喝起来不舒服。”
我不敢看向岳老爹那张可怕的超自然的脸,在这位正直忠信的老人家心里,只怕我这个女儿早已成了恩将仇报的代表性人物。
我低了头,舀了一勺药,轻轻地在唇边吹温,而后小心翼翼送至季燕然的唇边,抬起眸子看向他,却见他的那对黑黑的眸子也正望着我,于是不自觉地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季燕然眼底浮上一抹竟似宠溺的笑意,眨了眨眼后又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了,没有作声,只是张嘴将勺子里的药含入口中,慢慢咽下。
岳老爹生了气,也不在椅上坐着了,起身负了手在屋内走来走去,我是头一次见他冲我发火,一时有些心慌意乱,连拿着勺子的手都有些发抖。季燕然看了看我,突然趁岳老爹背对着我们时一把端过我手中的药碗,对了嘴尽力不出声地大口吞下,而后飞快地又将碗递回我的手中,脸上一副苦相,五官皱得像沙皮狗。而当岳老爹转至面冲我们时,他便立刻收去表情,舔舔唇,装作安心吃完了的样子,笑道:“谢谢灵歌妹妹,有劳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慢慢起身,将药碗递还给等在门外的那个端药来的小丫环,顺便低声问向她道:“是谁把这药给你端来的?”
小丫环小声地道:“回小姐,是杜嬷嬷。”
“你去伙房问她,这滚烫的汤药是想医人还是想害人?她给老爷端汤喝也这么不凉一凉便送到面前的么?”我忍不住动了微怒,小丫环大约第一次见我发火,慌得扑通一声便跪下了,直唬得我连忙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以免被屋内的岳明皎看到……唉,好容易想端端当大小姐的架子也跟作贼似的。
重新回至屋中,却见岳明皎正嘱咐季燕然好生休息,而后便出得房来,径直进了岳清音的书房。我也只得随同岳清音一起跟进去,岳清音顺手将房门关上。岳明皎负着手一言不发地在窗前背对着我二人立了半晌,我便悄悄望向岳清音,他也望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我发射给他的sos形眼神。
一时见岳明皎转过身来,脸色好了些,望住我语重心长地道:“灵歌,莫怪为父在此事上对你太过严厉。你当清楚燕然对我岳家所做的一切,从缉捕鬼脸大盗至将你从山贼手中救回,燕然对我岳家可谓是恩同再造!你当也记得为父教给你写的第一句话罢?——知恩图报。为父不求子孙后代能有多大的做为多高的成就,为父只希望我岳家世世代代都能记住这条家训,常怀感恩之心,不做负义之人。灵歌你或许不能理解为父为何如此计较这报恩之事,说来也是为父年轻之时的一段往事,为父曾经于危难之时被人救过一命,前因后果如今不消细说——此恩为父一直未能报成,为此深感自责,自那时起为父便发誓,今生若承恩于人,必要千方百计以涌泉相报,不使自己再落遗憾。为父要这么做,为父的子女也要这么做,这才是一个血性之人当做之事。灵歌你明白为父的心意了么?”
我忍住乍一听得那四个字的刀绞般心痛,垂首低声答道:“爹爹,灵歌明白,灵歌方才错了,请爹爹责罚。”
岳老爹笑起来,走至我面前摸摸我的头,道:“知错就好,为父亦清楚灵歌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下回要多加注意、多多用心,燕然对你恩重如山,便是要你将命交与他,你也不当皱下眉头才是。如今你只需心怀感恩,将燕然照顾得周周到到,便算是尽力了。”
我恭顺地答道:“是,爹爹。”
岳老爹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拉着我坐到窗前小榻上,笑着道:“为父险些忘了,今日段大人去找为父闲聊了一阵,听话意是想试探试探灵歌你的意思,究竟灵歌对那段三公子意向如何?可否给为父说说?”
我望了望岳清音,见他面无表情,目光里亦看不出任何的心绪,便向岳明皎道:“爹爹……是不是灵歌若嫁了人,爹跟哥哥便可少些负担、少些操心之事?”
岳明皎呵呵笑道:“傻丫头,你怎会是负担呢?只不过是为父用不了多少年总要去见你娘的,你哥哥也要成家,娶妻生子过自己的日子,届时恐会对你照顾不周,而你若嫁了人,以后便有了依靠,有了疼着你护着你、与你共度一生之人,如此我们两人才可放心哪!”
我偏脸望向窗外,一阵秋风乍起,深夜里吹得寒竹萧萧,声同呜咽。轻轻于肺腑内叹了口气,我低下头望住自己的心口,语声有些虚无地道:“爹,就这样罢……若段家不嫌弃,女儿……愿嫁给段三公子为妻。”
眼尾的余光看到岳清音的袖角动了一动,耳里听到岳明皎愉悦的笑声,宽慰地道:“甚好!甚好!爹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心事了!你娘在九泉下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听不大进耳里,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叹息,她说:好罢,从今以后,我便就此沉睡,再不会醒来,你可以继续做你,与从前的一切再无关系。
“她”,是另外一个我,是那个自大盗死后便决意归去的我,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归去罢,同他一起。
我告诉岳明皎明日我要应段慈之邀去虞渊河边游玩,岳明皎满口答应,岳清音始终未置一词。
从小楼出来,仰起脸望向顶上苍穹,发现今夜阴了天,没有月光。
曾经·表白
次日起来,天色昏黄,冷风嗖嗖,隐约是闷了一场秋雨。那段慈昨天匆忙逃走,也未能约定何时在虞渊河边见面,不过以他的性子就算没能得到我的答复想必也会傻傻地跑去那里等上一天的。于是吃罢早饭,换上稍厚些的衣服,略施了脂粉,让绿水抱上两把伞以防下雨,再带上欢喜儿,主仆三个从院子里出来,一时想起岳清音今日便去衙门上班了,季燕然那里恐怕只有长乐和几个小丫头伺候,便唤了红鲤白桥先跟着我前往岳清音的小楼。
进了季燕然的房间,见他又倚在床栏上看书,便走上前去行了礼,道:“季大人,灵歌今日要出门,将我的两个丫环暂先安排来伺候大人,大人有事请尽管吩咐她两个,灵歌晚饭前便回来。”
季燕然向窗外望了望,道:“眼看要下雨了,灵歌要注意安全。”
我点头道:“谢大人关心,只是幽会而已。”
季燕然望着我,挑眉笑道:“幽会?”
我略带自嘲地笑着望住他,道:“灵歌已决定要嫁给段三公子了,今日便是要同他去虞渊河边游玩的。”
季燕然唇边笑意渐渐敛去,眸子黑沉沉地望入我的瞳孔里来,轻声道:“这个决定……是灵歌你的真心么?”
“这会子哪里谈得上真心不真心呢?以段三公子的为人,他定会待灵歌很好,灵歌也会同他相敬如宾,日子久了不真也成了真,该忘的也就忘了,不该想的也就不想了,身为女子,一辈子不就是相父教子这档子事么?从此安于平淡,不再有不安份的念头,岂不很好?”我低低地说着,不知是想用这话说服自己,还是想用它来去剜谁的心,眼睛望向窗外,不去看季燕然愈来愈沉的黑眸。
过了良久良久,方听得他长叹了一声,轻轻地道:“真是个傻丫头……”
我转脸望着他笑,道:“大人也做过傻事罢?”
他望着我自嘲一笑,道:“为兄的那件傻事,只怕要一辈子做下去了。”
对上他那不知为何有着莫明情愫的眸子,我忽而有些不敢再看他,偏过身去,望向窗外阴沉沉地天空,道:“人生是自己选择的,选对选错只能自己承担,愿灵歌这一次没有选错,愿大人……也能活得轻松。”
季燕然哑然而笑,慢慢地道:“……愿灵歌这一次没有选错,……愿灵歌从此可以轻松快乐……”
“借大人吉言,灵歌会的。”我浅行一礼,告辞出了他的房间。
于是带了绿水和欢喜儿,叫了辆马车直奔虞渊河。且说那段慈非但没有约定时间,连具体地点亦没有言明,虞渊河这么的长,天知道他会出现在哪个地段。想了想,让欢喜儿下车去打问了一下虞渊河沿岸有什么可供人歇脚赏景之处,得到的答案是:雕碧水榭。
雕碧水榭是一所建于河上的公共设施,与河岸之间由曲栏石桥连接,水榭面积不大,四面皆有窗,正可遮风蔽雨。由于今日天冷,又闷着一场雨,是以河岸边并无多少行人,马车在雕碧水榭前停下,主仆三个下得车来,抬头一望,却见那段慈一脸落寞地正立于桥上望着河面发呆。
缓步走上前去,至他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三公子。”
段慈恍然惊觉,转过头来满脸地不敢相信,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张着嘴巴呆了半天方才断断续续地说成一句话:“岳、岳小姐……你、你怎知小生会、会在此处?”
我轻声道:“三公子昨日不是约了灵歌么?”
段慈满脸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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